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阵当然是故意的。

    他从几年前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  梦见身边这个人。

    一开始是十几岁,北条夏树的轮廓稚嫩,白净的脸上辍着双小鹿似的清润眼睛。他年纪很小,  也很好懂,  情绪明明白白地摊在脸上任人,  完全是小孩脾气。

    高兴藏不住,不开心也藏不住。

    冷战了想和好,  不知道怎么主动开口提,  犹豫踌躇,  别扭。

    抱着枕头过来,虚着眼睛胡说八道,  说自己怕黑怕打雷,  想要一起睡觉。

    黑泽一边从主视角观察他,  一边被不属于自己的、莫名的感情裹挟。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渐渐和梦中自己的想法同调,  也许那是另外一个黑泽,  而同位体的思维与情感总是那么相似。

    他想要拥有这个人,彻彻底底的,  最好是用铁链束缚住,  限制自由,让他永远没办法离开视线范畴。折断飞鸟的羽翼,  摧毁他未来的任何可能性,  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就此得到他。

    这个念头无疑越界且违法,  但黑泽阵本身也不是什么正义感强烈的人,  他为fbi效力,  敬业和缜密是他的个人习惯,  离开fbi也会为别的团体组织这么工作,本性如此,和阵营归属无关。

    他循着记忆里的信息找人,很快发现相关线索。

    证件照上的黑发少年神采飞扬,笑意清浅。

    但只能追踪到离开加州之前的动态,回到东京后音讯全无,隐没在人群里。

    想来也正常,这小孩学的计算机专业,辅修了一堆通讯工程和工业设计相关的课程,又不是fbi重点监视对象,把自己藏起来很容易。

    黑泽想找人,瞥了眼出生年月。

    ……还没成年。

    黑泽阵顿时觉得棘手。他能明显得感觉到,光是零零碎碎地做梦,心中那聊胜于无的道德藩篱就已经被夏树的一举一动磨蚀得所剩无几。

    也许见到本人,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再等等。

    然而有些事情也许注定要发生,东京都市圈林林总总三千多万人,霓虹灯下,游人就像挤挤挨挨的磷虾群。

    黑泽阵从便利店里走出来,越过疏离的人流,一眼就锁定了马路对面的少年。

    他接过摊主递来的东西,回头,目光滑进黑泽的视线,好看到能用‘漂亮’来形容。他刚开始有些茫然,看到黑泽后,神色立刻转变成了警惕。

    就像听到猎人脚步声,而竖起耳朵尖尖的小动物。他努力忍下恐慌等不适感、佯装镇定地离开了。

    这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黑泽阵的眼睛,他比夏树长那么多年岁,想要勘破小孩的心思就像翻书般轻而易举。那伪装就像糖纸,欲盖弥彰地包裹在糖球外面,因为过分贫弱,反倒显得可爱。

    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黑泽阵想。这可怪不得我。

    ……

    “叮——”

    电梯门开了。

    北条夏树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黑泽身后,看着他开门,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下一秒,对方扔了双拖鞋到他脚下。

    ……这下不用考虑了。

    夏树换了鞋,走进客厅。装修风格冷淡且高级,颜色以黑白灰为主,单调且不近人情,十分贴合黑泽的个人作风。

    黑泽阵脱下外套,随手搭到椅背,这个天气会穿长袖外套本来就有些古怪,但放在这么一个满身是谜的人身上,倒显得相得益彰。

    “现在雨大。”他在走廊的壁橱里翻找着,“等会雨小点再走。”

    说完这句话,黑泽就找到了伞,翻转手腕精准地掷过来,北条夏树手忙脚乱地接过,然后局促地说了声“谢谢”。

    伞套上沾了一点点灰尘,看来放着有一段时间,主人不怎么打开使用。

    黑泽往厨房方向走去。

    他上身内搭的短袖质料轻薄,被强壮的肌体悍然撑起,轮廓紧绷鼓张。

    一副具备绝对力量感的、成年男性的躯体。

    而北条夏树低头,看了眼自己细窄的腕骨和手臂,陷入莫名的自卑。这样的情绪只持续了几秒,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怀中猫包的动静打断了。

    缅因猫奋力挣扎,像被脾气暴烈的宝可梦一样,反抗着禁锢它的精灵球。

    见它如此激动,北条夏树立刻拉开拉链,生怕猫把牛津布给撕裂了。缅因猫探出脑袋,对着他一通龇牙咧嘴,咪咪呜呜,非常生气。

    接着,甚至作势干呕了几下。

    如果是寻常主人,此时一定怀疑猫生病了,或者吃进不干净的东西,肠胃不适。

    北条夏树一开始也这么想,却在欣赏完这一通猫咪表演后,奇异地理解了它的意思:【恶心得要吐了。】

    他压低声音,凑近小猫咪的耳朵,悄悄问:“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是因为不喜欢黑泽先生家吗?”

    猫满脸不爽,恶狠狠地叫道:“咪!”

    ……原来如此,它讨厌黑泽到这个地步。

    也许是猫科动物的领地意识作祟,它反感黑泽,自然也厌恶对方的家。

    “我车坏了。”北条夏树好声好气地跟小猫咪讲道理,“就在这待一小会儿,等雨小了就回去,请你稍微忍耐一下吧?”

    缅因猫大声回道:“咪!”

    还是凶狠的语气,却没刚才那么冲了。

    北条夏树知道这是有商量余地的意思,刚想说点什么给小猫咪画饼,好叫它安分点,却忽然听见黑泽的声音:“你能喝牛奶吗?”

    夏树抬头,刚想说自己乳糖不耐,又礼貌改口道:“能喝一点点。”

    黑泽:“哦。”

    见他又与黑泽阵搭话,猫快要气晕过去了。

    北条夏树眼疾手快,立刻将它抱起来,亲了亲鼻尖:“别生气了?”

    猫将跃跃欲试的爪尖收回去:“……”

    哄好了。还挺简单的。

    夏树把猫关回包里,又看向在厨房忙碌的黑泽。

    能被他请进家门躲雨已经很惊讶了,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细心,更显得自己之前那些揣测小气且无端。

    真是太不应该了……

    没过多久,黑泽端了杯美式过来,热的。

    北条夏树震惊:“…………”

    不,这人绝对有问题。

    他内心哭丧,尽可能平静地抿了一口热美式,假装镇定地说:“谢谢黑泽先生。”

    而黑泽把他精彩的神色变化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表情难掩愉悦。

    他问:“上几年级了?”

    夏树老老实实地说:“二年级。”

    “作业写得完么?”

    夏树心想他有特权,完全不用写作业,斟酌着糊弄道:“还可以,认真写的话也挺快的。”

    “成绩怎么样?”

    除了年级第一没考过别的位次·北条夏树:“一般吧。”

    “快成年了?”

    “嗯。还有几个月。”他想了想,问道,“黑泽先生,你呢?”

    “你觉得呢。”

    夏树猜测道:“二十六岁?”

    “少了。”

    “哦。”他心想,也许是黑泽先生不愿意透露,也就不继续问了。

    两个人像问诊的医生和战战兢兢的患者般一问一答,进行了一通无效交流。黑泽揣着明白装糊涂,夏树也是真的没发现异常,有事没事偷瞄窗外,就等着那雨小一些,好顺势早早离开。

    阵雨本就来去都快,将近半小时过去,阴云笼罩的天空渐渐像被橡皮擦涂走暗色,变得明亮起来。

    太阳和细雨一道出现,晶莹的雨丝如同银坠,扑簌簌地落到阳台和窗外的植被上。

    “等会我要出门。”黑泽开口,“顺路送你回去。”

    面对如此好意,刚准备告别的北条夏树又悻悻然停下拿伞的动作:“……好的,谢谢黑泽先生。”

    黑泽又说:“我有点事,你等一会。”

    然后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开机,把遥控器丢给他,转身去阳台上打电话。

    客厅里的复古挂钟步履缓慢地向前走着。

    北条夏树认命,一下下调台,黑泽先生根本没有续费宽带电视,就那么几个频道可以看。他随便选了一个,屏幕上开始放电影,似乎是个爱情片,已经播了不少,节奏缓慢,每一幕都唯美入画。

    他把猫抱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气鼓鼓的猫咪顺毛,一边分神留意电影在放什么。

    “马上就回去了,真的,真的。”

    “咪!”

    “别生气了,回家给你开个罐头好不好?”

    “咪!!”

    “……哎呀。”

    黑泽先生这通电话打了很久,也许有将近半小时,影片剧情也推展到了高潮部分,轻柔而哀伤的旋律萦绕着整间客厅。

    北条夏树淡瞥一眼,却忽然愣住了。

    女主角在列车内,拍着车窗,哭得形象全无,一声声地喊月台上的男人的名字。

    随着“呜——”的汽笛声,齿轮啮合,列车缓缓顺着轨道驶离,风景倒退,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

    这一段的表演确实很有张力,他屏气凝神,整个人像浸入深海,渐渐窒息,直到实在忍受不了,才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劫后余生的心脏疯狂跳动着,将莫名的涩意与痛苦沿着血管运输出去,漫入四肢百骸,不放过每一个毛孔,令北条夏树在这个闷热的天气中手指冰凉。

    他甚至没发现自己额头沁出了冷汗,一两分钟的功夫,面庞霎时苍白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缅因猫舔了舔他的手指,刺痒的触感稍微唤回了一点理智。

    “怎么了?”北条夏树对着它虚弱地笑了下,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

    猫不安地用肉垫踩了踩他的肋骨。

    他却无心照顾猫咪的情绪,又是困惑,又是惊愕,还有点尚未散去的痛苦。

    ——刚刚,为什么会那样难过?

    这种感觉不是看电影能拥有的,像是有个人将他全部的爱恨浓缩成一粒透明子弹,穿越时间与空间的罅隙,击中北条夏树的心口,使他完完整整地体验了一份此前从未有过的悲伤情绪。

    好像他也曾经声嘶力竭地试图留下某个人,也曾痛苦而无力地落泪,但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劳。

    北条夏树惊疑不定,没有继续看这部电影,转头望向阳台。

    他对黑泽一直保持着莫名的戒心,从未有一刻真正放松过,而刚刚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也就忘记继续自己那毫无用处的戒备。

    黑泽阵的侧影就这样闯入他的眼帘,夏树眨了眨眼,短时间内没能没反应过来。因此他以一种全新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审视对方,接着在恍惚间得出结论,或许,自己早该与这位只有短短几次往来的黑泽先生相识。

    雨彻底停了,天际点燃一把玫瑰色的大火,向穹顶攀爬,叠着暖橙渐变。

    而黑泽倚着栏杆,淡色唇瓣开合,面庞线条和表情一样冷硬。黄昏姗姗而来,落在他色泽浅淡的发隙间,霎时金芒跃动。

    北条夏树缓慢地合上眼皮,再睁眼,仿佛整片视野都笼上虚濛发亮的光雾。

    他方才因为痛楚而抽疼的心脏停滞一秒,再度加速起来。

    砰砰,砰砰。

    有点不太寻常。

    黑泽阵也许是听到什么讽刺的话,剥削的嘴唇上翘着,笑意到面中便戛然而止。墨绿色的眼珠冰凉却燎灼,仿佛盛着一泓寒潭,与充塞着鲜艳色彩的天幕背景格格不入。

    而北条夏树头脑一片混乱,耳边嗡嗡作响,除了轰隆的心跳,什么都听不见。

    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随着几次深呼吸渐渐缓解,他终于从那种近乎耳鸣的状态中脱身。

    滴答、滴答、滴答……

    挂钟的秒针在响,映着心率的节拍。

    他想要移开视线,又有点莫名不舍。

    夏树怀疑自己病了。

    ……好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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