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夫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眼中的沙之王削瘦而严肃,裸露在长袍外的手不过皮包着骨头,皮肤下面青筋展露,犹如坐在王座之上的一团阴影,但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焰,展露出摄人的威严。

    他早已过了精力旺盛的年纪,但唯有头脑还像是年轻人一样的精明,就和十多年前一样。至少在阿勒夫看来,应当是没人敢在这个男人——自己父王面前玩什么小把戏的,甚至连他这个儿子,也时常会在这种压力之下感到一丝不安。

    但今天巴巴尔坦的语气却十分温和,只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你最近见过伯勒德了?”

    阿勒夫点了点头。

    周围传来一阵低沉的议论声,人们不由揣测沙之王对自己长子放缓的态度,是不是代表着什么?所有人都在暗中猜疑这态度变化之下更深层的含义,廷臣们看阿勒夫的目光一时也大有深意,甚至连他的兄弟们也带着一丝羡慕之意看了过来。

    但阿勒夫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阿菲法时常说他应当继承王位,要不就是她姐姐,而他对这个王位的感情十分特殊,既说不上渴望,也说不上抗拒,比起来,更让他感到紧张的反而是自己应当如何与这位身为王者的父亲相处。

    巴巴尔坦显然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秉性。

    他惜字如金不再多言,只把目光越过自己长子的肩头,那里宫阙之外,执礼人正从篝火之中升起一束星光,璀璨的光华连天接地,仿佛真有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从黑暗之中冉冉升起。他还记得自己孩提时第一次参加星之仪式震撼的情形,那时父亲告诉他,只有身份越高的人,才能在越靠前的位置接受圣火的祝福。

    他当时在暗暗在内心之中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在最前面的位置,接受沙之王的接见,并受圣火之辉的赐福。那时候,佩内洛普家族还只不过是一支在不起眼不过的旁系。后来他的愿望竟真一一实现了,甚至不用再受沙之王的接见,因为他自己就成为了沙之王。

    但昔日的愿景,反而逐渐远去,成为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目标。他想要实现的目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少,从父亲手上接过这个王位,昔日的敌人也一个个少去,唯一留在记忆之中的,最后竟只剩下一段邂逅而已。

    “巴巴尔坦,将来我会和你一起守护这片土地。”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眼前重重的幻景消失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宫阙之中。

    巴巴尔坦看着面前这个与过去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阿勒夫,还记得阿尔伯特的事情么?”

    阿勒夫立刻记起自己那个死于疫病之中的弟弟来,那是十年之前的一场大瘟疫,紧随着那场战争之后接踵而来——战争会带来瘟疫,这是艾塔黎亚众所周知的事情。瘟疫从诺格尼丝席卷而至,甚至波及了考林—伊休里安南方,伊斯塔尼亚自然不能幸免。

    这个时代的伊斯塔尼亚人的幼儿存活率极低,总是会夭折于各种稀奇古怪的急病之中,纵使有星辉,存活率也不过五成之数而已。当然,若是阿勒夫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历史,或许会庆幸于此,因为比起另一个世界差不多相同的时代,艾塔黎亚已经幸运得多了。

    他那个幼弟其实比他小不了多少,本已经算是‘长大成人’,可还是不幸殁于那场瘟疫之中,他当时已经有九岁,早已晓事,因此对这件事自然记忆深刻。

    只是阿勒夫略微有些疑惑的是,自己父亲的子嗣不少,没有活到完全成人的更多,他平日里很少提起这些事情,今天怎么会独独提起阿尔伯特的事情来?他不由抬起头,却看到自己的父亲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又赶忙低下头去。

    “转眼之间又是十年过去了。”

    “十三年前我受命出征,甚至都没想过能从诺格尼丝活着回来,但最终我们还是和考林人一起击败了帝国。”

    沙之王像是在叙述着什么,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阿勒夫,有时候结识一些正确的人很重要,我在那场战争之中便结识了一些朋友,比方说北边的那位亲王大人,还有一些圣选者。他们帮了我不少忙,而你的祖父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座之上的男人在回忆过去,大厅之中稍稍安静了一些。不过旧臣与新贵们神色稍有不同,经历过十三年前那场大战的老人们无不露出追忆之色,那场战争的惨烈今天记录在文卷之上,参与过那场战争的人回来的不过十不存一,而留下来的人,都称得上幸运。

    而近十年来崛起的新贵,神色之间则略微有一些微妙,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自然略显尴尬。

    不过没有任何人会在这时候看不懂气氛,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于是大厅之中一时间只剩下巴巴尔坦一个人的声音而已。

    阿勒夫微微低着头,内心中一阵彷徨不安,总觉得自己父亲话中意有所指。

    “战争之后,疫病接踵而至。”

    “不过多亏了圣选者,这场疫病才得以迅速扑灭。”

    “那天我看到当年自己种下的素芳树,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

    沙之王看向自己的长子,忽然问道:“阿勒夫,我听说你最近结识了一位朋友?”

    阿勒夫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抬起头来,没想到自己的父王连这都知道了?

    但巴巴尔坦却道:“我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这件事。”

    他回过头去,目光落在大厅之中一位廷臣身上。那个神色肃穆的中年人,身边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孩,一头柔软的金发,正歪着头看着这个方向。面对沙之王的目光,中年人只略微颔首。

    ……

    方鸻处理了潜入用的长袍与头巾,重新换好衣物,又到图书馆中去转了一圈,回到广场之上时,空地之上的庆典与狂欢已经开始了一小会儿。

    他回到人群之中,见四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的行动比想象之中还要顺利,不但顺利达成了目的,见到了大公主,了结了委托不说,而且还没惹上任何麻烦,一切顺利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前不久苏菲说他是闯祸体质,虽然口头上否认了,但方鸻有时候自己都有些怀疑,这位银色维斯兰的小公主是不是无意之中指出了什么真相?毕竟从多里芬到依督斯,再到这里,好像没有一次自己不惹上麻烦的。

    而且小麻烦会变成大麻烦,大麻烦会变成天大的麻烦,甚至最后会和祸星降世,众神之战这样的事情扯到一起,好像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将艾塔黎亚导向毁灭的结局一样。这个念头自由有些荒诞不经,可有时候细细一想,会把他自己都吓一跳。

    但还好,看来并非如此。至少一次自己就没惹上任何麻烦,也没如想象之中一样引起什么外事纠纷,总之事情不但没有进入最坏的方向,甚至有些顺利得不可思议。方鸻不由反思了一下,过去是不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要是每一次都这么精打细算,事先规划好计划,说不定就不会惹上那么多麻烦了?

    方鸻抬起头看着篝火之上冉冉升起的光华。

    那是伊斯塔尼亚人的星之仪式。

    这说明庆典已经进行到了中段,在狂欢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人群会围着篝火欣赏宫廷艺人的表演,并享用美食,开怀畅饮。这时候执礼人会利用魔法,从篝火之中升起星光,那璀璨的光芒不但象征着万物生灵的星辉,而且也是生与死之界的主宰——安卓玛的神圣火焰。

    得到星辉照耀的人,便受了安卓玛的祝福,在未来的一年当中,说不得会事事顺利。当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但历史变成了传统,传统便深入每一个沙漠之民的心中,使之称为一种神圣的文化。

    这也是奎斯塔克的贵族们一年一度最重要的交际时刻,沙漠之民不若考林—伊休里安那么封闭保守,年轻男女们往往会在这样一场庆典之上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听说伊斯塔尼亚过去有一个美好的传说,当今的沙之王正是如此与大公主殿下的生母相遇的,那也是巴巴尔坦的第一位恋人。

    方鸻作为一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也受了不少热情的少女的青睐,当然也是因为他一身的炼金术士长袍与领口的金星相当引人注目。

    “这位炼金术士先生,愿意与我一起跳一支舞吗?”

    “炼金术士先生,要和我交换手环吗?”

    “炼金术士先生来自于哪一个家族呢?”

    伊斯塔尼亚的贵族少女们热情奔放,眼神之中是大胆而直接的神情。

    不过她们也十分直白,当然不是那些真正懵懂无知的少女,当听说方鸻只是平民一个,还是圣选者的时候,便纷纷以委婉的语气告辞离开了。

    一时间到叫方鸻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他这时候心中所想到的,也只不过只是希尔薇德而已——最多不过还有某位一闪即逝的银发少女,但很快也从他心中淡去了。不过这些沙漠之民的贵族少女们的直白,还是让他有些无语。

    当然他也清楚,奎斯塔克一年一度的社交仪式,尤其是在这个广场之上,当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情。这些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少女们,从小便受到这样的教育,她们来这个地方,自然是有自己心中最理想的目标的。

    至于外貌、才华与其他,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家世才是。

    而且她们也不会做什么不切实际的高攀的梦想,每个人都实际得可怕,她们门当户对的目标,大约早已在庆典开始之前便已经在内心之中圈好了。

    方鸻叹了一口气,或许这场庆典对于伊斯塔尼亚人来说,还是王宫之外广场之上那一场更加纯粹一些。若不是看在阿勒夫的面子上,以及要见大公主的原因,他自己或许也愿意去那里,而不是留在这个地方。

    少女们一一离去之后,方鸻身边总算才清净了下来。

    远处悠扬的乐声传来,星之仪式也已举行到了后半段,星光冉冉升高,一直到夜空的最高点,到达王宫的上方之时,它会犹如一束礼花一样炸开来,将璀璨的光芒,洒向整个奎斯塔克。到那一刻,庆典会进入最高潮。

    方鸻便打算待到那个时候离开,在庆典到达,在星辉的祝福洒向全城的那一刻,离开这座沙之宫殿,听来也很浪漫不是么?

    可惜事以愿违。

    因为在那之前,他就见到了阿勒夫。

    这位王子殿下急匆匆地找到他,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风度,甚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艾德,我父亲要见你。”

    方鸻当即一愣。

    他看着阿勒夫,本以为这位王子殿下应当会晚一点才会出现,至少等高台之上的沙之王一行离开之后才有机会出来。而他原本之所以打算提前离开这里,正是因为不想和对方打这个照面,当然倒不是有意避开这位王子殿下,而是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在这天晚上再多生事端。

    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事情还是找上了自己,而且还来得这么突然。

    这位王子殿下甚至竟然在星之仪式都还没完成的情况下,便急匆匆地找到自己,并且一开口就告诉他——沙之王要见他?

    方鸻差点有点怀疑起人生来,难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主角,什么事情都要找上自己?因为他就算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巴巴尔坦要见自己的原因,自己与那位沙之王素未谋面,两者之间也没任何关系才是。

    好吧,或许有点关系……

    但对方也未必知晓。

    “沙之王要见我?”方鸻差点以为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指了指自己愣道。

    “别担心,我父王只是知道了那个塔式魔导炉和你的关系,想要见见你这么年轻的炼金术士而已。”

    阿勒夫平复了呼吸,看起来神色却比之前轻松许多,甚至笑了起来——这还是方鸻这些天头一次看这位王子殿下笑出来。方鸻不由暗暗猜测出来,看来对方的礼物应当相当得那位沙之王的喜欢。

    这么说来,这就是自己得以觐见这位王者的原因?

    他不由有点无言。

    早知道自己就不应该装这个逼了。

    不过他好像忘了,要是他不装这个逼,似乎也来不了这个地方,更不要谈与大公主殿下见面。

    “那个,”方鸻现在最不愿的就是出风头,毕竟他才在贝因搞了不少事情,而且理论上来说,还和这位沙之王站在了对立面——虽然沙之王未必知情,可方鸻还是忍不住要心虚,毕竟他不久之前才见了那位公主殿下。

    他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可不可以拒绝?”

    阿勒夫忍不住笑了。

    “别开玩笑了,艾德,”他摇摇头:“给我一面子,你要是拒绝的话,我可倒霉了。”

    方鸻不由无语。

    他真想说,你不倒霉,我说不定就要倒霉了——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过看着阿勒夫这个样子,他还真把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对方这些日子毫不计较地帮了他不少忙,而且真心实意拿他当朋友与兄弟。

    而眼下仅仅是与沙之王见上一面而已,这在不少人看来或许还应当是一种殊荣,自己要是拒绝的话,应当以什么理由呢?一般借口当然说不出口,什么肚子痛之类的还是趁早别拿出来侮辱智商,至于直话直说?

    方鸻觉得自己还不如去见那位沙之王一面呢。

    而对方似乎也没打算给他这个拒绝的机会,拽着他胳膊便向前走去,一边道:“别那么紧张,我的兄弟,我父亲很好说话。”

    阿勒夫顺口扯了一个慌,他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说谎,不由脸微微一红,但一时之间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还好他面向另一个方向,方鸻也看不到——而至于父王是不是很好说话,反正阿勒夫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他大约是有些心虚,补充道:“与他见一面,对你总有些好处,我父王不是个吝啬的人,你修好了那塔式魔导炉,他总会给你一些奖赏的——”

    “大概……”

    “大概?”

    “也许。”

    “也许?”

    “我是说,父王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才要见你的,”阿勒夫咳嗽了一声,“毕竟我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别的要见你的理由……”

    “等一下,所以说你也不确定?”

    “当然……有些确定,”阿勒夫十分尴尬道:“兴许是因为你太过年轻也不一定,毕竟这么年轻的炼金术士,在伊斯塔尼亚应当很少见。”

    面对对方这模棱两可的说法,方鸻大感可疑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这次所谓的觐见不那么可靠起来。

    “等等,阿勒夫,我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还没办……我真得回去了。”

    “艾德,麻烦给我一面子。”

    “不,我不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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