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未尽,然而街上已然人流汇聚起来。庆典的氛围,仿佛于悄然之无形间弥漫开。

    当然了,这场沙漠之日的庆典,远不如他在都伦冬日祭之中所见的那一场热闹与喧嚣——伊斯塔尼亚人对于庆典,似乎有一套自己独立的看法。沙尘覆盖的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手中各捧着一枚发光的水晶,便已悄然无声向王宫的方向汇聚过去——黑暗之中,宛若一条光龙。

    世人常常把火焰、干燥与炎热放在同一个语境之下。同样的,火在于沙漠文化当中也有特殊的含义,它与辛萨斯蛇人的创世神话仿佛一脉相承——世界从火焰之中诞生,万物又终将归亡于一场大火之中。

    火是神圣之物,是安卓玛的圣徽,而烛火则成为它的一个象征。过去沙漠之民们总是携带者烛光参加这样的庆典,但经历过许多次火灾之后,逐渐改换成了光水晶,火与光相辅相成,犹如一对双子。

    行走在这样一条光流之中,便能清晰感受到伊斯塔尼亚文化的与众不同。

    但方鸻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向王宫方向走去,并不带着任何想法看着这一幕,心中却只反复揣摩着之前法里斯主教与自己的那番对话。

    ……

    他从鲁伯特公主那里接受委托的具体理由是什么呢?

    当然是各取所需。

    选召者完成委托还能有什么别的含义?

    但更详细一些,应当是为了七海旅人号吧,或者进一步说——是为了完成许久之前对一位女士许下的承诺。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言笑晏晏的面容来,沉静美好的眸子之中,像是安眠着一位公主般的恬静,那梦中应有蔓延的玫瑰与蔷薇,也有刺人的荆棘。但她只浅浅一笑,一切皆化为午后动人的阳光,犹如茶盏之间的一本铺开的书,娟秀的文字之间写满了温柔。

    他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在自己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好像是不经意之间,就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他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领口,好像那只纤柔的手仍在那个地方似的——

    方鸻心中有一种按捺不住的蠢动与不安,独处之时的心更像是一叶漂泊不定的孤舟,在这些日子中时起时落——鲁莽与冲动,担忧与焦虑并存着,却又不得不时刻冷静下来。因为明知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妄想——纵使一时失去了其他人的消息,但他们有什么危险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

    或者不若说这种残存的理智,压制着他没有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旁若无事的装下去多久。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方鸻不由自主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他才微微怔了一下。

    原来自己已经担忧到了这个程度?

    但这些想法从他脑海之中一一经行过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之前那个问题上,他当然明白法里斯主教问自己这个问题,本意并不是这个回答。

    对于冒险者来说,完成任务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但总须得有一些抉择的因素,不是吗——”

    大殿之中,法里斯目光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那浅棕色的苍老的眼睛中,旁人很难藏得住什么真正的秘密。“难道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委托,冒险者们也义无反顾吗?”

    “那当然,”方鸻觉得对方这个问题纯粹是多此一举。“冒险者公会也……”

    “但那样的冒险者的确存在,对吧?”

    方鸻楞了一下,对方这么说是意有所指么?

    但老主教看着他,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并没有指责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败类什么地方都有,冒险者也并不比其他职业高尚一些,甚至更良莠不齐。

    但七海旅团绝不会如此。

    忽然之间,方鸻明白了过来对方的意思。

    契约的双方的确是互相选择的,他也有接受委托与否的权力,之所以看中这个任务,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报酬丰厚。但更重要的是,不要说是大公主——那怕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对于自己母亲离奇的死耿耿于怀,要求昔日的凶手付出代价——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从本质上来说,正是因为自己的认同,才会接受这个任务。

    而听了方鸻的回答,法里斯目光微微一笑:

    “所以你认为,你的选择是正义的,才会同意公主殿下的请求,对吧?”

    “正义也说不上吧,”方鸻答道。“但至少说不上是错误的吧?”

    “为何这么肯定呢?”

    这还有为什么么?

    既不违反《星门宣言》,也不违反伊斯塔尼亚的律法,也不与人们所认知的普世价值相悖。

    各取所需或许也说不上多高尚,但怎么也说不上是错误吧?

    但法里斯主教仍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指出这一点来:“是么,但伊斯塔尼亚的律法是由沙之王谱写的,你今日没有违反,明日呢?况且艾德,而今你处在沙之王与公主殿下的夹缝之间,若他们二者对立起来,你帮那一边呢?”

    “沙之王才是伊斯塔尼亚的主人,是考林—伊休里安认可的盟友,自然也是‘你们’认可的伊斯塔尼亚唯一合法统治者。倘若公主殿下旗帜鲜明地反对自己的父亲,甚至不惜分裂这个王国,你介入这之间,是不是违反了你们的宣言呢?”

    方鸻张了一下口。

    他一时间竟有点哑口无言,因为从来没从这个方向去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大公主与沙之王之间的矛盾,怎么也不会上升到民族与国家的层面,不过是王室内部的矛盾而已。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想得简单了,王室内部的矛盾又何来单纯一说?考林王室的内部斗争,如何会闹到而今的境地,不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么?

    他不由呆住了。

    “但是……”他有些犹豫道:“我们和大公主只是雇佣关系……也不会……”

    “也不会介入得如此之深?”老主教反问道。

    方鸻点了点头。

    “但你的同伴们呢?”

    “他们还深陷其中吧?”

    方鸻皱起眉头。

    老主教摇了摇头,缓和了口气:“……我不是说有人要拿此事逼迫你站队,但你而今的行事,难道不是已经作出了选择了么?”

    “你虽然不想介入其中,但事实如此。”

    面对老主教淡然的目光,方鸻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但对方又缓缓说道:“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明明是对的?”

    “你的确没做错什么——无论是不是利用,沙之王都踏入了禁区。而公主殿下不过是只想要一个关于自己母亲的死的真相而已,听来也是人之常情,她并没有利用你们,甚至可能一开始她自己也不知情。”

    “……你们不过是因为一个误会,而卷入其中。”

    方鸻声音有些哑然地问:“法里斯主教认为我做错了么?”

    但他内心中并不这么认为。

    他自问自己的决定,都过得去自己的良心一关。

    法里斯看了他一眼,意外地也摇了摇头:“你内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方鸻惊讶地看着对方。

    法里斯缓缓答道:“我猜你身边一定有相识的,女神大人的骑士吧?”

    “他们一定也和你说过对于正义的定义,对吗?”

    老主教眼中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芒。

    方鸻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许久之前。

    那还是艾尔帕欣,大猫人的确与他说起过类似的话。

    马尔兰的从者所追寻的正义,无外乎是不违本心而已。追寻自己所认为的正确,只要坚持底线,就不会失却方向——

    可法里斯主教在这当口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起这些呢?

    他有点不解地看着对方。

    老人却像是读出了他眼中的迷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女神大人也无法预知未来,作为她的信众自然更不行,关于一件事当中的是非曲直,不是当事人都不敢说尽知晓。而当你深入其中,感到迷茫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你只要记起今日此刻所想,至少不会失去立场——”

    “只要记住——女神大人事实上是公正的追寻者,而非仲裁者。”

    “你不是问你想问女神大人的许意么,这便是了。”

    方鸻不由听得呆住了。

    他一直怀疑圣殿的意图,进而怀疑玛尔兰女士指自己为神选,也是怀有什么目的。

    因为他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免费的午餐,一位俯视众生的神祇,又怎么会平白无故看中他,给予他好处?

    但法里斯的话却一下尽数解释清了他心中的疑惑,原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他,玛尔兰女士选中他,只是因为他的行为符合其教义的定义。若他坚持初心,他所行的一切,亦是玛尔兰想要见到的结果。

    若有一天连他自己也变了,那位女神的眷顾自然会离他而去。

    方鸻不由苦笑起来。

    这位女神大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他偏偏不得不接受,自己总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吧,何况这对于他来说也是有好处的,也算是一种双赢吧。

    不过他明白,那位女神大人肯定赢得更多一些,这世界上行为与其教义相合的人只有他一个么,当然不是。远的不说,大猫人,迪克特爵士,都远比他更正直得多,也更加有能力,但女士为什么偏偏不选择他们?

    方鸻心中清楚,还不是因为自己掌握着苍之辉的缘故。

    毕竟祸星将临,神战已至——

    欧林众神们一定在准备着,那些越是靠近祸星降临这一条线的人,也越是得众神的青睐,然后他们再根据这些人的品性,从中找出自己教义相合的人,并划分出自己的神选来。

    想必事情即便与此有些差池,但也不会相差太多。

    不过方鸻搞清楚了圣殿的态度,至少知道自己背后不会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势力之后,心中也算是放松了些许,无论如何,这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吧。

    虽然他总觉得,法里斯主教与自己最后那番话之中,总有些话中有话。

    所以说这些宗教人士,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有时候实在令人头痛。

    怀揣着杂乱的想法,等方鸻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随着人流一起抵达了王宫区域——当然,正如阿勒夫所言,是王宫的外围区域。穿过了有守卫把守的三道内城门之后,后面是一片相当空旷的广场。

    棕榈树丛与低矮的灌木,与远处闪烁着微光的溪水所围绕起来的一片皇家园林,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中央架起了一个巨大的篝火,只是还未点燃。

    更远一些的地方,棕榈树丛之后的土丘之上,便是伊斯塔尼亚的禁宫,那里建起了一个白色的高台,据说待会沙之王与他的后妃子女们,便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方鸻下意识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阿勒夫是不是在这个地方,不过想来今天对方应当很忙,不会出现了吧?

    孰知他才刚刚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对方便一闪身从人群之中出现,向他挥了挥手:

    “艾德,这边。”

    今天的阿勒夫一身宽大的长袍,显然也明白自己混迹在这个地方,不能让其他人认出自己的身份。方鸻有点无语地看着这位王子殿下,与他身后的两个骑士——仍旧是之前的那两个。

    那两个骑士,倒是一副正常的装束的样子,毕竟奎斯塔克除了王室,许多大贵族也会带着随从出门。

    对方走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一些东西塞到他手上,开口道:“这些是我从王宫中带出来的食物,待会庆典会举行到大半夜,民众都会自己带来食物在篝火边聚餐——我猜你不是本地人肯定不知道这些。庆典开始之后我肯定过不来,所以先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他微微笑了笑,棕色的眼睛中却显得有些忧郁。

    “其实这是我母亲专门准备的,她听说了你的事情,让我好好感谢你,这也是她提醒我的,要不然我可记不起这一点。”他指了指自己的两个侍从。“本来我是打算让他们送过来的,但母亲让我最好亲自来一趟。”

    方鸻看着手中精致的糕点,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位王妃亲手制作的,一时不由有点受宠若惊。

    他其实也带了食物与糕点,因为就算法里斯主教日理万机没有在意这些琐事,但玛尔兰的圣殿之中又不是人人都是木偶人,自然早有人和他提过这个了。

    不过这是对方母亲的一番心意,他总也不能推拒,于是便只点了点头。

    但他看了看对方,照理来说这位王子殿下为这一天准备了多日,应当有些兴奋才是,但阿勒夫此刻紧绷着一张脸,十分紧张的样子,眼神之中竟微微透着一丝不安之意。

    他才不由有点奇怪,沙之王巴巴尔坦难道有这么严肃与可怕,不过是过个生日而已,竟然给自己的子女这么大压力?

    虽然感到对方作为沙漠之民的传统有时候让人感到过于热情,不过方鸻还是认可这个自己在奎斯塔克新结识的友人,他开口询问了一下对方的状况。

    而阿勒夫微微一摇头,表示自己无碍,可能只是这些日子有些过于劳累了而已。

    准备礼物能有多劳累?方鸻微微一怔,但他还没开口,而阿勒夫却已失笑道:

    “艾德,我的兄弟,你其实不用太介意——我母亲其实只是从伯勒德大师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希望能帮我找一些助力而已。但我知道你意不在此,很快就会离开奎斯塔克,所以也不必介意,把这个庆典当作是一个放松的机会好了。”

    方鸻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看起来那位王妃想让他留在奎斯塔克——或者进一步说,是招揽他作为宫廷炼金术士。

    若是原住民,方鸻或许还考虑一下,有些公会炼金术士也会兼任宫廷炼金术士,或者充当顾问,在某地停留一段时间。毕竟炼金术士也是要生活,要赚钱,要恰饭的。而各地的王室与大贵族,无疑是他们最好的服务对象。

    不过他是选召者,自然无心于此。

    他再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明白。

    “那你在这里,”阿勒夫放下心来。“我马上就得回去,等庆典结束了,有机会我们再见面。”

    “不用了。”方鸻赶忙摇头,他今天晚上还有自己的事情,巴不得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才好,怎么可能等庆典结束之后还找谁侃大山?“等结束之后我会直接返回圣殿,我还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有机会再说吧。”

    然后他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机会的话。

    因为若是今晚行事顺利的话,他说不定就要带其他人逃出奎斯塔克,怎么可能还留在这个地方。

    不过阿勒夫显然没有察觉,点了点头。“那也行。”然后便带着两个随从消失在人群之中,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显然其他人也没察觉,居然会有一位王子混迹在平民之中。

    前方此刻火光一亮。

    广场上的篝火终于被人点燃。

    庆典开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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