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年级学写作文开始,明蔚每次必定在开头第一段祭出万能模板凑字数: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大地换上了新装。」
草长莺飞,这个词是齐泓光教她的。她觉得这个画面很美好,有动态有静景,于是一直沿用至今。
就像中央台的《动物世界》里,主持人赵忠祥每次的固定台词:“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动物们又到了交/配的季节。干涸的大地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万物开始躁动。”
明蔚看来,躁动的不止动物,还有平州市千千万万棵木棉树。
春风拂过,路边的木棉树开花了。
经过隆冬洗礼,高大挺拔的树枝上,干裂的伤口里绽放出一朵朵火焰。临风怒放,炽烈而张扬,漫天飞絮以风为媒,随处落地。
满城都是木棉花,热烈的花朵,明亮却不媚俗。
木棉花絮又一阵阵飘进了教室,邹远桥诗兴大发,念出一句,“谁与春风露消息,珊瑚枝上唤流莺。”
小同学打着喷嚏,忙不迭地跑去关窗户,“老邹,您还有心情吟诗。木棉絮好讨厌,啊嚏!”
木棉飞絮虽然好看,但它是一种纤维物质,飘落时容易被人吸入鼻里,普通人接触到并不会影响健康,但对过敏或者哮喘的患者来说,飞絮如同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引发鼻炎、咳嗽、喷嚏等症状,还会加重病情。
这天下了课间操,李江河跑来三班找明蔚,身后带来一阵棉絮。少女无暇捂鼻,正明目张胆赶抄英文单词抄写作业,恨不得双手并用——前一晚顾着看电视,彻底忘记了作业没做。
“明刺猬,我阿爷叫你放学了一定要来我家,他老人家亲自出山,整大木棉花俾你食哦(做木棉花给你吃)。”
一听到吃,明蔚黯然的眼睛一亮,睫毛忽闪忽闪。应着“好呀好呀”,手上动作没停,不用看纸页也能熟练地在四线三格里誊写单词,
戴文婷问,“哦豁,一班的同学,是不是听者有份啊?”
“没问题,欢迎三班的学习委员。”
“李阿爷做的炸木棉花,特别好吃。”明蔚给好朋友使眼色。
凌静会意,手掌在耳边比成喇叭状,“欸?我也听到了。”
“凌同学,你加入校队,我们就是队友了。随便你吃。”李江河笑吟吟。
凌静已经升级为全校最高的女生,177的身高,不代表校队出战,太浪费资源。李江河盯着这好苗子很久了。
“我们下学期都上初三了,哪有时间练球?”
“所以现在才要多练啊!相信我,篮球很简单的,以你的身高,站在那里,一抬手就轻易投篮了。”
教室外的学生哗啦啦进来,后面跟着邹远桥。老邹一眼瞅见大高个李江河,“一班的,你怎么又来我们三班了?”
李江河嘿嘿笑,“一班三班,亲如一家。”
“占用大家课间一分钟,”邹远桥站上讲台,“临时接到通知,后天教育局的领导来视察,抽到来我们班旁听公开课。请大家做好预习,提纲等会课代表写在黑板上。”
全场瞬间“呜”一片,李江河也跟着起哄。
等现场发泄几秒,老邹伸手在半空中熟练地一抓,握拳的同时,全班默契安静下来。
老班哄崽崽们:“别这样嘛,把我们三班的风采展现给领导们看看,为四十一大队子弟学校争光。”
明蔚心不在焉,大家起哄她也跟着吆喝两句,只抱着路人甲的心态看热闹。她要赶在上课铃响之前,补完英语作业。争分夺秒又开始狂抄政治练习卷。
关键时刻笔芯没水了,明蔚在文具盒里翻了翻,低头在桌肚里摸索。
“找什么笔?”齐泓光问。少女在课间狂抄英文单词,上语文课狂写政治作业,几乎没空理她。
“大水笔,黑色的。我只带了蓝色圆珠笔过来。”
“用我的吧。”齐泓光把自己的笔递给她,他也有偶尔的小促狭,明蔚伸手拿笔的瞬间,他不松手。
明蔚用力拔萝卜,齐泓光往反方向使劲。
讲台上语文老师正在写板书,台下两个人在暗暗较劲。
明蔚比口型:【齐狗子,快放手。】
久违的称呼齐狗子,看来是真着急了。下堂课是政治课,老师要检查作业。她还剩半小时,必须抄完两张试卷呢!
齐泓光忍不住嘴角上扬,睫毛缓缓动了动,视线望向她的脸。敢怒不敢言的小刺猬,脸颊憋得有些红,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舍得再逗她了,松手的瞬间,他在她鼻尖刮了下。
明蔚一愣,在他小臂上轻轻捶了下就收手。
下一秒,语文老师转身,“好,我们翻开下一页。”
课堂上一片肃静,炸毛的小刺猬瞬间变乖巧。
齐泓光也坐得端正,板着脸不语,眼里却是噙着笑,仿佛刚才参与拉锯战的不是他。
放学后的重头戏是去李江河家吃木棉花。
炸木棉花是李爷爷的拿手好菜,李爷爷的厨艺跟他的咏春打得一样好,大师级别。
春食花,秋食菌。在老爷子眼里,万物皆可炸。以前油水金贵,一般家庭舍不得浪费一锅油专门炸小吃。生活条件好了以后,他对油有种亲切的执念,常给李江河炸各种小吃。
木棉花绚烂的季节,遍地都是落花。李爷爷捡回新鲜的木棉花,摘下花瓣,洗干净后用盐水浸泡。
再放入面粉、盐和糖,搅拌成糊状。花瓣粘上面粉糊后,一起放进烧热的花生油里煎炸,最后撒入黑芝麻粒点缀。
可以直接食用,也可以蘸番茄酱吃。
见孩子们回来,李爷爷早已准备好一大盆晾凉制好的花瓣。
咔嚓一口,把春天吃进了肚子里,明蔚幸福地眯起眼。
戴文婷人生头一回吃木棉花,好奇地先看明蔚吃,这玩意真的能吃吗?
“木棉花是名副其实的英雄花,晒干后煲汤有祛湿功效,也可以煲粥,做枕头,”李爷爷抚着长长的胡须,“没有一个广东人允许木棉花烂在土壤里。”
李爷爷发音不标准的“煲冬瓜”(粤语“普通话”的谐音)戴文婷能听懂许多。
老广以食为天,总能用最朴素的食材发挥它的最大价值。
“没错,凉拌木棉花也特别好吃!”明蔚说金素珍昨天做了凉拌木棉花,做法更简单:去掉花瓣,取出里面的花芯,焯水后过凉水放凉,加入酱料凉拌即可。
“口感很脆,模样像凉拌金针菇,味道也像。”
“那我回家也捡点木棉花,让我妈做给我吃。”
“别捡街上的,市林业局的养护人员会给树干喷杀虫药,我妈说我们大院里的没打农药,捡新鲜的就行。”
“凌静好可惜哦,没能跟我们一起回来。”戴文婷幽幽看向李江河。
“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建议,做决定的是她哦。”
为了吃炸木棉花,凌静被李江河忽悠报名参加校篮球队,放学还没走出教室,就被体育老师指名点将抓去训练。
李爷爷给每个小孩额外准备了一份炸木棉花,带回去跟家人一起分享。
明蔚灵机一动,把一整片木棉花塞嘴里,掸了掸手,“我们给凌静送木棉花吧。”
今天是校队第一次训练,训练前会有教练的动员大会,肯定没那么早结束。
他们从李江河家出发,骑车的话,10分钟能到学校篮球场。达成一致后,立刻打包出发。
戴文婷先回家,由李江河、明蔚和齐泓光做“送花使者”。
李江河骑着山地车一马当先,明蔚坐在齐泓光自行车后座,看不见前方路况,“小光,咱们稳稳骑自己的,别追大江河。”
他们都明白他其实是想早点过去,摸一下篮球。
齐泓光骑得很稳,“嗯”了一声。
傍晚阳光收起它的刺眼,一阵阵小风吹过,鬓角的发丝惹得脸痒痒,明蔚想起她在作文里特别喜欢用的一个词:春风拂面,就是现在这种惬意的感觉。
篮球场上果然围坐着一圈女生,整齐地仰着头,认真在听教练说着什么。
明蔚给凌静招手,笑吟吟送上木棉花,“好朋友是不会吃独食的。”
女篮的队员们一听有花朵吃,转而一窝蜂围住明蔚,连教练也凑前细细咨询炸木棉花的做法。少女连比划带讲解,讲到激动处,殷红的嘴唇更衬得脸上肤色白皙。
左右在等人,齐泓光抱起一旁的篮球,投给李江河。两个男生练了起来。
女篮队员平均身高一米七,明蔚仍在试图突破一米六大关,她感觉自己像低年级的学妹误入高年级的学姐群。
教练认识李江河和齐泓光,难得男队的两个主力都在,想留他们做陪练。
凌静大力推举李江河,请他给大家一对一点评和指导。
李江河“谦虚”表示自己技艺不精,恐怕无法承担如此重任。
凌静学他下午在教室说的话,“相信我,篮球很简单的,以你的身高,站在那里,一抬手就轻易投篮了。”
李江河搭住齐泓光肩膀,清了清喉咙,“隆重介绍,这是我的最佳拍档——全场p。”
齐泓光嫌弃他一身湿哒哒汗臭,拨开他的手,“多谢你的指导!”
教练大手一指,“就你了,李江河,以后给女队做陪练。哦不,就从现在开始吧。”
李江河咽了口唾沫,不敢拒绝,怕被群殴。一声哀嚎,看向偷笑的凌静和明蔚,他不但被刺猬拿捏,还被刺猬的朋友拿捏了。
齐泓光和明蔚完成送花任务,果断撇下李江河回家。
少年从篮球场旁捡来数十朵新鲜掉落的木棉花,堆放在了前方车筐里。筐里满满当当火红的木棉花,这是南方人特有的浪漫。
进入二年级的齐心小朋友被批准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二年级每个班级只有两位优秀学生入选。齐泓光准备给戴上红领巾的齐心班长送上木棉花庆祝。
“小刺猬,过来。”
明蔚听话站在他面前,齐泓光从车篮里挑了朵最大最艳丽的,身子稍稍倾向她,“这朵给你。”
少女笑着接过。
齐泓光长腿一跨坐上去,脚点地,等明蔚坐稳后,脚踩上踏板,车子便往外跑。
最近的夕阳美得不像话,日暮下的校园,安静又美好。齐泓光没有直接骑回家,迎着晚风,车轮胎一圈圈地碾过操场的塑胶跑道。
明蔚手里捻着一朵红木棉,再次经过训练场时,挥了挥手里的花。凌静悄悄“哇”一声,露出慈母微笑,怎么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少年、花朵和青春,这画面太温柔了吧!
李江河眨眨眼,在他看来,前方是齐夫子缓缓骑着车(速度很慢很古板的那种),后面载着一只毛茸茸的刺猬——把刺收起来的刺猬。
喀嚓……美好的画面如碎裂的镜面,凌静真想把手里的篮球扔向这位气氛破坏者。
从学校出来,两人骑行在雁山路上。明蔚一手揽着齐泓光的腰,发觉他不但身量拔高了,连腰腹的肌肉也变得硬朗起来,忍不住拿指腹摁了摁他肚子。
“小刺猬”
车头微晃,很快又扶正,齐泓光咬着后槽牙,“别乱动。”
风将少女额角的碎发调皮地吹起,明蔚咯咯笑,开心地晃了晃脚,大声问,“小光,你知道木棉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珍惜眼前美好。”
他当然知道。
“bingo!回答正确。”明蔚欣然抬头望。
沿途经过一棵又一棵树,看见每一朵开得热烈的花,多么美好的春天,而她和他恰好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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