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大爷爷的农家乐里面闹哄哄的,但是易小青和易川的那两句话还是被许多人听到了。
听到的都微微愣了愣,然后旁边的人注意到了,难免问:“怎么了?”一番交谈,附近这两桌的都大概知晓了。
“刚才小青说洪耀的儿,考了全年级前20?”
“好像是……”
“但易川那小子说的,吹牛的吧?”
“是听说了易阳那孩子这学期以来懂事了……”
“但省三好学生,不太可能吧?”
“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
易阳默默地将那块粉蒸肉给夹到自己的碗里,还没有开始往嘴里送,旁边一个长辈已经笑呵呵地问他:“小青说的,是不是真的?”
易阳默默点点头,“18。”然后开始吃肉。
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短暂愣神后,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阳阳啊,这可不兴骗人!”
“怎么突然就……成绩进步这么大啊?”
“我打小看着他长大,就知道这孩子聪明,以前只是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没骗人吧……”
易阳无奈地叹了口气:“校门口已经贴出来了光荣榜。”
突然就成了焦点,很无奈。
而原本正在数落易小青的王花听到女儿和易川的话,自然是愣了一下子,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是很气,想继续说下去,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是,你怎么不学习人家王寡妇的女儿……各种云云,女儿却搬出来一个易阳。
全年级18?省三好学生,先不提这个是不是真的,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经不太继续刚才的数落了,愤愤地瞪了易小青一眼,“好好好,你现在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我说一句你要顶十句!行,你这么能耐,有本事就自己去挣学费啊!”
易阳在那边默默地望了一眼易小青,叹了口气。怎么说呢,以经济威胁子女,在他看来是最愚蠢的一种教育方式了。这句话大抵会成为一个人心里很长时间的一根刺,甚至不需要久而久之,仅仅一次,就会让子女产生一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屈辱感。
她大概在今后花父母的每一分钱都觉得忍辱负重。有点志气的,随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期望逃离,她会觉得只要自己经济独立了,父母就没有办法要挟自己了。
当一个家长给子女的经济付出,让对方觉得是屈辱,站在那个父母的立场上,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这种意识在青春期一旦形成了,将来很大概率是无法弥补的……这是在给自己挖坑,将自己的孩子推离自己。
果然,王花说完这句话,易小青沉默下来了,低着头,眼泪落了一滴下来,随后默默地起身,离席。
易小青的父亲,也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说这个干什么……”
王花更火了:“就是你平时管得好,你看看你女儿,现在一点都说不得了。”
易小青的父亲便不吭声了。
“嫂子啊,你少说两句吧,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啊。”
“唉,去把小青叫回来吧,吃团年饭呢……”
“你们都别管她,爱吃不吃。我们吃!”
经过这么一闹,饭桌上的气氛都有些怪异了。短暂地沉默后,三三两两地聊起了其他的话题,没过多久场面又变得和谐起来,但是大家都有意识地避开了关于学习的话题。而爷爷辈的那桌,因为距离比较远,男人们又都在喝酒,便也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小插曲,过年的气氛继续和谐,乐乐呵呵。
……
易小青走到农家乐外面,坐在水沟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刚才有几个长辈过来劝她进去,她只是一语不发地给拒绝了,大人们拗不过她,只好进去了。此时便只剩下她一个人,望着水沟里已经干涸的沟底发呆。
自从进初中以后,她的成绩就没有小学那么拔尖了。以前小学的时候,经常考试考一百分,那时候王花经常在外面炫耀,旁人也都会夸耀一番,让她们母女都轻飘飘的。但是如今上了初中,一方面是接触了上网聊qq,言情小说,学习没有那么认真了,另一方面,也是初中知识难了起来,很多地方的确不容易理解,总之是成绩下降了很多。
尤其是期中的时候,在易阳家住的那几天,妈妈亲眼见证了易阳成绩进步那么多以后,她对自己的态度就越来越坏,动不动就说,人家如何如何……很烦,心里就想着,这么喜欢别人家的,你怎么不让他们给你当女儿?
但她知道,那些数落不怪易阳。
刚才王花的话更是深深刺激到了易小青,发了一阵呆,开始幻想着某一天自己有钱了,不用再靠他们的钱生活了,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他们肯定会后悔的。如此这般想着,心里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感,但又伴随着一种很爽的感觉,那种委屈的感觉也总算被冲淡了一些。只是,眼泪又落了下来,用手擦了擦,冬天的皮肤很干燥脆弱,此时竟然有些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就在这时,递过来了一张纸巾。
一抬头,竟然是易阳。
看到易阳的一瞬间,她就又绷不住了,眼泪涌了出来,别过脑袋去了。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易阳。她知道,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的小孩子都不喜欢自己的,尤其是易阳,那时候自己没少告他们的状。尤其是今天又在跟妈妈反驳的时候说到了易阳,一种尴尬、怪异的情绪在看到易阳的时候,便涌现起来。
易小青没有说话,易阳便在她的旁边坐下来了。
过了一阵,易小青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不进去。”
“哦,好。”易阳说:“不是劝你进去的。”
“我没事……”
“也不是觉得你有事来安慰你的。”
易小青总算是转过脸来看了看易阳,又低下头:“那你是看我笑话的?”
易阳摇摇头:“不好笑啊……”
易小青想到了上次体育课时易阳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心里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滋味,说:“我……我妈怎么是这样的人。我有时候,甚至想自杀。”这些话她并不敢对其他人说,但他觉得可以对易阳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至少她觉得对方至少不会出卖自己。
易阳望向了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说:“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很多人啊,是不太会做父母的,往往打着爱的名义……反正就是,哪怕做错了,只要冠以一个爱的名义,你就不能反驳。”
易小青心里舒畅起来,点点头:“就是……”
然后易阳笑了笑:“可惜啊,一个这样打着爱的名义让人难过的人,我没有。”
易小青怔住了。
易阳笑笑站了起来:“不是说赞同你妈妈,也不是要教育你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想要改变现在的这种生活嘛,还是要好好学习,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认真学习,早一点经济独立,到时候想干什么都没有顾虑了。”
易小青沉默了,主要是易阳的那一句“我没有……”深深地刺激到了她。
易阳活动了一下:“好了,你要是休息好了,还是进去吧,我看你还没怎么吃东西的。”
易小青沉默下来,摇摇头:“我不饿……”随后犹豫了一下,说:“易……堂哥,你能不能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
易阳微微一怔,随后点点头:“好吧,那你想聊什么?美少女战士还是泡沫之夏?”
易小青破涕为笑:“那些,都没有看过呢……”
……
易川刚才说的那句“我哥还是省三好学生呢!”在这一场家族聚会中不断发酵起来。易阳在外面和易小青说了一会儿话,让她的情绪平复下来,两人也就进去了。但是没想到刚刚一进去,就听到几个爷爷辈的在争论着什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哦,易阳来了,来,易阳你过来!”
易阳一脸茫然地望着几个爷爷辈。
大爷爷颇为严肃地说了一句:“易阳,你坐过来!我们问你个事。”
易阳皱了皱眉,还是老老实实地坐了过去。
“易川,你也过来一下!”
易川紧张地坐了过来。
大爷爷说:“易川,你刚才说你哥是省三好学生,你知道什么是省三好学生吗?”
易川还是很害怕大爷爷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几个老头子都喝了不少的酒,脸色红润,人也兴奋了起来,大概还能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但此时主导行为的,更多的是情绪而非理智了。刚才聊到一个话题,他们这个家族没出过文人秀才,也没这个命,大爷爷顺便嘲笑了二爷爷一句:“练了这么多年的字,你说你练出个什么名堂了吧?”
激起了二爷爷的不满,便说怎么没有这个命?命还不是人争取来的?易阳,易阳不是刚刚还得了省三好学生?那在古代,就是举人的资质了!大爷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王花说了一句:“易川说的,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谁不知道那两个小子嘛……”
大家也觉得省三好学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于是争论的焦点莫名奇妙成了易阳到底是不是省三好学生。非要吵个高低出来,尤其家族里一些读书的少年,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分析这个省三好学生有多难得到,话里话外都是,易阳不可能是……许多人也就动摇了,到最后只有二爷爷还在坚持着。
已经忘了一开始到底是在争论什么了。
“好,知道就好。”大爷爷看着易川:“易川,我问你,你老实回答!”
易川有些紧张地说:“哦……”
“你刚才说,你哥易阳是省三好学生,有什么证据?”
“证据?”易川茫然地看了看易阳……
易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些臭老头。
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他也不怎么担心。反正自己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省三好学生。况且……就算被拆穿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被推荐上去,在这个县城里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要看他!”大爷爷严厉地说。
“我……我亲耳听到堂哥的老师说的。”
二爷爷顿时笑起来:“那不就得了,这肯定是真的!”
旁边马上有人说:“易川说的话算不得数,他经常骗人!”
易川望了过去,是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少年,便瞪了一眼对方,意思是待会儿揍死你。
大爷爷说:“对,这个算不得证明。”
“那要怎么证明?”
“奖状呢?我女儿六一儿童节得了创优积极分子,都有奖状,省三好学生总该有奖状吧!”
“听说还有奖金!”
易阳只好说:“嗯……现在还在走流程,我只是被报上去了。”
大爷爷想了想,说:“那这样,易阳,你给你们老师打个电话,我们确认一下,只要你老师说,你确实是省三好学生,你就是!”
“你真是喝多了,大过年的打个电话过去,求证这个,人家老师不觉得你是神经病?”二爷爷严厉地说。
“那你说怎么办?”
有人说:“我觉得要不然这样,易阳打个电话过去,给他们老师拜个年,然后假装问一句,老师,我那个省三好学生呢……不就水落石出了?”
大家一致觉得,这个办法好。
“打!易阳,马上打!”
也有人说:“要不还是算了吧,易阳,你要是撒谎了,没关系,承认个错就行了,都是自己人,没人会说你。”
易阳望了一圈那些亲戚的孩子,大都抱着一种看笑话的态度,也有些不太高兴了。
为什么非得跟你们证明?
还有水落石出这个词,他很不喜欢。
但是易阳还是缓缓拿出手机,找到刘冬虹的电话,拨了过去,接通后转成了免提。
一时间,厅堂里安静下来,大家都望着易阳的电话。
“喂?易阳?”
“嗯,刘老师,拜个年,新年快乐。”
“哦……嗯?哦,谢谢啊,你也新年快乐。”不等易阳说话,那边的刘冬虹又问起来,寒假过得怎么样,学习如何如何之类的话题……等得一旁的众人有些急了,纷纷给易阳使眼色,快问啊……
在这一刻,易阳突然是有些悲哀的。他重生以后,向来是不太愿意以恶意揣度他人,尤其是这些跟自己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感受不到这些亲戚对自己的关心,只是觉得他们在等着看一个结果,就像是马戏团里的老虎钻火圈前犹豫,久久不跳。
大抵是自己的期望报的太高了,除了二叔以外,其他亲戚看重的更多是盼着你起来以后能拉自己一把的潜力,以及一些场合里能过来撑撑场子的作用……宗亲宗亲,说到底还是利益,只是相比于其他利益的互换,多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而让人更不高兴的是,哪怕有些看淡了,但还是要维持,除非他某一天拥有了那种可以跳出这个圈层的力量。
易阳打断了刘冬虹的话,说:“对了刘老师,上次您跟我说的那个省三好学生的事……”
“省三好学生……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宣传部已经把材料拿过来了,你……挺厉害啊。嗯,还需要一点补充材料,不过等开学了再说吧。”
刘冬虹没有说易阳不是,也没有说他是,但能确定的是,他跟这件事的确是有关的,又因为“材料”,“挺厉害啊”这类词语,成功营造了一种易阳已经是省三好学生的错觉。
易阳默默挂了电话。在场的人没有人是智障,到这里基本上已经能够证明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起身对大爷爷说:“我出去上个厕所,爷爷们,你们继续喝。”
没有人拦。随后,厅堂里开始议论起来易阳的事,而刚才一本正经分析易阳不可能是省三好学生的那些人都不说话了。只有不多的人在说话……大概意思都是:
“易阳真是出息了……”
易阳走后,大爷爷的酒似乎有些醒了,问了一句:
“对了,我们一开始是为啥辩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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