最近平州市一直好天气,雁山路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许多流动小贩来摆摊。人们晨练、遛娃、下棋、遛鸟、买菜
明蔚看着窗外,舒展臂膀,双手越过头顶,又缓缓落下,呼出胸腔浊气,轻易就有好心情。
大院里种了槐树和枣树。四五月时,槐树开花,连远处楼房里都能闻到浓郁香气。九月枣树成熟,金素珍就会拿小钢锅,煮上满满一锅枣做成零食。
今天难得起早,明蔚兴致勃勃去隔壁找齐泓光,少年还像蚕蛹似的裹在被里。
“小光!太阳晒屁股啦!”她大咧咧伸手去扯他被子。
齐泓光一睁眼就见到明蔚毛茸茸的头顶,电光火石之间,用仅有灵活的左手,死死攥住被子一角,挡在胯间。
秋天气温恰好,他睡觉穿的是宽松四角短裤。男生到了青春期,热情蓬勃,每天清晨身体都会竖起埃菲尔铁塔。他和明蔚上过生理健康课,但他不想让她看到书页外的实物演示。
虽然小时候她见过,昨天在照片里或许也看到了,但齐泓光仍旧不想。
齐天和齐心要上学,兄妹俩已经乖乖来到明家吃煮米粉。金素珍还在孜孜不倦地摊鸡蛋饼,试图对孩子们进行填鸭式爱的投喂。
“大圣多吃点儿,妹妹都吃了一个鸡蛋呢。”双胞胎最容易互相作比较,齐心圆乎乎,齐天还瘦的像根豆芽菜。
“男孩本来就比同龄女孩长得慢,等到初中就窜个子喽。”明爱国拿齐泓光举例子。
现在少年的个头比明蔚高出一大截,根本看不出小她三天,反而更像大三岁的哥哥。
天没亮明爱国就去了趟早市,为了给孩子们炖鲜鱼汤底。平州市临海,一碗鱼汤做早餐很常见。加上金素珍精湛厨艺,一大碗公鱼肉粉丝满满当当。
“鱼头给小光,鱼尾给大圣,我和心妹喝鱼汤。”
鱼身上的肉已经融进汤里,明蔚给齐心讲喝鱼汤的好处:鱼汤里含磷多,有利于骨头愈合,还能提高免疫力。
齐天挺直背脊,有种无声的倔强。他听大哥说过以形补形,鱼头补脑袋,鱼尾最有活力,刺猬姐姐对他好,总是把鱼尾留给他。
吴迪玉当年生双胞胎时险象环生,齐天的右腿出产道时被挤了一下,发育不良,现在快走或跑时能看出有点跛。
齐泓光食欲不太好,见弟弟妹妹和明蔚吃得香,心就先胃一步被填满了。
他交代弟弟,放学后要等李江河,带妹妹一起回来。
“谁?是谁在呼唤我呀?”
一个身材壮实的男生倚在门口,丹凤眼,眉目舒朗,浑身透着玩世不恭的少年气。
金素珍从厨房探头,“大江河,食早餐。珍姨摊鸡蛋饼呢。”
“来啦!”
李江河放下书包,齐泓光起身移了张凳子给他。
“天啊!齐夫子你吃增高药了?多高了?”李江河做出与他久别重逢的样子,仿佛并不知道有一位每天去医院看齐泓光,并在报纸上给明蔚留言的神秘人士。
齐泓光习惯了他的咋咋呼呼,回答,“172。”
“我才165。”
明蔚说巧了,“我跟你数字一样,就是顺序不同,我156。”
“看见了,你好像没长个。”
明蔚听完就想捶他,她是祖国的花朵,还有希望茁壮成长的好吗!
“哦?世上还有长高密码?”李江河语气带点调侃。
明蔚瞪他一眼,这是女生的秘密,她才不要告诉他。
李江河晃了晃膝盖,“今早起床时,我以为自己一夜之间长高,脚丫都露出来了。”
见双胞胎眼巴巴望着他,李江河一比划,“结果是我把被子盖横了。”
明蔚和俩小孩捧腹大笑。
李江河喝口鱼汤,鲜得像猫咪一样舒服地眯起眼,问明蔚,“你们客家话的鱼怎么说?”
明蔚:“嗯。”
齐心跟着念:“嗯
“那客家话里的蟹呢?”
明蔚:“嗨。”
齐天也一起念:“嗨。”
“那虾呢?”
明蔚:“哈。”
李江河看向两小只,大家很有默契一起拖长声音:“哈——”
饭桌上被哈哈哈声围绕。
李江河自小有点人来疯,外人的反应是他前进的动力。得到意料之中的反馈,李江河收到鼓励,“我有英文名了,请称呼我为密斯特黑不溜秋。”
他自幼随爷爷习武,暑假里更是日出日落都在扎马步打咏春,晒得黝黑。
“黑不溜秋,你不如叫布莱克啊哈哈哈。”明蔚笑点向来很低,她的捧场让李江河很受用。
齐心还听不懂英文,但溜不溜秋听起来就很顺滑。江河哥哥笑起来像憨厚可掬的大棕熊。
齐天已经笑倒在桌上。
金素珍和明爱国闻声而来,没听着前面部分,见孩子们乐成一团,夫妻俩跟着乐呵,金素珍长吁一声,“想起以前家里养猪时候,那时最多养了十头小猪崽,每天吃饭也这么热闹。”
齐泓光放下碗筷。众人知道他性格,只要他没皱起眉头,就当他合群。
“齐心,你和大圣再带个鸡蛋。”金素珍担心孩子们上课后肚子饿。以前明蔚总说上午肚子饿,平时要带多一份水煮蛋。
齐心不爱吃蛋黄,大哥不在,大圣也不帮她吃。
“鸡蛋很厉害的,齐心,你吃了才知道。”李江河故作玄虚。
“哈?”小姑娘软绵绵的,童音软糯。
明蔚熟悉李江河的套路,嗤嗤低笑。
“为啥啊?”
“叶问,听说过没?”李江河比了个咏春招式,一代咏春拳宗师,李小龙的师父。
李江河的爷爷是佛山人,自小习武。孩子们耳濡目染,当然听过佛山的传奇人物叶问的故事。
“叶问一打十个,够厉害吧?”
齐心捣蒜般点头。
“可鸡蛋一打十二个!”
李江河话落,再次赢得全场(除了齐泓光外)的笑声。
“大哥,”齐心糯糯问,“鸡蛋真的这么厉害呀?”
齐泓光替她擦净嘴角,看见小女孩眼里的光,不忍揭露这冷笑话的真相,“多吃蛋黄,有助于大脑发育,提高记忆力。”
齐心缓缓眨了眨眼,齐天告诉她,大哥拥有自动开关的听力系统。她想变得跟大哥一样厉害,鸡蛋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李江河问明蔚,“你们何时才能去上课?我每天好无聊哦。”
“我和小光一起去上课。”
齐泓光的石膏要一个月后拆,归期未定。
李江河用混杂着疑惑、同情、期待的表情看向她:“齐夫子打石膏,可以理解,但你现在不好好的么?”明蔚现在看着比他还龙精虎猛。
“我是轻微脑震荡,虽然是轻微,但也震荡了呀。”
李江河又问:“明刺猬,那以后不用提供小白鼠实验报告了吧?”
明蔚轻咳两声,扮林黛玉,“现在我也没糖水罐头喝了。”
之前拜托某人每天帮她去医院悄悄看一下齐泓光,回来明蔚就给他半罐糖水罐头喝。
“昨晚听说他们上齐家堵人去了?没事吧?”
“当然!有我在,还有金主任在。”
李江河点点头,这句话相当于重量级的防御。金素珍又做了一盘肉松鸡蛋饼,彻底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
傍晚,吴迪玉回来了,齐心兴奋地连晚饭也没好好吃,抱紧妈妈久久不肯撒手。
齐天是男孩子,站在妈妈面前,手里握着他最心爱的擎天柱。
“大圣,来。”吴迪玉主动揽儿子入怀。
齐泓光兑了杯温水,“妈妈。”
“小光,你也来。”吴迪玉放下水杯,眼神柔软,拉起大儿子的手。
一大三小,握在一起,许久没有分开。
女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丈夫半个月前失踪,儿子又意外受伤入院,唯一经营的小卖部也被迫关店。
世界突然停了,但人得往前走。
“包里有菊花糕,心妹去帮妈妈拿过来。”吴迪玉不忘在车站给孩子们买了临县的特色零食。
“哎呀,心妹怎么粘在我身上啦?”
齐心不肯撒手,乖乖窝在妈妈怀里,视线却落在挎包上。
“乖宝贝,妈妈不走。”
得到承诺,齐心这才一溜烟跑去取出菊花糕,再猛冲回吴迪玉怀里。
“咦?心妹怎么又跑我怀里了啦?”吴迪玉亲她脸颊。
夜色渐浓,齐心干脆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吴迪玉抬手抹去女儿额角的细汗。
齐泓光不语,视线落在妹妹长而翘的睫毛上。
“小光,大圣,”吴迪玉道,“每个人要到达的地方不一样,你们走自己的路就好,不需要让别人的话混淆自己的判断。记得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锦上添花很容易,雪中送炭最珍贵。”
齐泓光解读着妈妈脸上的表情,坚毅、隐忍,橘黄色的灯光将她原本柔和的五官变得深邃。他对生母的印象只停留在几张旧照片里,从他有记忆起,吴迪玉就是他的妈妈,给了他满分的母爱。
“你们是齐家的孩子,要有骨气,天塌下来还有妈妈顶着,你们只管昂首挺胸过日子,知道么?”
神无比强大,却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妈妈这个词,叫一叫,是力量的源泉。
齐心睡熟了,小脸酡红,身体睡成软乎乎的年糕,重量几乎压在吴迪玉身上,女人抱着她,背脊直挺,如松柏。
齐泓光忽然觉得心脏有个地方热起来,这股热流一直延伸到眼角,少年捂眼,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齐勋章手巧,精于木工。他们三兄妹有自己独立的衣柜和秘密储物柜。齐泓光取出里面的东西,对着镜子检查了眼睛没有通红,才重新步出房间。
少年拿出小猪扑满和一个厚厚的信封,“妈,事情一件件解决,会好起来的。”
吴迪玉教过他,人情难还,钱有数。虽然许多热心街坊邻居没催账,但他们要尽最大努力早点还清。
大圣很快也抱出他的小猪扑满,“这是我和妹妹的。”
在外纵使听到再多非议和指责,吴迪玉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孩子们的举动,懂事得让她心疼,泪意瞬间汹涌,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女人不忍在孩子面前掉泪,把脸埋在齐心身上,怀里软软的小身子让她的心也跟着酸酸软软,她一度感觉自己像一枚浮萍,齐勋章是她的港湾。而现在,她是孩子们的大树,她的根就在这儿。
书桌上放着一本《泰戈尔诗集》,齐勋章和大儿子喜欢读诗,书签还停留在丈夫上次看的那页:【春日去而复来,繁花绽放,年复一年。正如我的道别,是为了重新来到你的身边。】
齐泓光也在看那本书,他相信自己,相信父亲。来不及道别的齐勋章,一定有他的苦衷。
“没错,孩子们,一切会好起来的,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吴迪玉下定决心,绝不放弃。一旦放弃,便承认了齐勋章有罪。她相信她的丈夫。
夜晚若是黑的,那她们母子就摸黑生存。外人的质疑是危险的,那就暂时保持沉默。蚂蚁尚且求生,她们生而为人,可曲可伸,一样能够好好活着。
最难熬的低谷,正是崛起的地方。
“孩子们,别怕,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吴迪玉忽然有了无穷的力量,站得起来,也坐得下去,这才是硬邦邦的活法!
吴迪玉揉揉齐天脑袋,“相信妈妈,明家小刺猬都叫妈妈是无敌阿姨呢。”
齐天怕吵醒妹妹,还非要强装着成熟淡定,咧开嘴笑了。
光影朦胧,光线洒下一片立锥之地,母子四人仿佛挤在一座孤岛上。
齐泓光望着他们,昨天的某个时间点,同样站在这里的还有另一个少女,她也说了类似的话:“有光的地方,生活不会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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