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三日,果然到了徐州。

    这几日里,褚昱和张子鱼并未在人前透露两人关系的变化,只是褚昱时不时的便到张子鱼房间去送东西,刚吃过晚饭就又送来点心,午时暑热的时候又送五味子渴水,夜间吹风之时又来关心棉被够不够盖,有时候什么东西都不送,两人就站在门口互相看着对方笑,几次三番下来,众人都猜到了大概,却也不点破,全当是没有看见,杏儿和香兰虽然有些伤心,但想着反正褚昱也轮不到自己,心里对张子鱼倒没有半点介怀。

    码头上,袁家早已派了家人前来接应,又安排了四五辆马车来拉行李,吴管家指挥众人将行李全数搬到马车上,一直忙乱了半个时辰,方才将所有东西摆放停当,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城,沿途的行人见马车上是“袁记粮行”的标记,便对这般大的排场也见怪不怪了。

    等到了城西袁府门口,张子鱼才着实被吓了一跳,虽然猜到袁家富贵,却想不到宅第这般壮丽轩昂,果然有天下第一粮行的气势,穿过宽阔的前院,进了正厅,当中两张正座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男子微胖身材,气度不凡,女子端庄稳重,风姿优雅,袁思明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暗暗下了决定,走到中年男女面前恭敬行礼,嘴里喊道:“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

    袁万里大吃一惊,以前的袁思明何曾对自己这般有礼貌,即使是面上也丝毫不留情面,行事处处与自己赌气,如今这般真心诚意地恭敬对待自己,心里顿感欣慰,看来这趟出门儿子果然成长了不少,幸而自己没有反对他和简月璃的婚事,父子之间才有了这般和解的机会。

    袁夫人更是吃惊,袁思明一贯对自己都是冷漠至极,从未喊过自己,这些年,自己的心早就冷了,却想不到今日袁思明竟然喊了自己一声“母亲”,而且神色十分真诚,不像是惺惺作态,心里一热,眼中便滚下泪来,又赶忙拿帕子擦了。

    袁思明又说道:“儿子一路上遇险,幸而有这两位朋友相助”说着,将身后的褚昱和张子鱼引荐给袁万里说道:“这位是褚昱公子,这位是张子鱼姑娘,他们办事经过徐州,儿子便带他们来府上做客。”

    褚昱和张子鱼也上前拜了礼,袁万里何等人物,这些年做生意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看见褚昱便知道他大有来历,恐怕自己袁家是得罪不起的,便客气说道:“既是小儿的朋友,还请不要嫌弃寒舍简陋,在我府上小憩几日。”

    几人坐下,又说了些路上的事情,袁万里听说褚昱武艺如此高强,更是不敢小觑他,又兼他救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心中对他感激,便吩咐家丁为他们准备了上好的客房,一应的茶水吃食也供应不断,张子鱼从未到过徐州,对徐州的吃食很是好奇,袁家的厨子水平又高,做出的糕点又精致又细腻,张子鱼只觉得一张嘴都不够吃的。

    如此在袁家待了两日,褚昱和张子鱼便准备告辞,袁思明知道他们身上所带的银两不多,便给他们准备了一包银子,估计足够他们的盘缠了,本来想从袁家派一辆马车给他们,又觉得自己说过不询问他们的行踪,袁家的马车跟去难免有探听的嫌疑,倒不如褚昱他们自己拿了银子去雇马车算了。

    临别之前的一晚,褚昱和袁思明两人在院中喝酒,张子鱼开始在旁边陪了两杯,褚昱又不准她多喝,自己觉得无聊,便回了房间睡觉。

    褚昱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方才回过头来继续喝酒,袁思明看他的神情,便调侃他道:“当初你还劝我不要为情所困,如今你自己又该怎么说。”

    褚昱喝了杯酒,望着明月说道:“你也说过,‘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这世间有她这么一个人,又让我遇到了,这注定的缘分我想逃也逃不了。”

    袁思明为他斟了一杯酒说道:“张姑娘为人极是聪敏,性格又很是天真,她喜欢你自是付出了全部的真心,我担心的是你,你出身与她不同,要娶她应该有许多困难,恐怕你心志不坚,过几日就将她抛在脑后,白白辜负她的一片痴情。”

    褚昱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道:“你说得没错,我出身的确与她有很大不同,我要娶她也的确有不小的阻碍,可是,我既然喜欢她便一定要娶她,若不能娶她我便不会对她坦白心迹,所谓的困难也不过都是人为的阻碍,我自然能够化解,你虽然没有明说,我也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是一时新鲜,玩弄她感情而已。”

    袁思明没有说话,自己的确是这样的想法,褚昱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大家公子,对这样的公子哥而言,这世上的女子不过都是玩物,自己一时喜欢便放在手心里细细把玩,一时厌烦了便扔在一边,又去寻找新的玩物,若是褚昱也是这样的人,那张子鱼这样看起来不拘小节其实内心坚贞高傲的女子又如何受得了。

    “在她之前,我遇到过许多的女子,”褚昱缓缓说道,“这些女子门第都不差,有些还与我青梅竹马,其中有几个是我父亲为我准备的妻子人选,我却从来没有对她们动过心,她们都很好,也对我有真情,可是我就是不喜欢,直到遇到子鱼,有了她以后就觉得其他女子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就只想着这辈子非她不娶。”

    袁思明点头说道:“如此,便是我小人之心了,现下我自罚一杯,今晚我们一定要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酒逢知己千杯少,别是离愁更醉人。

    第二日,褚昱和张子鱼辞别了袁万里和袁夫人,昨日在城里雇下的马车已等在了袁府外面,袁思明和他们一起出了城,送到城外十里方才喝了送别酒,和他二人道别,一直等到褚昱和张子鱼的马车没了影子,才回了城。

    褚昱和张子鱼两人坐在马车上,褚昱拿着一卷《黄石公三略》专心读着,张子鱼有心想说两句俏皮话逗逗他,又碍于赶马的车夫就在前面,便掀起马车上的帷帘,往外看风景,无非也就是些花草树木,房屋瓦舍,偶尔有一两次不错的景色,想指给褚昱看,见他一心都在看书上,倒不好打扰他,自己看了半晌,觉得有些眼睛有些累了,便对褚昱说道:“看了这半日书了,你眼睛不累吗?”

    褚昱放下书,看着她说道:“以前在家里时,经常看书就是两三个时辰,若是背不出书来,还得继续读到会背诵为止,这在马车上才过了一个时辰,哪里就会累了。倒是你,一直盯着外面的景色看,脖子不酸吗?”

    张子鱼脖子自然有些酸,可此处离汝宁府还远,总不能脖子酸就要停下来休息吧,便摇了摇头说道:“不酸。”

    褚昱笑了笑,挨近她坐着,将两手放在她两边肩膀上说道:“知道你脖子肯定酸了,我帮你按压一下舒缓舒缓。”

    张子鱼脸一红,正要拒绝,褚昱却已经帮她轻轻按压起来,边按边说道:“以前都是别人帮我按压解乏,现下由我伺候的你倒是第一人,若是手法好,将来我时时都可以帮你按压。”

    肩膀上均匀的力道传来,张子鱼心里想着,明明我是脖子酸,你帮我按压肩膀能有多大的用处,却也不点破,只是暗暗欢喜,只觉得肩膀处慢慢舒展开来,脖子真也不那么酸了,也不知道是褚昱的按压起了作用,还是心里开心的作用。

    停了手,褚昱说道:“现下好些了吧,不要一直盯着野景看,若是你觉得无聊,不如说说你以前游历时的风土人情,我听了也好开开眼界。”

    “嗯,我游历时的情景你都知晓不少了,虽是有趣儿,说起来倒没那么有意思,倒是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也想知道一些你的事情,你小时候过得如何?”张子鱼好奇地问道。

    褚昱背后一僵,那些惨痛的回忆又涌上了心头,那些寂寞清冷如鬼域般的宫殿,那些凄风苦雨昏暗阴沉的黑夜,那些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些他本来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每每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时,他已能镇定到不露出一丝情绪,可是,如今听张子鱼提起,自己却很想把自己的过往告诉她,让她知道曾经的他有多么的寂寞害怕,这些寂寞和恐惧有了她和自己一起分担,内心应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

    褚昱想了半刻,终于还是下不了决心,他既然要让张子鱼知道自己有保护她的能力,便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他在她面前应该是强大完美的,将来,将来她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应该能原谅自己不得不隐瞒她的一片苦心,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想及此处,褚昱说道:“我儿时生活也不甚有趣,从小就进了皇宫,在宫中无非就是陪着太子读书习武而已,宫中规矩严格,便是和其他宫女侍卫们说一句玩笑话也要被责罚,”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继续说道:“如是你这般爱说爱笑的人陪着,那我也不会过得如此冷清了。”

    难怪褚昱的性格总是淡淡的,脸上也很少有情绪的变化,张子鱼有些同情他,而后便说道:“如此,以后我就讲些有趣的故事给你听,你也能多开心些。”

    褚昱心里一阵感动,笑着说道:“很好,你预备讲些什么有趣的故事给我听,是不是你以前读的《花魁女棒打无情郎》,还是你前几日读的《赵侠士痛打高衙内》和《李小官乱点鸳鸯谱》这两本。”

    没想到褚昱竟然都记得,张子鱼见他好似有些看不上这样的闲书,便有些赌气地将这几本书里的故事全部讲了一遍,她讲得精彩,褚昱听得入神,两人还不时就书中的故事讨论一番,小小的故事倒是争论出一番大道理,如此时间过得倒快,很快便到了住宿的地方,第二日张子鱼又翻出以前读过的故事讲给褚昱听,依旧又是一番辩论,末了,总是张子鱼气鼓鼓地瞪着褚昱,褚昱则是淡淡地笑着,眼中都是无奈而又宠溺的神色。

    第三日,马车已经进了汝宁府地界,再行半日就能到达汝阳县,张子鱼想起两年前来汝阳县时,那时师父还尚在人间,他们三人只租赁得起最简陋的房舍,做饭都得和其他租户合用灶间,洗衣更是要去很远的河边,生活虽然很不方便,吃的也不过是粗茶淡饭,但是和师父师母在一起,便是再贫苦的生活也是其乐融融的。想到这儿,张子鱼心中一酸,眼圈开始红了起来,褚昱见她悲伤,心里不忍,却也没有打搅她,等她情绪平复些了,方才说道:“若是以后心中有了悲伤的心事,便不用再忍着了,我会和你一起分担。”

    张子鱼擦了擦眼角说道:“我若有了悲伤的事情,以后自然要和你倾诉,既然我选了你,便会和你坦诚相待。”

    坦诚相待,褚昱心里有些不安,自己总说是为了张子鱼着想,可是隐瞒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汝阳县城内,县城内与张子鱼两年前来时并无什么变化,依旧是热闹繁华的景象,依着记忆,张子鱼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到一家规模中等的客栈前,下了马车,算还了雇马车的费用,两人拿下行李,张子鱼指着匾上的“锦林客栈”几个字说道:“当年我在汝阳县时,便听说这家客栈房舍很干净,小二又勤快,老板又厚道,我们这几日就住在这儿吧。”

    褚昱笑道:“你做决定便好。”

    两人走进客栈,要了两个挨着的房间,小二殷勤地将二人引到房间里,房间被褥果然干净整洁,放下行李,二人便出了门,沿着街道随意逛着,想找一家吃饭的酒肆,而后挑了一家客人颇多的“同春楼”,还未进门,就闻到一阵阵饭菜的香气,虽然已过了饭点,大堂里还是坐着不少客人,嘈杂吵闹,小二见他们不喜欢喧闹,就引着他们上了二楼,二楼虽然不比一楼宽敞,却也少了很多客人,褚昱便要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张子鱼点了三个家常小菜,小二给二人倒了茶,便下去吩咐饭菜了。

    张子鱼看一了下,这窗户临着街,下面都是熙攘的人群,并没有什么风景,于是又环顾了一下这楼上的布置,不过分散摆着五六张桌子,只有一半坐了客人,都是普通的过往商客打扮,只有一张桌子上单独坐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看着和张子鱼年纪差不多,鹅蛋脸,柳叶眉,肤色白皙,发髻乌黑,端的是一个惹眼的美人,张子鱼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张子鱼,大概在比较自己和张子鱼的容貌孰高孰低,又看见旁边坐着的褚昱,便对着他轻轻一笑,很是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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