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鱼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座荒凉的小小寺庙,杂草丛生,墙壁倒塌,台阶上都是青绿的苍苔,显然已经废弃了多年,一块斑驳开裂的木匾躺在地上,上面的几个字已经辨认不清楚,郑云青看了一眼张子鱼,便走进了寺庙,张子鱼也随他一起进去,里面的景象更是凄凉,处处都是厚厚的蜘蛛网,屋顶上的瓦片脱落了一大块,正中间佛像歪在一边,长年累月受到漏进来的雨水冲刷,身上的金漆已经剥离干净。

    “这儿是什么地方?”张子鱼环顾四周,不明白为什么郑云青要带自己来这个荒庙。

    “这儿,是‘梧桐寺’,”郑云青抚摸着旁边的香案,上面是厚厚的一层灰,“这儿便是一切恩怨开始的地方,当年,我祖父郑贵因为亲属犯罪害怕牵连,变卖了家产,带着妻子儿女举家迁往顺德府,半路上遇到暴雨冲垮道路,就滞留在这荒废的‘梧桐寺’中,当时有一户刘姓人家也带着妻子儿女流落到此处,衣衫破烂几近饿死,我祖父可怜他们,就拿了衣服食物给他们,救了他们家人的几条性命,可是,这一切却是郑家噩梦的开始。”

    原来他就是真正的郑家后代,张子鱼隐隐猜到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却并没有打断郑云青,静静地听他讲述下去。

    郑云青继续说道:“那刘家人见财起意,表面上对我祖父感恩戴德,要为我祖父一家人烧火做饭,暗地里却在煮的莲子粥里下毒,将我祖父一家毒死,当时我父亲肠胃弱吃得少,只是昏了过去,他们以为我父亲也死了,把他和其他家人的尸体一起扔到了废井中,我父亲醒后爬出了井,从此便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刘家人报仇。”

    张子鱼见他神色痛苦,心里也有些不忍,说道:“当年只有你父亲一人活了下来,他一定背负着极大的仇恨和痛苦。”

    郑云青苦笑道:“他当时才八岁,眼睁睁看着亲人的尸体躺在那儿,即便他活了下来,但是毒药也伤了他的身体,所以他身子一直很孱弱,这么多年了,这个仇恨一直藏在他的心里,支撑他渡过那些无所依靠的日子,后来,他被人收养,又发奋读书,娶了我母亲,依靠我母亲家的势力慢慢挣得了权力地位,他到处打听刘家人,后来终于得到消息,原来当初刘家人杀死我祖父一家人后,就掠夺了我祖父的随身财产和籍贯文书,冒充我们郑家人去顺德府买了房舍置了田产,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外面的乌云越来越厚重,破庙里也变得昏暗起来,只能大概看到东西的轮廓。

    “我父亲打听到刘家人的消息,便打算找他们算这笔血债,”郑云青的面容已是看不太清楚,只能听到他愤恨的声音,“谁想到上天如此不公,非要偏袒那假冒的郑家,那郑婉儿进宫得了宠,封了皇贵妃,郑家因此鸡犬升天,都得了不小的官职,在朝中有了一手遮天的权力,我父亲复仇无望,只能创立‘梧桐书院’,培养大批的学子进入朝廷为官,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上打倒郑家,可是这么多年了,却都没有成功。”

    一道惊雷打过,破庙中的一切都被照亮了,张子鱼看到郑云青脸上痛苦的神色,不过短短一瞬间,而后一切又都陷入模糊中。破庙外,褚昱和萧安刚刚下马,正要进去,却听到了里面两人的对话,便静静地站在门外。

    “难道就是因为这‘梧桐寺’,所以你父亲创立的书院才取名‘梧桐书院’,所以他把书院建在汝阳县,也是因为刘家村在汝阳县。”张子鱼说道。

    昏暗中,张子鱼看到郑云青慢慢向自己走来,便往后退了退,郑云青停住了脚步,叹口气说道:“小鱼儿,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昨夜说得没错,我与你的相遇的确是我故意演的一场戏,当年父亲将书院建在汝阳县,就是为了时刻监视刘家村的动静,寻找可以扳倒郑家的机会,你们来的时候,突然刘家村就有一个外地的富人买了地请你们去布置风水,我父亲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蹊跷,就安排了一场戏让我认识你,希望从你们那儿打探出消息,可是,我接触你以后才发现,原来你们也是一无所知,只是掉进了别人布的局里面。”

    张子鱼有些诧异:“难道这个局不是你们布的吗?”如果不是他们,难道幕后还有其他人?

    “自然不是,”郑云青回道,外面的雷电更加密集,闪电的亮光频繁照进破庙中,映着郑云青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我父亲并不知道布局之人的意图,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或许是个转机,所以才让我接近你,即便你回了京师以后,我父亲也派人时刻盯着你的动向,直到最近太子遇刺你将东宫的人引来刘家村,我父亲才知道是有人想借东宫的手扳倒郑家,便让我假意和你在‘同春楼’重逢,帮助你们找出刘家村的真相。”

    张子鱼想起同春楼遇到郑云青时他身边的那个美貌女子,难道她也是被拉来演戏的,可是,看她对郑云青情意绵绵的样子不像有假,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原来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当初的一切都是假的。”张子鱼有些愤怒,所谓路见不平是假的,喜好美食是假的,这份朋友情谊也是假的,从始至终,自己都是一个被人欺骗的傻瓜而已。

    “不,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郑云青压制着心中的激动,“小鱼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虽然我们的相遇是假的,可是,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当初,自己只是为了打探消息所以刻意接近张子鱼,没想到越了解这个女子自己就越是控制不了感情,她从小颠簸流离,受尽白眼冷落,可是她内心却依旧乐观坚强,总是能在平凡的事物中找到生活的乐趣,对比一下郑云青自己,虽然表面风光无限,却一直受着父亲报仇执念的折磨,每一天都活得了无生气,对生活早已没有了任何的指望,张子鱼的出现,就如同一股温泉,慢慢融化着自己坚冰一样的内心,可是郑坚察觉到自己儿子的变化,将他关在书院中,不准他再与张子鱼见面,在完成复仇大计前,郑坚是不允许自己儿子有任何的儿女私情,尤其是对张子鱼。

    “你,喜欢我?”张子鱼没有料到郑云青有这样的心意,想起重逢以后他的种种表现,分明就是一个到处留情的公子哥。

    郑云青苦笑一声:“我父亲察觉到了我对你的情意,他本来想杀了你,可是你对他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当时他没有下手,但迟早他会动手,小鱼儿,我没有办法,我要保护你,所以我只能假装多情,见一个爱一个,让我父亲以为我就是那样的浪荡子,以为我喜欢你和喜欢其他女子并无差别,都只是贪图新鲜而已,这样他才会放过你。”

    张子鱼愣在那儿,闪电接连劈下来,郑云青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小鱼儿,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当年在汝阳县我无法说出我的爱,后来我曾经去过几次京师,也只能远远地望着你,我想着,只要我帮父亲完成了复仇大业,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却没有想到出现了一个褚昱,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郑云青双手握住她的两条胳膊,张子鱼想要后退却动弹不了,郑云青红着眼睛,神色已经近乎疯狂:“我一路跟着你们,当我在沐水镇看到你和他在桥上相拥的时候,我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你是我这么多年黑暗生活中唯一的亮光,凭什么他要抢走我的希望,抢走我的幸福。”

    张子鱼见他已经失去理智,心里害怕起来,使劲挣扎想甩开他的手:“郑云青,你疯了,放开我,我不是你的希望和幸福。”

    “放开她。”门口一个声音吼道,张子鱼借着闪电,看清楚正是褚昱和萧安,她心里不再害怕,眼中满是欣喜。

    郑云青放开张子鱼,看着褚昱说道:“你看到我给你留的字条了,很好,现在你来得正是时候,今日我们便当着小鱼儿的面说清楚,到底是谁欺骗了她。”

    听了这话,张子鱼有些不解,她看着褚昱,闪电之下,褚昱的脸色变得煞白,张子鱼颤抖着声音问道:“褚昱,郑云青这话什么意思?”

    褚昱没有说话,旁边萧安见主子为难,正要拔剑对付郑云青,被褚昱伸手阻止了,一时间,寺庙里安静得可怕。

    “褚昱,”郑云青哼了一声,指着褚昱大声说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褚昱,他的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他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他才是真正玩弄你的那个人。”

    张子鱼呆在那儿,脑袋中一片空白,这个人不是褚昱,那他是谁?她转向褚昱,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褚昱全身僵硬站在那儿,半晌方才艰难说道:“我是褚榕,朔朝太子。”

    褚榕,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张子鱼只觉得好像是劈在了自己身上,脑袋跟着就要炸开,他是褚榕,他是东宫的太子,可是,这怎么可能,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荒唐,他怎么可能是太子,他只应该是褚昱,他只应该是她的褚昱啊。

    张子鱼木然地看着褚昱,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接下来自己又应该怎么办,她希望褚昱能说这个太子的身份其实只是在和她开玩笑,他就是褚昱,或者不是褚昱也没有关系,是其他什么人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不是褚榕就好,可是等了半天,褚昱也只是沉默着。

    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顺着庙顶的破洞肆无忌惮冲进来,无情地打在庙中四人的身上,倏尔之间就将几人淋得透湿,他们却统统如泥塑一般动都没有动一下。

    “小鱼儿,”郑云青恢复了一些理智,眼见张子鱼双眼无神地站在那儿,知道她这下受的打击不小,自己心里也有些慌了,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能又转向褚昱说道:“即便你是太子,也不该这样欺骗她的感情,难道你们皇族便是这般玩弄人心取乐的吗。”

    张子鱼回过神来,心里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在欺骗自己,郑云青如此,褚昱也是如此,自己的一腔真情,终究是错付了,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一步步朝庙外走去,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再也不想见到这些曾经的朋友和爱人。

    走到庙门口的时候,褚昱拉住她的胳膊,张子鱼漠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褚昱右手的衣服渗出血色,应该是胳膊上的伤裂开了,张子鱼心里闪过一丝心疼,却随即将头转了回来,冷冷说道:“请太子殿下放手。”

    褚昱听她话语如此疏离,宛如一把刀扎在自己心口上,比之胳膊上的伤口更痛,他有些慌乱地说道:“子鱼,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又是保护我,张子鱼心里冷笑道,你们总是这样的借口,这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却一个人做了选择,自己只能是接受选择的那一方。

    “你说要保护我,可是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保护吗?”张子鱼哽咽着声音,“既然你要娶我,你我就该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而不是你瞒着我解决所有的事情,却不信我有和你一起承担的决心和勇气,如此你真是小看了我。”

    “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你还会喜欢我吗?”褚昱说道。

    张子鱼心中一酸,没错,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太子,她一定会恭敬对待避而远之,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的感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不会,”张子鱼说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两情相悦,就该一起克服两人之间的障碍,你迟迟不对我坦白,是不是因为害怕我会退缩,在你心中,我对你的感情就如此不堪一击,连你的身份都接受不了吗。”她可以原谅褚昱隐瞒身份,可是她不能原谅褚昱对她感情的不信任。

    褚昱哑口无言,张子鱼说得没错,他一直逃避身份的事情,骗自己是为了保护她,可是,他心中的确是畏惧的,害怕一旦说出事实,张子鱼就会逃得远远的,而自己不想失去她,所以才会一直隐瞒,想着等以后张子鱼对他的感情再深厚些,也许就不会逃了。

    张子鱼甩开他的手,坚定果断地走进大雨中,天空中的乌云下透了云,开始明亮了起来,张子鱼抬头任由雨水冲刷自己的脸庞,真是痛快,若是这雨水也可以洗掉自己的记忆该有多好,这样便不会如此心痛了,她渐渐觉得视线模糊起来,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她的褚昱已经找不回来了,永远都只有褚榕了。

    褚榕和郑云青见她倒在雨中,都急忙奔到她的面前,褚榕将她抱起放在马车上,郑云青跟着上去,褚榕只想狠狠揍他一顿,却又担心张子鱼的身体,便懒得去理他,任由他坐在前面赶马车,萧安骑着马,众人便沿着来路往回走。

    回到沙河县,客栈的老板娘帮张子鱼换了干净衣服,替她擦干了头发,而后扶她躺在床上,褚榕和郑云青站在旁边,看着她惨白的面容两人心中都很是心疼,褚榕一回身一拳揍在郑云青脸上,他脸便立刻红肿起来,郑云青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说道:“你要打便打,可是我绝不后悔今日所做的事情。”

    褚榕皱眉说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郑云青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之前我也一直以为你是真的褚昱,直到昨日小鱼儿为你包扎伤口,你露出了手臂上的胎记我才知道的,我‘梧桐书院’可不光在朝堂有些势力,便是后宫中也安排了眼线,太子殿下右手臂上有树叶形状的胎记,这在宫中可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昨日刚看到褚榕的胎记时,他也是很震惊的,可随便想到这是抢回张子鱼的机会,心里反而高兴起来。

    “如今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是,张子鱼无论如何你都是抢不走的。”褚榕冷冷说道。

    郑云青看着他:“你忘了你的身份了吗,太子殿下,你是未来的皇帝,张子鱼她只是一个小官的女儿,你们身份悬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即便你要娶她,她也只能当你的妃子,可是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与人为妾,然后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当自己丈夫的妻子。”

    “我娶她,不是让她当妾,也不是让她当妃子,她只会是我的妻子。”褚榕语气坚定说道。

    郑云青一愣,褚榕不是开玩笑,他难道真的有那样大的决心能让张子鱼成为正妻,成为他的太子妃吗,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啊。

    “现在你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该担心你父亲,今日你闹了这么一出,你父亲知道了你一直欺骗他,恐怕会对你用些手段。”褚榕说道。

    “他知道了我的真实心意又如何,我到底是他儿子,他总不能杀了我,至于小鱼儿,”郑云青嘲讽道,“现在他全靠你扳倒郑家,所以是万万不敢杀了小鱼儿得罪你的。”

    正在此时,张子鱼咳嗽了两声,一睁眼便看见了站着的二人,她将脸别向里面,冷冷说道:“你们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们。”

    褚榕想要开口,又想到张子鱼现在身体虚弱,便只说了一句:“那你好好休息。”随即和郑云青一起出了房间。

    张子鱼强忍了许久的泪水此时才流了下来,她现在心烦意乱,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褚榕,既不忍心舍弃他,又不肯原谅他对自己的欺骗和不信任,更何况,他是未来的皇帝,注定了要妻妾成群,即便他遵守诺言娶了自己当妻子,可是自己真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丈夫吗,那自己拼了命要换取的‘婚嫁自由’的意义又在哪里。

    如果,一切都没有开始过,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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