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宫城县的一座小城市。
宫城在日本以体育出名, 历年来面向高中生一年一度的inter high——既日本全国高校综合体育大会中,不论是篮球、排球、棒球、乒乓……宫城县内的厮杀向来最为残酷。有的时候,县大赛的水准甚至能超越全国大赛, 导致各大体育职业队伍纷纷瞩目于此, 以求能发掘到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在这样重视体育的环境中, 美术和音乐领域就显得无人问津了。
一家生意冷清的画室中,一个年轻人执笔在白纸上落下数个黑点。
他每画一个点,便自言自语一声:“这是伊豆、这是新宿、鸟取、福冈、名古屋……伊势、出云……还有这里,是千代田。完成!”
黑点逐渐增多,笔尖落下的墨水拖沓之间将点与点相连,竟形成了一副抽象的图画。
画室里充满了墨汁、颜料和纸张的气味, 闻着像一间印刷厂。其他美术爱好者从年轻人背后经过,探头来观赏他的画作。
“看不懂啊……你看懂了吗?”一个提着油画桶的男性问道。
手上沾着墨汁的传统浮世绘爱好者解说道:“真是精彩, 这是奈落绘的点线图吧!你看, 把这些点连起来,这是小鬼,这是火。再把这几个点连起来就是罗生门, 用点和线来作图, 将新潮融入传统, 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啊!”
油画男当即吹捧道:“真不愧是您,眼力真好。”
浮世绘男顿时矜持地笑道:“哪里哪里。”
他们说完,就纷纷卷起今天完成的杰作,去柜台结账了。
小城市经济落后, 画室的灯光并不明亮, 只有两盏钨丝灯在绽放着黄光, 其他的光线要求只能靠日光来补足。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 桌面铺上毛毡, 就成了一张画桌。毛毡吸满了各种各样的颜料和墨水,早就看不出原来洁白的本色了。
老板在柜台前翻着绘本,见到人来结账,算了算时长和他们所用的纸张、颜料的价格,收下纸币找零。
那两个常客离去后,就只剩下年轻人还在桌前埋头作画了。
这间画室和网吧一样,按照时间来收费,只不过价格非常低,一小时才70圆,绘画材料也几乎原价出售。老板作为美术爱好者才在这样微薄的利润下坚持开店,要是本意是想要赚钱的话,在宫城开一家室内乒乓馆不就好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那位年轻人终于画完了,这期间店里没有来一个客人。
他选的墨水和纸都是便宜货,老板算上计时两小时的140圆,总共才收了他350圆,还附赠一个硬纸筒用来卷画。
年轻人临走时,老板出于惯例让他给他看一眼画作,这一看就把老板吸引住了。
“不得了……!”老板连忙架起了眼镜。
画作是用墨水绘制的,漆黑的笔墨在雪白的纸上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黑点簇成一幅角色齐全的奈落绘:小鬼收下玉藻前的贿赂替她拉开罗生门,地狱的火海打着漩涡倾泻向人间,将人们纷纷焚烧殆尽。无数恶鬼从门内涌出,化成美丽的少年少女、化成有毒的树、化成人头怪物为祸一方。
真是栩栩如生、精美绝伦!老板顿时感觉自己捡到宝了,升起了几分想要收藏的心思:“真是杰作!冒昧问一句,你愿意把画出售给我吗?”
年轻人愣了愣,失笑道:“这可不行。”
“考虑看看吧,我愿意出这个数!”
“不行呢,会留下把柄的,那些孩子还在追杀我呢。”
说什么胡话呢,不想卖也不至于找这样的借口吧?老板郁闷地趴了回去。
拥有者不愿意割爱,他当然也不能强求,况且这幅画意境过于饱满,缺乏留白,他也不是非要不可,便偃旗息鼓目送信口开河的年轻人开门离开了。
门的开启晃动了风铃,外头的冷风灌入室内,吹起年轻人额头上的头发。老板揉揉眼睛,竟恍然间仿佛在年轻人的额头上看到了一条横贯左右的缝合伤疤。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度定睛一看的时候,年轻人却已经走得看不到人影了。
老板嘀咕道:“果然是我睡眠不足吗……”都出现幻觉了。
五条悟说的‘明天就回来’果然分毫不假,当晚的零点一过,他人就出现在了高专之外。
其实要不是中间被五条玉菜绊住了脚步,他还能再提前一些到,给高专的伙伴们来一个惊喜。
当时他正在收拾背包,服侍的四个侍从里,一个被他派去厨房取他在仙台买的冰冻牛舌,一个被他派去通知司机,一个被他指使去院子里摘花大包做成花束,还有一个被他派去通知长老过来取信物放回忌库——家主的信物是权力的象征,理应是随身携带的,可悟根本不耐烦保护这个易碎品,所以还是放回忌库的好。
因为小八在邮件里夸赞他穿纹付很有气质,所以他难得在行李里带上了衣物,否则按照他的性格,包里塞两根充电线就行,一根充手机一根充游戏机,再装些甜品零食,衣服花钱买新的不是更方便?
至于族人们给买的杂志、手办、模型,他全都翻完拼完了。模型手办留在房间的橱柜里就好,毕竟是他手工拼装的,杂志则被他交给了侍从当垃圾去处理,反正他喜欢的漫画会自己买单行本。
就在这样没人守门的情况下,五条玉菜顺利地见到了悟。
低眉顺目的温婉女性一见到他就跪了下来,悟捏着穿纹付时别在胸前的毛球,心想这是什么剧情?
“谁啊你。”没见过啊。
作为五条家曾经最重要的孩子,他周围的侍从和族人每隔一段时间会定期更换,以免有人生出歹心或和他走得太近影响到他。所以,虽然他没有留意过身边的人,可不知不觉中也和许多人接触过了。
这个人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面熟。
他出声询问后,女性才开口,自陈是她贸然打扰了八轩小姐,这段时间一直深感懊悔,如果引起了悟大人的不快,她愿意接受惩罚。
她的言辞诚挚恳切,敬语说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漏,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微微发颤,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惩罚而感到紧张。
悟当即有些玩味:眼前的人实力平平,估计不超过二级,想必没有什么话语权,没有那几个糟老头的命令,他不相信她能自作主张干出这件事来。
而且他都要走了,如果她不提,这件事就可以揭过,何必来自讨苦吃呢?他可不相信本家的人会有什么悔过之心。
“是谁叫你来的?把你推出来是想拉拢我?”
“不是,是我自己——”
“好,那满足你,就随便来点惩罚吧。从五条家除名和被贬为侍女,你选一个?”
对方似乎没有料到新任的家主大人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一下子沉默了。她抬眼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悟的神色,察觉到这句话只是对她撒谎的小小回敬,目的只在于逼迫她说出真话,并不是真的要这么做。
御三家的女性生存不易,悟没事并不想为难她们。
玉菜并没有沉默很久,这样私下交谈的机会来之不易。她非常善于审时度势,发现悟大人对粉饰的话术并不感冒,当即抓紧机会改口道:“是我自己想要得到侍奉八轩小姐的机会。”
说完,她捏紧了拳头,手指上的伤口受到挤压再度冒出血珠。
“哈?”悟呆住了,他着实没想到五条家里已经有人把主意打到他女友身上去了,他和小八只是男女朋友而不是婚姻关系吧?
虽然他在见过佳子阿姨之后确实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是了。
奇了怪了,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悟示意玉菜继续说,可玉菜自己也说不清了。悟大人的六眼和八轩小姐的视线一样让人毛骨悚然,她以为凭自己的能力足以说服十七岁的少年,可在六眼的注目下,她的脑子渐渐乱了。
她想说自己能成为他在族中的效忠者,可是对方明显不需要,那么多想要效忠的年轻人都被对方赶跑,显然因为他自己就足够强大,多余的追随者只是累赘。他也没兴趣去领导这些盲目的人,只想自由自在享受青春。
她还想提供更多的保证,可自己没有话语权,唯一被交给她的接触八轩小姐的任务还因为悟大人当上家主而不了了之了,根本无法给出其他的利益。
对方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完全没了一开始耍心眼的聪慧。
悟听得脸越皱越丑,最终受不了地打断道:“说是谁派你来的这么难吗?我可是家主诶,难道不该优先听我的话吗?”
他还是觉得这是都比古那个糟老头推手下出来道歉想要委婉求和的手段,久久智没这个脑子,加具郎拉不下面子,只有都比古这个阴险老头喜欢这种手段,实在太典型了。
可对方却否认了。
侍从随时会回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那些站不住脚的保证在焦急下愈发缠成一团乱麻,梳理不通。说一个慌要用千千万万个谎去圆,这时说真话的轻松便显得无比可贵。
“是我自己来的。”
“还来这套?”
“目的也是为了我自己。”
“嚯?”
悟感兴趣的拟声词仿佛一个开关,打开了玉菜的话匣子。她抬起头,用‘大不了就死了’的神情盯着悟,冲动道:“我憧憬八轩小姐的强大,自知以自己的天赋永远也无法到达同样的高度,可是我不甘心继续过这样可悲的生活了。
“如果术式不能让我继续变强,那么权势呢?拥有权力也算是一种强大吧。以八轩小姐的实力,总有一天也会跻身特级术士,被人所尊崇的。我想要侍奉这样的八轩小姐,借此获得权力,就算是假借他人的威名!”
说完这番彻彻底底的自私言论,玉菜感到浑身无力,可她的仪态仍维持的一丝不苟,双手也不再颤抖了。
她有奇怪的预感,这番话不会被悟大人讨厌。
果然,少年双眼亮了起来,赞赏道:“这不是很有想法吗?”
他讨厌正论,却不讨厌自私的人,更不讨厌自私的人为了自己而做出的努力。在他看来,人之将死皆为孤身,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的人才最为愚蠢。
因为他的赞赏,气氛显得轻松了不少,少了一些上下尊卑,多了一些有话直说。
“不过,我才是五条家的家主吧,你为什么不想侍奉我呢?这样才能直接受益吧?”悟摸着下巴奇怪道。
少年神态大方、语气坦然,即便说着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也没有让人想入非非。
玉菜一顿,总不能说她是被八轩小姐一句轻描淡写的‘走吧’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吧。
这番对话悟最后没有当场答应下来,这毕竟有关小八,他还得问问她同不同意。
在背上包离开之前,他后知后觉道:“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玉菜,五条玉菜,悟大人。”
“kiona?我记住了。”
在糟老头的手下竟然发现了一个异类,悟一路上心情都很不错。
午夜回到高专,他直奔小八的宿舍而去。开车的司机提着从后备箱拿出的用泡沫盒装着的冰牛舌,看着家主扬长而去的背影,只能一脸生无可恋地独自去找冰箱。
高专的学生都是夜猫子。
悟没有掩饰自己的动静,他路过男子宿舍的时候,杰正在看当年水俣川和玉藻前的早期任务记录,玻璃窗上映出他坐在书桌前的剪影。
他发现悟回来了,从窗里探出头:“不会吧,这么快?”
“不快的话你都要把我女友弄没了!”悟在楼下挥拳小声抗议。
“你说话这么小声干嘛?”
“大声说话不就让小八听见了,你是不是傻。”
“你才傻吧,还搞惊喜这一套,落不落伍。”
“女友都没有,你懂个屁。”
挚友二人用毫无气势的音量互相嘲讽完对方,一个缩回去继续翻资料,一个转头往女子宿舍走去。
越走,悟的动作放得越轻,连布料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女子宿舍今天难得没有在夜夜笙歌。
以前悟总是可以看到她们聚集在某个人的宿舍中,灯光映出一群人的身影围坐在矮桌前吃东西聊天。不久之后人群就骚乱起来,传出众人拉住发酒疯的歌姬的吵闹声。唯独有一个娇小的影子巍然不动坐在原地,那就是小八。
小八的宿舍紧挨着硝子的宿舍,也亮着灯,小鸟的影子在灯光中飞来飞去。少女的身影坐在床边,头随着小鸟的飞行轨迹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这么无聊的游戏也就只有她能玩得不亦乐乎。
悟不由可以想象到她晃动的发丝和发丝下露出的耳朵和白皙脖颈。
她戴耳环一定很好看,他脑中忽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他摘下墨镜,低头在草地里捡起一块石子向那扇窗扔去,小鸟顿时被惊得扑腾过来停在少女颈窝,看得悟一阵气闷。
隔壁宿舍在看《汉尼拔》的硝子也被这响声弄得一惊,随即明白过来是谁大半夜的捣乱,她眼不见心不烦地戴上耳机、刷啦一下一把拉上了窗帘。
小八很快过来推开窗,趴在窗沿上朝他看来。
黄澄澄的双眼顿时如黄金熔成蜂蜜,向他流淌而来。
“哟,我回来了,不会分手了吧?”他故作哀怨地说道。
站在楼下的少年身姿挺拔,一头白发即便在黑夜中也光辉夺目。八轩的视野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他笑意盈盈的蔚蓝色双眼、上扬的嘴角和温热俊俏的脸庞。
好像该说什么,但是想不出来。她穿着睡裙,手臂暴露在初春的冷风中,只想投入能温暖包裹她的怀抱里。
于是一直懒洋洋不愿动弹的她一手撑窗沿,一手握住裙摆,相当利落地从二楼翻跃了出去,用行动代替回答。
时丸失去暂时的栖息地,扑棱扑棱飞回鸟架上。
悟看到她连拖鞋都没穿的赤脚,还哪能让她落地呢?只好张开双臂,把这个怕冷的家伙牢牢接住。
体重加重力加速度加冲力,可他接得十分轻松。
小八冰凉的手臂顿时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脖颈,丝缎一般光滑的脸颊贴上他的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像在撒娇。可一旦他问出口,好强的对方又绝不会承认。
“这是在测试我的臂力吗?”他挑眉道。
小八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连我都接不住你该回炉重造了。
“唉,好想你哦。”她又满足又苦恼地叹了口气。
她摸摸悟热烘烘的脸,忍不住像缠树枝将他搂得更紧,直言道:“这段时间做了好多任务,遇到好多人。他们都好无聊,没有你好,也没有你帅。”
“我果然最喜欢你了,可不能离开我哦。”
依赖之情溢于言表。
被一向来狡猾而吝啬甜言蜜语的女友直球连击,五条悟已经锻炼得刀枪不入的防御再度被击破,在夜色的遮盖下悄悄红了耳根。
他觉得五条玉菜的粉丝滤镜有些严重,小八是强大没错,可是没人看到她的可爱吗?
他看着近在咫尺、如他想象中一般无二属于小八的耳垂和脖颈,暗示般地清了清喉咙。
“是要重逢之吻的意思吗?”八轩心领神会。
五条悟大少爷轻哼一声,‘傲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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