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闹钟响起,明蔚随手拿枕头按住,躲进被子里打滚。她忘了今天是周日,不用上课。
这声音跟李江河吹的唢呐一样,高亢、嘹亮、刺耳。
读小学时,为了锻炼李江河的肺活量,李爷爷决定让他去学吹小号,上战场时“滴滴答滴答”的前奏一响起,多么热血沸腾。
李爸心大,见村里锣鼓队里有位“看起来”像吹小号的,于是李江河被送去学了一个暑假的唢呐,勉强学了首《两只老虎》。
学成归来当晚,特意在葡萄藤下,向大家做汇报表演,李爷爷的胡子都气歪了,说他吹得像两只去送葬的老虎。
睡足回笼觉,再睁开眼,世界清亮,阻塞了一夜的鼻子也畅通起来。
“爸,我今天想冲奶粉喝。”明蔚边刷牙边往厨房走,嘴里含着泡沫。
明爱国面无表情,走到她面前,忽然展开双臂,做出大鹏展翅的动作,还给自己配音,“当、当、当、当!”
明蔚定睛细看,给老爸竖起大拇指。
父女俩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准备了牛奶和红糖馒头。
明爱国出门前叮嘱,“今天我跟你妈有同学聚会,晚上不回家吃。要么自己煮面,要么去你无敌阿姨家吃。”
独自在家,明蔚打开收音机,平时金素珍喜欢听戏,她和明爱国喜欢听歌。干活的时候听,有时吃饭也听,长寿也跟着他们一起听,收音机是全家最勤劳的电器。
早晨七点半,大部分频道还在播晨间新闻。明蔚拿出戴文婷给的磁带,她特别想有一部随身听,这样就能随时随地听。
戴文婷最近在刘德华和郭富城之间摇摆,少女爱的天平不知该倾向给谁。明蔚倒没有这种烦恼,她更关注作品,歌好听就行。
她特别喜欢刘德华这首《一起走过的日子》。早餐吃了一半,跑回房间里拿了纸笔来抄歌词。
【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抄完歌词,明蔚又跟着唱了一遍,心情愉快。
开开心心准备去隔壁找齐泓光,见他的身影已在楼下。
明蔚眼睛一亮,伏在栏杆上,双手比成喇叭:“小——光——”
“我去秦叔家,晚上回。”齐泓光朝她挥挥手。
晚上明蔚去隔壁蹭饭。
齐泓光还没回来,吴迪玉先回,匆匆给她和双胞胎煮了鸡蛋面,炒了两盘青菜。
饭后明蔚没闲着,先去小卖部给吴迪玉送饭,和齐天一起看了漫画,教齐心学会唱《一起走过的日子》。
又给两小只冲了阿华田喝,兄妹俩反应一致,不喜欢那股烤焦的气味,皱着脸紧喝几口,惹得明蔚哈哈大笑。
时钟指向九点半,吴迪玉关店回来,双胞胎已经各自上床准备睡觉了。
“无敌阿姨,小光怎么还没回?”
吴迪玉轻喛一声,“他在秦大哥家呢,帮他搬完东西就回。”
“秦奋叔叔真的要走吗?”明蔚听说秦奋要去深圳打工了。深圳到底是怎样地方?为什么大家都想去呢?好像遍地都是黄金,人人都争着去做掘金者。
早在去年,队里有许多人去了深圳和东莞,听说工资挺高,干上一年,轻松能做万元户。一些老工友也邀请秦奋去南边闯一闯。
明爱国也说现在很多地方大搞半自动机械化生产,原来好多岗位的工人一下子被机器取代了工作。四十一大队也一样,年轻人都不愿意去艰苦的一线搞地质研究,有深圳这样的理想之城,更是流失了许多劳动力。
“人往高处走,秦大哥也是为了孩子能有更好的成长环境。好好地攒钱,手头宽裕些是最好的保障。”
明蔚回家洗完澡,明爱国夫妇到了家。明爱国不胜酒力,倒床就睡。金素珍也喝了不少,交代几句也睡去了。
时间又过去一些,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走到“11”,明蔚睡不着,来到走廊上看齐泓光房间,灯还没亮,知道他还没回。
本来想再问问吴迪玉,想了想作罢,她已经说过今晚齐泓光会晚归。秦奋家离得近,走路十分钟就能回到。
打定主意,明蔚回家披了件外套,抓一把东西装满兜,又往楼下跑。
冬季入了夜,寒风跟刀子似的割脸。明蔚紧了紧外套,把脑袋包裹在金素珍织的围巾里。
有了直观的对比,此时一间间亮着灯的窗户,透露出无限暖意。
走过葡萄藤,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靠近居民楼的路灯亮着,给道路圈出一块块没那么黑暗的岛。寥寥几只飞蛾,不畏严寒,在冷白灯下努力扑棱着翅膀。
小区的大铁门紧闭,只留了一扇成人高的小门出入。
明蔚站在门口,探身往路边张望。夜色浓重,没有行人,几条马路的交接处偶尔驶过一辆载货的泥头运输车,呜呜声呼啸而过。
大路很快恢复幽静,门卫余大爷推开传达室的小窗户,“干嘛呢?小刺猬?”
“我等人。很快就到了。”
“进来等不?”
“谢谢余大爷,他很快就回来了。”站外面才能把大路两侧都看得清楚。
门卫室里传来一声凶狠的“汪”。
明蔚在原地跺脚,“旺财是我呀!”
这只傻狗,天黑了就不认识她了么?
又问余大爷,“几点了?”
“十一点半。”
“那就快了,快了”明蔚安慰自己。
“当心感冒!冷就进来。”余大爷探回身子,旺财接着念叨,“汪汪。”
明蔚感冒刚好,按理来说不会中招,她穿得够厚,兜里还是暖的。
她还是想站在大门口,这样来人能第一时间见到她。
楼房在黑暗中像个巨型的甲壳虫,乌漆漆的楼道入口仿佛张大的嘴,昏黄的灯光在半空浮游。
明蔚几乎从未见过家属大院在黑夜里的模样,莫名有些心乱,脑海里忽然响起《聊斋》的主题曲:【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都到心头来,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每当这主题曲响起,明蔚心理阴影面积迅速蔓延,忙不迭捂耳朵。越不去想,这曲调在脑海里奏得欢,连李江河那首惊天地泣鬼神的《两只老虎》都盖不住。
一阵凉风,激得她脖子和手臂鸡皮疙瘩猛冒。明蔚给自己壮胆,哼起新学的歌:
“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歌曲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远处终于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明蔚一眼便认出,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举起手电筒闪了闪:三短一长。
对方回应:一短一长。
她刚想跑过去,齐泓光的声音传来,“就在那里等我,你别动。”
门卫室里传出一声轻轻的“汪”,像是在欢迎。明蔚认清了,这旺财不笨,精得很,而且它更喜欢齐泓光。
少年向她跑来,在她面前差点没刹住脚步。
站久了腿僵,明蔚原地蹦跶用力跺脚,脚还是麻的。
如果人的样貌可以按照季节来划分,那明蔚属于灿烂的盛夏,冬日的暖阳。站在这夜色中,她自带汩汩的暖意。
齐泓光摸摸她脸庞,眼神不自觉起了轻微的变化,“怎么没在家等?等多久了?”
“也没很久。”
“鼻尖跟小狗似的,冰凉。”齐泓光收紧围巾,把她裹了个严实。
明蔚把脸缩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干净清亮的眼,略微仰着头,糯糯道,“你才是狗鼻子。”
天都黑透了,借着路灯与夜光,明蔚见齐泓光穿得单薄,还想把自己的围巾也解下来给他。
齐泓光抓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摩挲了一遍,“我干了一天体力活,不冷。不信你感受一下。”
少年掌心的温度给予她最温暖的回应。
齐泓光打量她,围巾、大衣,保暖装备到位,一条黑色健美裤衬得两只腿像铅笔似的又直又细。浑身包得严严实实,乍一眼看不出她是谁。
可他刚转进路口,第一眼就瞥见这身影,一开始有些不可置信。手电筒打出信号后,他脚步顿了下,才猛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新奇的喜悦,一颗心蓦地雀跃起来,除了吴迪玉,谁还会在寒冷的深夜等她回来呢,答案唯有明蔚。
手里的暖意提醒了少女,拿出从家里带的保暖壶和鸡蛋。
“快吃个鸡蛋,我给你冲了阿华田,还热乎乎的。”明蔚一直把保温壶塞进大衣兜里双重保温,“这不是寻常的水煮蛋,是我妈拿茶叶煮的茶叶蛋。可香呢!”
“我在秦叔家吃了晚饭,不”
瞥见明蔚盈盈期盼的目光,齐泓光轻咳一声,“正好,有点饿了。”
“余大爷,我们回家啦。”两人边吃边往家走。
明蔚看着地上两人靠得很近的影子,心里有种神奇的安稳感。等他时想了很久的话在肚子里囫囵滚了无数次,就等着他回来,一并说给他听。
“这个茶叶蛋啊,闻起来像三天没洗的袜子,”明蔚眉眼弯着,好像很有兴致,“你尝一尝,是不是那个味。”
齐泓光的手一顿,这个比喻忽然很有味道,可他怎么知道三天没洗的袜子是什么味道?
明蔚咯咯笑起来,没有直接回答。
少年侧眸看她,喉咙动了动,嗯他大概知道连穿三天不洗的袜子是什么味——那天和平州一中打完篮球赛,李江河脱下鞋子,直接把他俩熏跑。李江河还很委屈,“只穿了三天而已。”
明蔚见他想起来了,兴高采烈地描述,“吃起来特别香,回味无穷!”
齐泓光把剩下的茶叶蛋,送进嘴里三两口咀嚼完,“回味无穷”这个形容很贴切。
一阵刁钻的寒风袭来,钻进衣领袖口,明蔚打了个哆嗦,齐泓光来到她身侧挡住风。
“作业做完了吗?”齐夫子不忘检查作业。
“做完啦,”明蔚撇了撇嘴,“有小齐班长在,我作业若是没做完,她不许我和大圣看漫画。”小小监督员把齐泓光这一套学得很像。
从围巾里传出的话,带着软软糯糯的腔调,听得人心里很舒坦。
齐泓光轻轻笑了声,唇角翘起了蜜。仰望楼梯间的灯光,橘色的光线照亮了黯淡的楼道。肌肤能感受到凉风寒意,心头却热乎乎。
很多年,他都忘不了这一幕——寒冷冬夜,双手沾满星光,街头转角有温暖的人在坚定地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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