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蔚一觉睡到天大亮,也不知道齐泓光到底何时离开的房间。
从暖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抻了抻胳膊,拉开了窗帘。金色阳光穿透玻璃,像在屋里铺了层璀璨闪耀的地毯。
简单拾掇完毕,听到齐泓光已经在厨房里忙碌。
少年袖口向上挽起两寸,露出好看的手腕,筷子在碗中熟练地搅拌,金黄的蛋液立即鲜活起来,仿佛在他手里获得了跳动的生命。厨房里很快溢满煎鸡蛋的香味。
明蔚扒着门框看他,有种岁月静好的画面。
“我先回去刷牙洗脸,顺便看看长寿。”刚睡醒的嗓音有些哑,明蔚打了个呵欠。
齐泓光递上一杯温开水,“起床后空腹喝点温开水,对身体有好处。”
“知道啦,齐嬷嬷。”
“一会儿回来吃早餐。”
把馒头和豆浆放进锅里保温,齐泓光才去叫弟妹起床。
齐天早已闻到鸡蛋香味,自己坐在床上穿衣服。
“穿了毛背心吗?”齐泓光问。
小男孩撩起衣服下摆,露出一圈海军蓝。他着凉容易咳嗽,一降温,吴迪玉就会叮嘱他多穿一件背心保护心肺。
齐心还赖在爸妈房间的床上,听到开门的动静,小姑娘有股起床气,把脑袋埋进被窝里。
齐泓光拍拍被子,里面的人拱了拱身体。
“还记不记得我们今天要干什么重要的事呢?”
齐心这才冒出半张脸,像一颗红扑扑的苹果,小姑娘对着哥哥眨了眨眼,“冷——”
齐泓光眼睛弯了弯,捏捏她软乎乎的脸,把要穿的衣裤放在床沿,“哥哥帮你穿袜子,剩下的衣服,我们齐班长自己穿,好吗?”
二年级的齐心升了官,从文娱委员变成了一班之长,老师的左臂右膀。
没等齐泓光说话,齐心的班长之魂清醒过来,开始麻利地给自己穿衣服。她答应过妈妈,今天要跟大哥一起守店。
吴迪玉搭乘今天最晚的班车回来,白天由齐氏三兄妹一起守护光明小卖部。
明蔚给金素珍打了个电话,老人家已无大碍,精神矍铄,还跟外孙女唠了十分钟。
少女把昨天在李爷爷那里抄的方子念给金素珍。
齐泓光看她拿食指在纸上仔细核对,重复确认,“牛大力1两,宽根藤1两,对,田七和金耳环是5钱。”
明蔚又讲明爱国临时出差的事,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少女一边应承,一边咯咯笑。
“放心吧,有小光在。”
听到明蔚提及自己,金素珍便不再唠叨,齐泓光弯了弯唇角。
放下电话,明蔚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失落,“我妈最快要一周后才回。”
没有金主任的大嗓门,没人督促她好好学习认真生活,似乎少了些什么。
“妈妈的唠叨,真是世界上最甜蜜的负担。”
齐泓光拆了一个玻璃瓶递给明蔚,“多喝牛奶,快高长大。”
明蔚笑着接过,迎上齐天和齐心的视线,两小只也正咬着吸管用力喝牛奶呢。
少女举起右手,喊出口号:“向着一米六,冲啊!”
齐心跟着喊,“冲啊!”
“光明小卖部,冲啊!”
子弟学校。
周一上午第一节课,例行班会。
跟许多到了中年就发福的班主任不一样,讲台上的邹远桥,发量感人,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扎进裤腰,总是一身严谨的黑白配。
“下半年你们就是初三生了,大家要紧张起来。”
明蔚心想,还没过年呢,今年9月份才升初三,中考在明年6月,老邹是不是有点太着急呀?
“中考,容不得我们有一丝迟疑!不想学习的时候,想偷懒的时候,闭上眼睛想象一下,现在就是中考出成绩的时刻。你落榜了。”
明蔚的心跟着重重一落。
“落榜的同学,你们会后悔自己没有努力学习吗?”邹远桥铿锵有力,“现在,睁开眼睛,同学们,你们该庆幸,人生还有一次重启的机会。”
全班热烈鼓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男人转身在黑板上重重写下:「九年寒窗磨利剑,六月沙场试锋芒。」
“你们还有一年的时间,改写自己的命运。”
命运?明蔚头一回感受到这个词的份量。
在子弟学校再待一年,明年的中考后,此刻教室里的同学就要各奔前程:高中、中专、技校、师范每个人都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人生。此刻在身边一起听讲的同学们,只会出现在一本毕业同学录里,随着记忆变得模糊。
平州市的重点高中只有平州一中,毕业后要么考上一中,要么按成绩分配到风评一般的二中、三中,要么就交一笔赞助费去一中上学。
齐泓光成绩好,肯定能进平州一中继续读书。而明蔚吊车尾的成绩,很悬。
紧接着,邹远桥说:“大道理讲完了,我出了一套稍难的练习卷,当是给你们加油的鸡汤。”
所有人:“不用这么客气吧。”
下课后,全班的气氛比往常沉重,许多人还沉浸在邹远桥的预警里无法自拔:子弟学校历年的中考录取率只有40,意味着至少有一半的人无法顺利升学。
女生们互相约着一起去厕所,见凌静耷拉着眉毛,明蔚问,“来姨妈了?不舒服吗?”
作为全级最高的女同学,凌静终于在两个月前迎来初潮,这两次都痛经得厉害。
凌静摇摇头,“突然想到可能要跟你们分开,有些感慨。”
明蔚跳起来,揉一把她脑袋,“你可不是走诗人月亮派的。”
“你要转学?”戴文婷一声惊呼,引得路过的同学回头看。
“不是啦。”凌静道出原委,老邹的毒鸡汤后劲太厉害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们再考到平州一中,继续做同学就好嘛。”明蔚安慰她,见李小蓉只顾着往前走,问,“对吧,小蓉。”
李小蓉轻轻“嗯”了声,“老邹说的没错,还有一年时间。加把劲,只要能进全班前十五名,考上平州一中没问题。”
明蔚仿佛见到自己头顶“叮”一声亮起灯牌,一个明晃晃的数字30朝她挥手。
李小蓉头顶的数字是2,戴文婷的是5,连凌静也是个位数9。
该感慨的那个人,好像应该是她。
放学后,女生们互相交换最新一周的《少男少女》、《yes!》、《平州电视周报》。李小蓉犹豫了下,对于阅读共享组里,她似乎没有贡献过什么,却参与了她们每一次无私的馈赠。
明蔚把自家新到的《少男少女》塞她书包里,“你先看,反正我有大把时间。”
李江河和齐泓光站在楼梯口等她。
“明刺猬,你还要跟李小龙讲多久啊?”
明蔚回头瞪李江河一眼,这家伙,每次都故意把李小蓉喊成李小龙。
李小蓉淡淡瞥一眼齐泓光,少年负手而立,脚下来回踢着李江河的足球。
“明蔚,你先回去吧。”
明蔚点点头,对她露出灿烂的笑颜,“我走啦!”
刘映芬回到家里,时钟指向晚上八点。女儿书房的门虚掩着,灯光透了出来。
街边十字路口的利丰音像店传来草蜢的新歌《忘情森巴舞》:
“来狂情狂歌狂起舞吧,
发泄发泄你苦闷,
忘怀从前不欢,
让痛快与困恼交换,
一起森巴舞弹开不满”
“发泄个屁,”刘映芬不耐烦地骂一句,“烦死了,每天都放歌扰民,还让不让孩子安静学习了?”
听到声响,李小蓉问,“妈?”
“我刚回来,你作业做完没?”
少女从书房走出来,“做完了,正在做黎老师布置的练习。”
黎老师是平州一中的物理退休教师,刘映芬托关系给李小蓉请出山的课外辅导老师。她自己和丈夫一个月工资加起来900元,李小蓉每月各种补课费就花了700元。
刘映芬径直走到李小蓉书桌前,翻看她的课本和习题。她和许多家长不同,身为理科高材生,初高中的知识都还记得。以前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她每晚跟女儿一起学习。
李小蓉勾着食指绞起了麻花。
刘映芬又看起了女儿的错题集,指出几道题的思路,“黎老师到底是特级教师,这些题目全部针对你的薄弱环节而设置。”
李小蓉咬着唇,眸色闪烁。
“李小蓉,你刚才在干什么?”刘映芬逐渐提高音量,捕捉到女儿的视线,从一沓草稿纸里瞥见彩色的书角。
抽出来,一本最新的《少男少女》。
空气骤然凝固,李小蓉脸色煞白,“是明蔚的杂志,她忘记带回家了。”
刘映芬声音沉了沉,“金主任的女儿?”
“还有戴文婷,我们今天下课时在讨论题目。明蔚过来聊天,我不小心把她的杂志装回来了。”李小蓉给刘映芬看,“还是全新的,包装纸都在,她怎么可能把全新的让给别人先看。”
“戴文婷,你们班的学习委员,是吧?”刘映芬开过一次家长会,对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印象深刻,“她上次中段考多少名?”
“全班第五。”
刘映芬轻轻“哦”了声,李小蓉在心里松了口气。
“别放松学习,你的对手是全国的同级生,将来你们要在中考和高考的独木桥上一决胜负。你的命运在自己手上,在每一分每一秒的积累里。”
刘映芬补了句,“以后别和那个明蔚走得太近,一看就不是好女孩。”
李小蓉愣了愣,“啊?”
明蔚是大院里最热情的女孩,一年前她初来乍到,是明蔚带着她融入这个温暖的集体,也是她让自己看到除了学习以外的世界,原来很大。
刘映芬拧着眉,嫌弃地摇头,“我好几次去光明小卖部,她不是跟那些男生打打闹闹,就是在看乱七八糟的漫画。又不是她的店,成天待在里面算什么?估计人家老板娘也是不好意思赶她走。这么大的姑娘,还和牛家妞妞在地上划五子棋。”
女人一双眼闪着严厉的光,问她,“妞妞多大?幼儿园中班。明蔚多大?你好好想想,做人是不是要有分寸?”
李小蓉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
等了几秒都没得到坚定回复,刘映芬眉心紧拧,语气瞬间变得冰冷生硬:“李小蓉,回、答、呢?”
“妈妈,我错了。”
“年轻人浑浑噩噩不读书,拎不清,不自爱。你看着吧,这丫头肯定要早恋。”刘映芬又问女儿,“你时间很多吗?跟这种不着调的人浪费时间?你考过第一名吗?齐泓光每天还要去小卖部帮他妈妈看店,你连他都考不过。对得起我们的牺牲吗?”
李小蓉眼眶倐地红了,她像一个被绑在田野里的稻草人,乌鸦在她脑袋里筑巢,她的胸腔里塞满稻草。
刘映芬就是那浩瀚的土地,也是一阵风,努力把她变成美丽的风筝,飞上天。
母女俩四目相对,刘映芬揉着心口,房间里闷得很,“小蓉,你爸刚从成都回来,没来得及休息,就去了广州出差。爸爸妈妈都是为你”
“我知道,”李小蓉拿手背擦了擦眼,她几乎能将那些话倒背如流,“你们为了我付出很多。”
刘映芬看起来憔悴不堪,她不想再让妈妈为自己操心。
爸爸妈妈放弃了国土局稳定安逸的工作,来到四十一大队努力奋斗,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她要考上首都最好、全国最好的大学——这是他们殷切的期望,也是父母未完成的梦想。
如唐僧的紧箍咒般,喧嚣得她头皮发麻。李小蓉暗暗用力揪自己的大腿,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会替父母圆梦!
《少男少女》少女版的封面,是和明蔚一般笑颜灿烂的少女,李小蓉集中精神看,使劲地看,可在下一个瞬间,它就被写满数字公式的草稿纸淹没。
少年炽热的梦,令人兴味索然。尽管她感到极其孤独,她又能责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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