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十一月。

    黎安市的清晨被一阵风声唤醒,初冬的势头最猛,路过风口能把人头皮掀翻。

    乔露一手抱孩子,一手撑起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伞,艰难行走在积水路段。风声呼啸,吹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直到钻进一栋小平房,热气裹挟着孩子们欢快的笑音扑面而来,母子俩才算重新活了。

    “等会儿进教室不许哭哦,好不好?”

    缫丝厂厂区幼儿园是面向全厂职工专门开设的托儿所,在职职工每学期只要付三块钱就能进。乔安已经在托管所待了一周,因为性格和时间原因,一时半会融不进群体,老师说她一走这孩子就哭。

    小家伙乖得令人心疼,趴在妈妈肩膀软乎乎答道:“好……”

    把乔安送到缫丝厂职工托儿所后,乔露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她忍着没回头,怕看见小家伙泪眼婆娑的样子。

    乔安趴在栅栏边,眼尾氤氲着水汽,强忍呼唤妈妈的冲动,目送她越走越远。

    这边,缫丝厂。

    早班时间,厂区内车间人来人往,纱锭滚动的轰鸣声源源不断响起,似成千上万只蜂鸟齐鸣,长期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生活,对听力有着不可逆的损伤。不仅如此,长期浸泡在缫丝汤内也会引起手皮炎。

    乔露揉揉耳朵,搓了搓冰凉的手,开始思考更换工作的可能性。

    两天前,八十年代的乔露落水,二十一世纪的乔露穿进了她的身体,继承了她的记忆和儿子。

    原身是一个与乔露长得一模一样的农村女人,六年前的一场知青下乡运动,十七岁的她与南方男知青葛文荣邂逅,一见钟情,陷入秘恋。

    七十年代末,返城浪潮席卷全国,知青们使出浑身解数,有门路的早已顺利回归故土,没有门路的也要制造门路,通过顶替、病退、高考等各种办法离开农村。

    葛文荣便是其中一员,最终通过79年的一场高考顺利返城。

    那年原身十九岁,怀上了葛文荣的孩子。那男人没有一丝犹豫,毅然投入返城队伍。他向老天爷发誓,等安顿下来,一定会接母子俩回城。

    然而这一走,无疑将原身推入深渊。

    七十年代末的农村,女人未婚先孕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一件事。不光自己被唾骂,孩子也抬不起头,家人的脊梁骨更是会被全村人戳断。

    乔父的脸算是在屯子里丢尽了,可到底是亲外孙,孩子就这么顺利出生。

    小家伙取名乔安,今年三岁整,可他个子瘦瘦小小,看起来哪有三岁。虽如此,却生得极漂亮,继承了妈妈优越的五官,大眼睛长睫毛,比洋娃娃还精致。

    孩子长得漂亮却也不尽然是好事儿,三年时间里,乔安一共被偷过四次,其中一次是熟人作案,所以在乔安三岁那年,乔露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儿子身边。

    后来不止儿子被觊觎,就连她自己,也因为过于出众的容颜被村里单身老男人惦记,村里那些单身老汉一辈子没条件娶媳妇,压抑地像条公狗,水水嫩嫩的小寡妇自然成了他们的意/淫的对象。

    原身不堪骚扰,给城里的二姐写了封信,二姐听闻妹妹的遭遇一气之下把她接进了城,并疯狂安排相亲,希望妹妹能够通过嫁人在城里安家。

    到今天为止,已经相了八个!

    思绪越飘越远,因为车床声音过大,乔露没发现身后有人逐渐靠近了她。

    “咋才来,好几天没见你了。”

    身后突然出现一只手搭在乔露的肩膀,另一手企图在她的下巴处撩拨。

    任何一个年代,这都算得上调戏女人的流氓动作。

    乔露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见到来人后,秀眉拧紧。

    “王斌同志,请你放尊重点!”

    手上落空,王斌瞪大双目注视她。

    王斌是黎安市缫丝厂厂长的小舅子,也是原身相亲唯一相中了的男人,乔露现在的工作也是通过他的关系走后门进来的。

    “你抽啥疯呢!”王斌不悦地瞪她,面部表情因情绪高昂而抽动。

    王斌这人条件虽好,却生了张鬼见愁的相貌,一脸雀斑的瘦小个儿,脸盘子趋于三角形,像蛇头,蚕豆似的眼睛带点斜视,隐约透着股邪气儿。

    原身能看上他主要是因为他条件好,前几日跟他在公园散步时,王斌动手动脚,原身惊慌之下与他推搡,失足掉入湖中。

    这一掉,小命没了,乔露穿越了。

    “王斌。”乔露敛眉,收回视线正色道:“上次坠湖以后我想明白了,我们俩不合适,我收回之前说愿意跟你试试的话。”

    “啥?”王斌以为听错了,掏掏耳朵:“落水的事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至于吗就跟我闹分手?”

    乔露敛眉,后退一步:“我是认真的,以后我们俩没关系了,好聚好散吧。”

    如果说刚才还觉得乔露是在为落水的事赌气,那么现在王斌直接懵了。

    就因为他毛手毛脚想吃点豆腐……?

    可她不是说愿意跟他处对象吗,都同意当他的女人了,吃点豆腐又咋了?他还给她安排工作呢!凭啥不让吃?

    越想越觉得乔露蹬鼻子上脸,这刚处上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结婚以后还得了?

    王斌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他不信邪地抬手想摸她的脸,手刚伸到她面前,就听到极为清脆的一声“啪”——

    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清晰的五指印烙铁一样刻在他脸上,配着那懵逼的神态,别提多滑稽。

    “乔露!干什么你疯了!”

    话落,刚才还没注意到这边的缫丝厂女工,目光一水儿地移了过来。

    仿佛是碰到过什么脏东西,乔露嫌弃地把掌心放在围裙上擦了擦:“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手伸那么近呢。”

    她用他的话刺他,堵地人哑口无言。

    “老子脸都被你打麻了,你说你不是故意的”

    乔露眼睛越眨越无辜:“我只是想拍开你的手,谁让你靠我那么近。”

    二人对峙间,车间里张望的视线越来越多,好奇,惊讶,咋舌……甚至有人望着他们的方向低头絮语。

    王斌面子上兜不住,脸色大变,指着她时手臂都在抖:“你、你他妈就一寡妇,在老子跟前装什么纯?老子给你安排工作你居然想跟我撇清关系?乔露,过河拆桥也不带你这么干的吧?”

    从一开始这女人就知道他接近她的目的,这时候跟他说不合适?当初走他后门的时候咋不说了?

    乔露面色漠然:“我说了,咱俩好聚好散,这工作我就做了一个星期不到,钱也没领,你给我送的东西我会还给你,以后咱俩谁也不欠谁了。”

    “好聚好散”他一声冷笑,伸手过来抓她的小臂,“走,去外面说。”

    “别碰我!”乔露甩开他的手,厌恶地后退两步。

    “艹!”王斌不懂,之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小白兔,这会儿受了什么刺激?

    眼前的乔露仿佛是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

    然而不论他再怎么仔细打量,企图想找出一丝不对劲,乔露就是那个乔露,丰韵娉婷,眼波荡漾,生得过分漂亮艳丽,瞧一眼就能叫人心里酥软。

    这样娇娇弱弱的女人,咋落了个水,性子大变样了?

    气氛逐渐白热化,两人闹出的动静很快攫住同事们的目光,因为人多,王斌不好发作,脸盘子扭成一团,作出一副威胁的神态,偏偏乔露中了邪似的,态度强硬地很。

    见他还不肯罢休,乔露故意说得很大声:“前几天我落水,是谁把我推下去的?你装什么糊涂呢,本来想着咱俩好聚好散我懒得追究你的责任,你倒好,还想耍流氓?想蹲局子是吧?”

    这年头流氓罪可是大罪,往严重了说死刑也不是没可能,王斌哪里敢担上这样的罪名。

    小心肝颤了又颤,阴恻恻地注视她。

    他还能说什么,他本就理亏,他什么也不能说!要是敢辩驳,说不定这狠心的女人真给他送派出所去!

    他哪敢拿自己的前程和小命开玩笑……

    可是真他妈的憋屈啊,他王斌啥时候被女人耍弄过?

    想不通,他咬紧牙,眼睛里捏出几条血丝,做出威胁的凶狠模样却又要压低嗓音,别提多可笑。

    “乔露,好聚好散不可能,你要真想好聚好散,有本事就别在这上班!”

    乔露正愁没理由辞职呢,这下好了,王斌直接给她一个台阶。

    想也没想,剪刀一扔,拍拍手,潇洒离去:

    “不上就不上!”

    ……

    煮茧的蒸汽弥漫在车间,缫丝女工们手脚麻利地将一根根洁白的蚕丝卷在丝上,卷满一卷迅速用牙齿咬断蚕丝,动作熟练,闲暇只余还能停下来唠几句八卦。

    “吵架了?”

    “好像是。”

    “他们俩闹啥呢?”

    “哎哎,出来了出来了,从人事科出来了!”

    众人的目光极快射向人事科办公室。

    “呀,她咋不过来,往门口去了,真辞职啦?”

    有女工坐不住了,追着乔露离开的方向去,没过两分钟跑回来。

    “走了走了!我看见她出厂子了!”

    “哟!了不得!”

    “听说是靠王斌关系进来的,咋舍得走了呢?”

    “不仅舍得走了,还赏了王斌巴掌吃呢!你看,脸现在还肿着,跟猪头似的哈哈。”

    “诶,你们听清楚没,刚才她说的啥,王斌推她下湖?”

    “说不准,王斌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霎时间,车间里关于乔露和王斌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讨论度居高不下,很快席卷全车间成为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八卦。

    不过这一切都不再与乔露有关,因为是临时工,人事科的科长连原因都没问,直接批准了她辞职的请求,这份工作她不做多的是人排队做。

    当然了,工资也是没有的。

    王斌就在门口等着,本来以为乔露只是做戏给他看,没想到她再出来,已经不是缫丝厂员工了。

    他不信邪地冲进人事科,一问,乔露真辞了,再追出来时,人早跑没了影。

    ……

    穿越两天,乔露第一次觉得八十年代的空气是如此香甜。

    刚下过一场雨的街道异常清爽,天空灰蒙蒙的,两侧低矮老旧的建筑让乔露一度以为置身在怀旧老照片中。

    放眼望去,人群中尽是灰蓝黑,偶尔能在年轻女同志身上见到一抹不同寻常的亮色。

    乔露行走在去托儿所的路上,路两旁是宽阔的街沿,街边有一个推着三轮车烤红薯的老人,两三个食客捧着红薯边吃边捂手,烫得牙齿打架也舍不得吃慢一口,那香气,隔了老远都能闻到,乔露愈感饥肠辘辘。

    摸一摸裤兜,口袋比脸干净……

    这边托儿所,乔露跟管理员交代了目前的状况,得知她已经辞职,按道理她不能再享受职工托管福利,鉴于三块钱的学费已经上交,托儿所管理员给了她两个方案。

    一个是退一半费用,一个是继续在托儿所上满一个学期再退学。

    乔露想了想,决定问问儿子的意见。

    她在管理员的带领下来到小班,届时孩子们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游戏。

    乔安性格内向,又因为对班上小朋友不够熟悉,这会儿没跟大家一起玩,孤零零的坐在门边,不参与也不捣乱,两只小手搭在大腿上,身板绷地挺直,缝着补丁的黑棉袄旧得发灰,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有小姑娘跟他搭话,这孩子默不作声,也不理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安安。”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小家伙抬起脑袋,见到来人后疯也似的拔腿朝门口奔去。

    “妈妈!”

    “安安,老师带大家做游戏呢,怎么不一起玩?”

    因着惯性,小家伙直接冲进她的怀里,乔露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乔安熟练地环住她的脖颈,冰凉的小脸在她滚烫的肩窝里蹭了蹭,不安地扭动。

    “妈妈……”

    “不喜欢玩游戏吗?”亲亲儿子的侧脸,乔露细声细语问道。

    小家伙摇摇头,抱得更紧。

    “那喜欢跟小朋友们在一起吗?”乔露又问。

    小家伙还是摇头。

    乔安对托儿所和小朋友的抗拒让隐约让乔露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回忆之前在农村的经历,母子俩可以说寸步不离,因为村里有小朋友会欺负他,所以原身不让他跟同龄人玩,长此以往,孩子对妈妈产生了高度依赖。

    然而原身有了工作后直接把孩子丢进托儿所,这期间没有一点过渡,这件事对习惯了妈妈陪伴的孩子来说,似乎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

    想了想,乔露换了个说法:“安安,妈妈现在没工作了,你不能上幼儿园了,会伤心吗?”

    小家伙脸上总算有了不一样的表情,红彤彤的小嘴巴抿了抿,似乎压抑着欢喜。

    “不伤心。”

    他巴不得天天跟妈妈在一起呢。

    如此,乔露的答案也出来了。

    亲亲他的脸,柔声道:“行,那就退学。”

    ……

    退学后,乔露没着急回家,带着儿子在周边逛了逛。

    许多偏僻的小巷子里有自由市场,都是私人经营的小摊贩,因为社会开放的程度,他们没法固定在一个地方经营,城管一来,就得跑路换地儿。

    这就是1982年的社会现状,说是改革开放了,也鼓励私人经营,实则政策不稳,大环境不安定,一直到85年之前,社会都偏向于保守状态。

    在当时大部分人的观念里,摆地摊、做生意,甭管干啥,只要不在国企上班,那都不是正经营生。这年头还得是国企工人最吃香,不说工资,待遇那绝对一顶一的好,铁饭碗也不用担心失业,各种福利优待,免费医疗,免费分房,还能给单身职工们办相亲“舞会”,也叫“交谊舞”。

    最要命的是,这些工作大部分是接班制度,老子下了儿子上,儿子下了孙子上,子孙后代无穷尽,一生无忧,这才是民众之向往。

    乔露是农村人,户口在农村,除了通过关系干一干临时工,唯一能做的一行当属投机经营,也就是私人买卖。

    现在工作辞了乔露不后悔,但是愁,愁地很。

    八十年代初,她得做什么养活自己养活儿子?

    乔露带着儿子晃到中午才回家,路上用那一块五的学费买了两只烤红薯,五分钱一只,软软糯糯,甜到心坎。

    吃完疾步匆匆往家赶,说是“家”其实也不是,准确地说是她姐和姐夫的家,十三平米的筒子楼小房间,姐夫为了给她和儿子腾地方,已经在员工单身宿舍睡半个月了,现在就等她商量好什么时候跟王斌结婚从筒子楼搬出去。

    想到这里,乔露还挺愧疚,夫妻俩已经因为她分居半个月了!

    “唉,儿子,咱娘儿俩好像走到哪儿都招人嫌。”乔露感叹。

    小家伙窝在她怀里,因为刚吃完红薯,一张嘴满是甜味儿:“不嫌。”

    乔露戳他鼻尖,笑起来:“也是,咱娘儿俩相互不嫌弃。”

    六十年代初建成的筒子楼,楼龄二十出头,称得上老建筑。两边各门各户,被火熏得漆黑的白墙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墙壁下的楼道又长又窄,楼道内积压着烧饭用的灶台锅炉以及各种杂物,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乔露来到最中间的一道门,门是打开的,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显然有人。

    “姐,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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