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淅沥淅沥地下起小雨。
小半个晚上的折腾过后,低烧果然转高,北条夏树又一次走进了那家私人医院。
放眼全部的行动组, 发个烧就能被送去医院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个人;其他成员如果表露出类似程度的弱不禁风,琴酒一般会无私地帮助此人越过全部治疗步骤,直接送进太平间。
但北条夏树不仅因为发烧上医院了,还非常生气, 拒绝和琴酒说话。
太丢人了。尽管莱伊没听到回复,十几秒钟后就一头雾水地挂了电话,羞耻感却久久萦绕着他。
……这个人,实在,非常非常过分。
“啧。”琴酒不爽地盯着他,“……不理我?”
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凉意, 像一把锋利的冰锥。
换做平时,北条夏树一定已经开始绞尽脑汁地示弱了, 但由于怒火,胆子变大许多。
他背对着琴酒,依然没有要理会对方的意思。冰锥刺过来,在他的脊背上化成软绵绵的水。
直到沉沉睡去,他也没有跟琴酒说一句话。
这样的冷战持续了一整天, 到对方次日上午接他出院、回到他们同居的安全屋时也没有丝毫和解的迹象。
琴酒倒是觉得新鲜。
这人跟他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 以前都是自己郁闷着郁闷着就乐起来、眼巴巴地缠上来, 要么稍微放软声音, 答应他两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情就能高兴。
他当然不会因此反思自己的过错,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
北条夏树最近一定在瞒着他偷偷做什么事情, 一点都不跟他提;又发着烧出门追捕苏格兰, 还和莱伊不清不楚的,就应该吃点教训。
临时任务报告里,莱伊写的是“北条夏树击毙苏格兰”。琴酒看了都发笑,就他那描边枪法和能躺就躺的性格,又和苏格兰无冤无仇,如果不是和莱伊私下达成了交易或者某种共识,不可能会主动参与这件事。
不过确认了苏格兰已死,他也懒得追究更多。
小朋友瞒不住事,做出没用的发明、或者发现什么无聊的事情都要分享给他。
可现在,北条夏树背着他有秘密了,并且和他恨不得马上杀死的宿敌莱伊如胶似漆。
……真碍眼。
可他不能拿夏树怎么办。
和这样一个弱小的、连承受手枪后坐力都艰难的小朋友交流相处,就像人类学习怎样接住一片雪花。
他怕我。琴酒又想起那件事。他对夏树的心口开了一枪,救下了他的命,也给组织一份完美的答卷,但后果是长达两年的退避三舍。小蜗牛悄悄伸出来的触角,就这么缩回去。
夏树在病房里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越哭越可怜,他只能在外面听。
雪花洁白脆弱,要无比小心,甚至连呼吸都必须放轻,才能小心翼翼地接住这份来自上天的馈赠。可即使如此,它依然会在掌心融化,最终只留下一点似有若无的水痕。
琴酒厌恶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他习惯刀尖舔血的生活,喜欢生杀予夺的控制感。不过他不能这样对夏树,会把他吓跑。
在昨天那种情况下,琴酒认为采取手段、让他长点记性是必然的。
接通电话的时候他就把麦克风关了,逗夏树算一回事,真让别人听见又是一回事。他当然不允许乱七八糟的人觊觎。
但小朋友生气到不愿意理他了也是真的。
一整个上午也没主动说过一句话,清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把他完全当成空气。
不过有在偷偷看他,盯几秒钟,若有所思,应该是在思考要不要找他讲话,拉锯之后还是怒意占据上风,于是自以为隐蔽地把视线收起来。
抿唇,不高兴,然后恢复面无表情。
跟自己玩毛线团的小猫小狗一样,兀自陷入纠结。
琴酒想了想,捞起外套出门。
……
目送对方出门的北条夏树松了口气,切换工作界面,散漫地扫着屏幕上的信息。
他生怕波本的善后工作没做好,特意跟踪观察了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波本这家伙虽然人不行,彻彻底底的坑蒙拐骗二五仔,但在办事效率上还是无可指摘的,否则也不会成为组织这几年升迁最快的成员。
北条夏树打开论坛,果不其然,又解锁了几个板块。
论坛等级也随之升级到了【lv6】,他好多天没上线,磕学家板块的首页帖子仍有不少冰美式人间正道。
【肥皂泡泡】的消息更是已经刷到了【999+】
【肥皂泡泡】:你还好吗?
【肥皂泡泡】:宝你好惨……
……
【肥皂泡泡】:啊啊啊啊啊新剧情!!老婆我的老婆天哪这也太嫩了!书包你不要再勾引我了我已经烧穿了五条裤子!我一直觉得自己太色了配不上修道的你于是我为你去大雪封山的寺庙清修半年,没想到我一出关你就坏我道心!老婆我的好老婆!书包你让我草草吧!
【肥皂泡泡】:不好意思刚刚冲晕过去了没忍住发疯的欲望
【冰美式人间正道】:。
【肥皂泡泡】:呜呜呜呜冰劳斯!!你回来了!!你能不能出个17书包!!真的太那个了,这不炼不是人啊!
北条夏树看了眼上面那堆精神污染的文字,一时间把想问的问题都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冰美式人间正道】:会考虑的
【冰美式人间正道】:问你个问题
【肥皂泡泡】:在在
【冰美式人间正道】:游戏怎么读档?
【肥皂泡泡】:??
【肥皂泡泡】:啥啊,你问着玩吗,这是什么接头暗号?
【冰美式人间正道】:跟你说过,我这个号是买的
【冰美式人间正道】:怎么手动读档啊?我不会。
【肥皂泡泡】:震撼……竟然是真的吗……
【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好一会儿。
【肥皂泡泡】:我不知道你是想问啥,可能数字君的号跟别人的不太一样?毕竟他有独占大哥的攻略线嘛,可能有一些内测功能……?
【肥皂泡泡】:一般来说就是,被撕卡了,直接回到身份卡和对应的存档界面嘛
北条夏树陷入沉默,问:【撕卡是什么?】
【肥皂泡泡】:就是死掉啊,我被大哥撕卡都要近百次了
他的手指凝在屏幕前,良久,打了个【谢谢】。
北条夏树将手枪放到桌上,打量它冷锐的金属锋芒,不由得生出了一个蠢蠢欲动的、有些疯狂的想法。
……要试试么?要跳入这个陷阱吗?
距离游戏主线剧情开始还有四年时间,尽管他改变了一些事情,红黑决战也是避无可避的趋势。由于波本和莱伊并未反目成仇,势必促成fbi与日本公安一定程度上的合作,导致组织覆灭加速……
然后就会像他梦里看见的那样,琴酒,一次次死去。
过分清晰的记忆堪比一场残忍的酷刑,他想到那些画面,顿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反胃感翻涌上来。
“咯哒。”
门锁被轻轻打开。
北条夏树掀眼瞥了下,发现是琴酒回来,立刻正襟危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
他还在生气,如果等不到琴酒主动示好或者道歉,他决定一周不和对方说话。
琴酒走过来,拉起他的手。
北条夏树目不斜视,也不反抗,全然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套上他的无名指,从指骨缓慢而坚定地推到指根。
……哎?
他惊讶地抬头,发现那是一枚素圈。
夏树:“……”
“……怎、怎么突然给我这个?”他理智失了火,脸上开始升温,红霞从耳根蔓到脸侧,“你……”
夏树说不出话了,稍稍收紧五指,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枚朴素的戒指,显然有些开心。但又不想被对方发觉快乐似的,立刻警觉起来,咳嗽一声,将手收到桌下。
“……到哪里学的?”他相当嘴硬地嘀咕,“我又不是小姑娘。”
而琴酒早已经把他的全部反应收入眼底,心想哄好了,于是漫不经心地笑了声,起身去做自己的事。
夏树:“……”
他哽住了。
就、就为了送一枚戒指吗?不顺带说点什么吗?而且戒指似乎也只准备了这么一个。
这人也太不解风情了。
他转念一想,让琴酒说些好听的大概比登天还难,也就顿时释然了。像琴酒这种人,向来吝啬给出承诺,也不屑这么做。
再者,他能从对方这里得到什么承诺呢?组织下令灭口的时候在top killer手里多活三秒钟吗?
北条夏树盯着无名指根上新增的银闪戒圈,被前所未有的快乐包裹,理智又保持着警戒。
就像从前住院的某天晚上,琴酒因他一句话半夜出门买蛋糕,他的银发比月光还要雪亮,踩着晚樱小路,仿佛一场奔他而来的美梦;但也是这个人,给予他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梦碎。
在上一次组织和北条夏树的无声对立中,琴酒保护他,但也没有选择他。
无形的高墙在面前拔地而起,织成密不透风的钢铁森林,他感到避无可避的窒息。
但是在那之前,有更重要的事情。
北条夏树摘下戒指,仔仔细细查看了下内圈的纹样,对着电脑噼里啪啦一通搜索,也起身出门了。
不久后,他在一家奢牌珠宝店面前停下脚步。
系着精美丝巾的sa立刻挂着笑脸迎上来:“先生……”
没等对方介绍,北条夏树对她展示了手上的戒指:“这款男戒,还有别的尺寸么?”
“啊……”sa慧眼如炬,立刻认出是自家品牌的产品,面上笑容顿时更灿烂了,“有的,您跟我来。”
……
北条夏树买完东西出了商场,却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
受到夏季风的影响,东京的夏天多雨多热,最近似乎又要有台风过境。
他打车来的,没开车,顿时觉得头痛,只能去一楼的连锁精品店随手买把伞,再站到商场门口等计程车。
拦车的过程倒是相当顺利,接近晚高峰,路上有些堵。
在距离安全屋还有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北条夏树下了车改为步行,因为前面的路不让机动车过。
雨实在很大,走几步路的功夫就淋湿裤脚,半分钟后,甚至波及了拎在手上的、装有戒指盒的礼袋。夏树想了想,把盒子单独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
指尖触及布料的时候,袋内手机颤动了一下,应该是收到条短信。
他本不该在这倾盆大雨中分神看手机,但既然碰到了,就那么顺手拿出来瞥一眼。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主界面弹出来的短信上写着——
【跑!!】
没见过的号码,再简单不过的白底黑字,却令北条夏树陡然一惊。
恰好暴烈的斜风忽起,将这把廉价伞的伞骨吹折,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到他的身上,将衣物也浸透,一时间狼狈无比。
他匆匆顺着街道跑起来,几分钟后,闪身躲到便利店屋檐下。
雨势再度转急,豆大的雨珠肉眼可见地碎落在地上,溅起透明的圆形波纹,再融成涓涓细流。
明明才接近下午六点,天空已经阴云密布,仿佛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方才躲雨的过程中,又来了一条信息。
【你暴露了。】
北条夏树捏着手机,惊疑不定,心脏疯狂跳动着,剧烈的不安攫住他的整副心神。
按照他和威士忌三人的善后水平,怎么可能有遗漏?他能接触到的证据都已经被清理掉了,死无对证,波本那里也一样……难道是苏格兰本人出了什么问题?
他刚准备给陌生号码回个电话,耳畔却传来极其刺耳的声响,紧接着小臂一痛,手机掉到了地上。
……手枪子弹!
好在它只是他的刮破皮肉,并未伤骨。毕竟想要在这样泼天大雨中击中一个人还是有些难度。
刚才的声音来自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方向是……
北条夏树下意识靠到墙角,抬头看向对面民居的三楼窗口——那是安全屋的阳台。
隔着暴烈的雨幕,他看清了琴酒的轮廓,以及,对准他的伯莱塔枪口。
北条夏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拳头收紧,无名指上的银环硌得指节生疼。对方迎上他惊惶的视线,墨绿色瞳孔在这阴冷的雨水中显得愈发毫无温度。
琴酒扯着唇角笑了下,露出一个极其散漫而狠戾的笑容,依稀透露出几分猫科动物般的慵懒随意,但也时刻准备着一击必杀。
……那条警告短信,是真的。
来不及多想,北条夏树冒着大雨朝街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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