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早开始,神京的天空便阴阴沉沉,到黄昏时分,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随着夜幕降临,愈发密集了,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大地变得白茫茫一片。
文渊阁偏殿外纷纷扬扬下着雪花,偏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阁臣还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又都聚集了。
首辅温方言身边的案几上堆满了官员们呈上来的贺表。
温方言头一抬,立刻发现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没来,“李祭酒呢?”
大理寺卿邓通答道:“回首辅,李祭酒染了点风寒,不能来了。”
温方言:“哦.....”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苍天护佑,祖宗保佑!关键时刻东南传来了捷报,这是缓和内廷与外朝关系的最佳时机,不能出任何差错。你们都再清点一遍,是不是每个官员的贺表都收齐了。”
几乎所有的官员:“回首辅,都收齐了。”
温方言还是发现有一个人没有回话,便望向他,“通政使司没有收齐?”
通政使司通政使王勃站起了,“回首辅,通政使司已经收齐了。只是.....”
温方言盯着他,“怎么了?”
王勃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说道:“李祭酒递上来的不是贺表....而是辞官的折子。”说着将藏在袖中的李守中辞官的折子掏了出来。
众人都惊呆了。
“糊涂!”孔谦不高兴了,“大家伙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他这会子撂挑子不干?”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已十分哀伤,“若是陛下动怒,温、孔两家可是要满门抄斩的。不仅如此,报时官,甚至是刽子手都要受到诛连。”
刘文彬说话了,“瞒不住的,呈上去吧。”
“今天不行。”孔谦摇了下头,“这会儿呈上去肯定是火上浇油!”
刘文彬:“纸是包不住火的。陛下肯定会翻看,特别是李祭酒几人的贺表。到时候更说不清了。”
这话谁也无法反驳,一时都沉默了。
温方言:“那就呈上去吧。”
孔谦:“首辅!”
温方言痛苦地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沉重,“老夫会担下所有罪责。”
众人都露出了悲愤的神情。
..........
乾清宫内也是灯火通明,御案上摆着一块怀表,指针指着午时二刻!
天佑帝笑了,笑得那样从容轻松,笑毕说道:“好手段.....好手段!他没变.....却也变了.....”
戴权狐疑地望了望天佑帝,“陛下.....”
天佑帝:“算了,随他去吧。”眼光一闪,“他想做圣人,朕能理解,但他不该阻了朕的道!”
一种不祥之兆在戴权的心里浮起。
..........
望着李守中辞官的折子,朱武城胸脯一阵起伏,脸色铁青。
董山慌了,扑通跪了下来,“陛下,不值当.....他这是在沽名邀誉.....”
“你说什么?!”
朱武城两眼闪着精光,直直地盯着他。
董山打了个寒战,接着心一横,大声答道:“他这是在沽名邀誉,他想激怒陛下,好做个死谏之臣,想在青史上留个美名!这都是读书人的通病,陛下万不可随了这起小人的意!”
朱武城被董山一番话提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不能中了这起小人的奸计,大局为重!
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失神地望着御案上的折子。
大殿内一片沉寂。
朱武城的目光又闪动起来,取过一张鹅黄的折子平铺在御案上,接着操起笔飞快地书写起来。
...........
文渊阁值房内,温方言面色平静地坐在书案前。
孔谦阴沉着脸坐在书架边的椅子上。
丁元竹、王绍光也是沉着脸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韩俊则气急败坏地来回疾走,走到门边倏地停住,又猛地转身,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想搏个青史留名,也不能拉着大家一起陪葬吧!要找死,护城河跳下去就是。最不济,他也该换个时间,非要搅得天下不安!他眼里哪有一点江山社稷!”
值房内一片沉默。
突然,门啪地被推开了!
韩俊猛地转过身。
当刘文彬的身影疲惫地出现在值房门口,丁元竹、王绍光和孔谦便立刻站起了,温方言也抬起了头。
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刘文彬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像走了好久才走到了案前,默默坐下,看着他的神态,一种不祥之兆在几人的心里浮起。
刘文彬痛苦地闭上了眼,“董山出宫了,带着提刑司的人。”
几人都是一惊。
好久,温方言终于张开了嘴,却只是轻叹了一声。
孔谦急了,“陛下这是要杀人了,该怎么办,您说句话啊!”
韩俊也急了,“搞不好会兴起大狱啊!”
温方言这才冒出一句,“为了我大明的千秋万代,这个罪老夫一力承担!”说到这,语气也加重了,“我明早会上请罪折子。”
刘文彬:“首辅.....”
“都散了吧。”温方言立刻打断了他,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
案几上的蜡烛燃得剩下不到一寸了。
紫鹃把刚点好的另外一只烛台拿到案几上,换下了那只快燃完的烛台。
晴雯、雪雁两个丫头正坐在炕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布,紫鹃笑道:“姑娘也别太惯着三爷了,他兴许就这么一说,姑娘别太当真。再说了,离冬至还早着呢。夜深了,仔细伤着眼。”
雪雁:“姑娘该歇着了,明日再裁也不迟。”略想了想,又道:“若是当真急着用,让晴雯姐姐赶夜裁剪也行。”
晴雯笑道:“小雪雁,你竟拿我来邀功了,白疼你了。”
雪雁低着小脑袋,闷声道:“我,我可以帮你......”
晴雯听了,便用她那长着长长指甲的细手点了下她的额头,“小叛徒!”
黛玉方欲说话,只见院内传来了宋妈的声音:“哟,王大娘来了。”
“姑娘可歇着了?”王善保家的声音传了进来。
“还没呢。”
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收了吧,明儿有空再裁。”
一语未了,外间传来了王善保家的声音,“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门帘一挑,王善保家走了进来,施礼道:“打搅姑娘了,老爷让我过来和姑娘说一声,西府有人找三爷,急事。”
黛玉一怔,“你们三爷不在?”
“三府都找遍了,没人知道三爷去了哪里。老爷已经过去了,让我和姑娘说一声,让人通知三爷。”
“行,我知道了。”
黛玉微微点头,“难为你,大雪夜走了一趟。”望向紫鹃,“取一吊钱给王大娘打酒吃。”
王善保家立刻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了。”说着,磕了一个头,接了紫鹃递过来的钱,退了出去。
紫鹃端了盆热水进来,绞了一块毛巾,递了过去。
黛玉将手一挥,走到书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速归!
她把纸条叠起,交给紫鹃道:“你亲自走一趟西府,交给张先生,让他想办法送给侯爷。”
..........
大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酉时末,东直门大街十分安静,街上只有一两个行人,还都是行色匆忙,雪雾茫茫,二十步外便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形。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无数火把出现在街头,一队队军卒举着火把奔跑着。
“看什么看!所有人都回避了!”
“关门!再看杀你全家!”
那些开门查看情况的人立刻把门关上了。
一群禁军把整条街道封锁了起来,接着一个把总带着一队军卒奔向门口挂着“李府”灯笼的宅院门口站定了。
接着,一群提刑司番子护着一顶大轿从西面奔来了。
那顶轿子在李府门口停住了,轿杆一倾,董山走了出来。
把门的禁军把总立刻猛叩着门环:“开门!开门!”
不一会,大门咔呀一声打开了,一名老汉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老爷在客厅等着了。”
那把总一愣,转身望向董山。
董山也是一怔,回过神来,“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火把乱晃,一群番子从李府洞开的大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径直奔向客厅。
拥进院子,众番子都倏地站住了,大厅的门竟洞开着,远远的,众人便望见了坐在大厅桌旁的李守中。
董山走了进来,在院内站住了,他看见李守中并没有迎出来,而是坐在那儿远远地望着他。
摸了摸怀中的手谕,这才慢慢走进客厅,站在李守中的面前,定定地望着他。
李守中也静静地看着他。
董山的脸阴了一下,“陛下有口谕,李守中听旨。”走到了北面上方站定。
李守中一怔,站起了,转到南面跪了下去。
董山肃穆了面容:“你是个清官。”
李守中又是一怔。
董山:“这是皇上的原话。”
李守中心里一阵激动,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董山看了他一眼,“皇上叫杂家问你,可曾后悔了?”
李守中闭上了眼睛。
董山来气了,“你可知道这件事会牵连许多人,杂家走出皇城之时就已经是午时三刻了,这件事不禁查,只要李大人认个错,杂家转身就走,皇上也就当没这回事,明天的菜市口依旧是白茫茫一片。”
李守中依然闭着眼不答。
董山沉声道:“你想死,护城河跳下去就是。为何非要连累这么多人?欺君之罪是诛族重罪,温家,孔家都要诛三族,你知不知道?还有你李家!这会诛连许多人,甚至会动摇我大明朝的根本。杂家也不为难你,待会只要你微微点个头就行!”
李守中睁开了眼,脸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却依然不语。
董山震动了,沉重地说道:“首辅辛劳社稷一辈子,你总不希望他临到了落得个家毁人亡的凄凉下场吧。还有孔家,你让天下读书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待朝廷和陛下?你这么做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我没有想牵连任何人。”李守中终于开口了。
“那就好!”董山连忙说道:“皇上叫杂家问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李守中又闭上了眼,等候番子将他锁拿押上囚车。
董山懵在了那里,半晌,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从怀中取出了那份手谕,道:“陛下说了,你是个忠直之臣,这是天下苍生之福!户部交到你的手中,陛下放心。”说着将那份手谕轻轻地放到了桌案上,接着便走了出去。
李守中这才睁开了眼,远远地,“午门的事情没这么简单,清谈只能误国.....李大人还是干点实事吧!”董山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
不知过了多久,李贤终于醒来了,刺眼的灯光使他眼睛睁不开来,只有一线,模模糊糊只能看见这是一间宽大的房间,而他则被粗大的铁链捆绑在一根木柱上,一片死寂。
一阵脚步声踏碎了沉寂,李贤还没能睁开眼,但已能感觉到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你终于醒了。”
李贤眉头略抖了一下,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语调十分缓慢,却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气场压来,李贤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慢慢睁开了眼向那人望去。
“怎么,李参将不认识本帅了吗?”
李贤愣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浑身颤抖了一下,“侯,侯爷.....”
贾珝淡淡一笑,“李参将,你想知道是谁出卖了你吗?”
李贤沉声问道:“是戴权。”
“啪!啪!”贾珝轻轻地鼓了两下掌笑道:“聪明!一下子就猜对了,没错,是戴权将你的藏身之地告诉了本帅,不过这并不是他的主意。”
李贤仿佛头顶响了一记炸雷,惊得脸色都变了,疯了一般吼道:“这怎么可能?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骗我!”两只眼狠狠地盯着贾珝。
贾珝笑了笑,用一种怜悯的口气道:“可怜的人啊!你还记得你们分开之前喝的那杯酒吗?”
李贤:“那我怎么没死?”
贾珝:“是啊!你本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惜,本帅不相信你有这个胆量动手。”
李贤:“李贵?”
“好了,你的疑问,本帅都替你解了,现在该你回答问题了。”
李贤脸色灰败,“什么问题?我知道的并不多。”
贾珝笑了,“你们造反的事情,本帅不感兴趣。算了,我不和你绕圈子了,告诉我是谁下的手,事后我给你个痛快,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我知道!”李贤回了一句,又直望着贾珝,“放过我,我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好些事情李贵并不清楚。”
贾珝却冷笑一声道:“我说了,你们的破事我不感兴趣。”
李贤的眼里立刻闪出寒光,“你杀了我吧!”
“呵呵,你一定会告诉我的.....”贾珝给亲兵使了眼色,便离开了房间。
半个时辰后,一张审讯记录送到了贾珝的眼前......紫荆关守将......陈祖荣.....
.........
尽管外面纷纷扬扬下着雪花,但书房内却十分温暖,温方言坐在书案前写奏折,请辞的折子,也是请罪的折子。
吱呀一声,书房门开了。
一个人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
温方言望去,不禁一惊。
来人正是乾清宫总管太监戴权。
温方言紧盯着戴权,戴权也紧盯着他。
温方言开口了,“你怎么来了?”
戴权长叹了一声,“首辅,你累了吧.....该歇歇了.....”
温方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戴权没有搭话,走都书案前,拿起那本请罪折子看了看,笑道:“省事多了。”
像头顶响了一个闷雷,温方言一惊,楞在了那里。
戴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声深沉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其实陛下也不想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李守中被任命为了户部尚书,不要这样子看杂家.....你想做圣人本没错,但不该阻了陛下的道,断了陛下说的谋划.....如今,只有你死了,这个计划才能继续下去....陛下说了,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你就安心的去吧。陛下许你配享太庙。拿着,用这根白绫解脱你犯下的罪过吧......”
“哈哈哈....”
看着面前的这根白绫,温方言突然放声大笑,只是,那笑声之中却是遍布凄凉,他辛劳社稷一辈子,为那人遮风挡雨十几年,最终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一根白绫.....
笑毕,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拿起那根白绫跪了下去,“臣温方言叩谢太上皇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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