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一大群人正向西如潮水一般退去,败退的人马看起来十分混乱。张宁左右的人表情激动,第一阵交锋显然是胜了。朱勇败就败在不了解对手,这是一场有别于以往的战争,否则没有武将会让步兵冲火枪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抵便是如此。

    不过,朱勇只被打溃了两千人;而他却总共有六千人马。就算是眼下正溃散的败兵,伤亡了一些、会逃跑一部分,剩下的也能在后方的阵营下重新组织起来。还远远不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正如张宁之前所想,只是防守就没法取得胜利的。

    “下令开炮,向远处朱勇军的阵营开炮!”这时张宁果断下了命令。

    火绳枪和臼炮都是朱勇军不了解的东西,第一次打击起到的效果最好。此前周梦熊建议在开场用火炮打个措手不及,给朱勇一个下马威,打击他们的士气,但张宁没有接受。现在他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正在向西涌动的溃兵,到达朱勇中军阵营时就能逐渐组织起来;但如果溃兵回到阵营时,发现中军也被炮轰乱,那他们想重新恢复秩序和战斗力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很可能被炮击的中军阵营反而要受溃兵的影响,跟着溃散;而不是相反。

    进攻就是攻击敌人,而不只是试图被攻击打败。张宁要把手里仅有的牌用在进攻上;哪怕弱小,如果只是想着防守,也不可能取得胜利。而这场战争显然没有平手议和的选项。

    早已装填准备好的一门火炮“轰”地一声巨响,炮声简直地动山摇,其巨大的声响已不是城下的火绳枪能比的。张宁明显地感受到城墙在颤|抖,座下的椅子也在砖地上磨出了“嘎嘎”的声响。他看见墙垛上的砖头都被震脱落了,纷纷掉下城头。火炮的后坐力有点让人意外,战前谁也没想着预防,十一门火炮在小城城墙上开炮会不会损坏城墙。久经厮杀的武将此时也不禁失色,反倒是号称文人的张宁坐着没动面不改色。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啸,能让人感受到炮弹撕破空气的力度。硕大的爆炸弹不出意外地没打中任何目标,于是炮卒们开始忙活着重新调整角度。

    这个时代的战争节奏其实比较缓慢,下面被打败的溃兵向自家中军退却,一里地的归路还是要走好一阵。但是相应地军队和武器的反应也不快,就如张宁的炮兵,本来已经装填好了,但要想多炮击中目标,仍然需要一个调整试验的过程;开战之前谁也不知道朱勇的军队会在什么地方列阵。

    于是张宁在作出判断和决定时,却不能节奏缓慢,他必须提前作出判断。要想达到在溃兵靠近阵营时、轰击官军阵营的目的,就只能提前开始行动,战术本身也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等到溃兵已经进入阵营时,再作出炮轰的决定,就只能看着战机失去了。

    战机稍纵即逝。作为兵力单薄的一方,张宁的战术容错率太低。只要有一点出错,满盘皆输;就像刚才城下的步军对战,如果朱雀军失误,单薄的阵营会在大军的践踏下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而朱勇的条件就好多了,他拿步兵突击火枪阵就错了一次,但他还有机会,因为错一次还不足以毁灭整个军队。

    张宁告诉自己在每一分每一刻都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有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一场大战有许多过程和步骤,每一步都不能错,而每一步的正确率按照数学来说是剩法规则,所以张宁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胜率很低。

    所以他要随时随地就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要在大量的庞杂信息中不要忽视每一处。

    火炮的轰鸣陆续又开始了,他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昨晚睡得很好,身体状况良好,全身放松,心情也很不错,没有太多欢喜但也不会悲伤;我头脑清晰,思维敏捷……

    就在这时,视线中官军阵营的人群里随着一声爆炸烟雾腾起,一枚炮弹成功击中了他们的队列。

    其实臼炮发射的这种爆炸弹,和现代意义上的榴弹击中人群把人炸成碎片的光景完全不同,爆炸弹是工匠把石头掏空加固或是用铁铸造成的空心弹丸,里面装填的是黑火药,用长芦管装引信,发射出去之后引信引爆内部火药燃爆,然后炸开的炮壳碎片伤人。黑火药密封燃爆的威力着实有限得很,碎片数量也不多,军队士卒又有装甲保护,哪怕是落进人群,能杀死的人也不多。张宁也是没办法,手里只有炮弹速度很低的臼炮,不然野战还不如用长管火炮平射实心弹。

    不过爆炸弹在人群里达到的心理震慑效果远比实际杀伤更有意义,只见远处官军中人马惊慌,在炮弹爆炸的附近队列已出现混乱。

    过了一阵子,溃兵已经靠近官军阵营。朱雀军这边城墙上的臼炮第二次装填也终于完成了,角度也试出来,顿时群炮轰鸣,十一门臼炮进行了一轮齐射。

    雷鸣过后,空中炮弹尖啸,大多落入了朱勇营中,爆炸飞起的泥石土块和烟雾仿佛要把整个军阵吞噬一般。官军人群开始隐隐动荡纷乱。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冷不丁从侧后翼突进,可以想象破阵是十分容易的。但张宁几乎没有骑兵,有四百多匹战马但不是就意味着有一股能集团作战的骑兵。

    周梦熊见此光景,忍不住说道:“殿下高明,我是心服口服。这境况,朱勇要重新进攻恐怕得费点时日了。”

    “我们还需要进行一次真正有效的进攻打击。”张宁不动声色道。火器发挥的作用仅仅是拆卸了官军的攻击,但杀伤只是皮毛,如果仅仅达到这样的战果实在意义不大。

    张宁的脸上没有出现犹豫的表情,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权衡,他说道:“下令韦斌带左哨、右哨主力,向前进攻!”

    刚刚还说佩服的周梦熊此时也急忙提醒道:“我军兵力单薄,进攻便失去了屏障,可能被合围。哪怕官军营中此时纷乱……还有一股没露头的马队,不得不防。请殿下三思!”

    张宁听罢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不论强弱,既然在高都县要打这一仗,目的很清楚就是打败朱勇的军队;如果不设法打赢、只是自保,那又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再说没有彻底击败朱勇的军队,这场战役能结束么?既要打赢,眼前官军混乱,近半的步军刚刚从正面溃败溃不成军,是进攻的最好机会;现在如果不试图进攻将其击败,以后又要怎样才能获胜?

    思路不能局限于风险,不能只想着出击会被骑兵攻击,可能一败涂地……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么大的风险。不去经历风险,就只能坐以待毙。

    也许有的抉择,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无路可走的时候选什么都是错的。那么就只能选一个看起来有点机会的选项。

    他努力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口气,叫来一个侍卫,在架子上抽出一块令牌,又把手里的剑一并递过去:“你下去找韦指挥,传我的命令。即可率主力进击,若进攻顺利,切勿冒进轻赶,以击溃一里地外的朱勇军主力为目标;若官军骑兵出现,应布四圆阵应战。以上目标无须强求,视机宜可退回城下。”

    侍卫凝神听完,又复述了一遍,得到张宁点头之后,叫人放吊篮下城传令去了。

    周梦熊见状遂沉默下来,他再次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顾问”,无权影响朱雀军的决策。

    城下的朱雀军总共大约有一千人,主要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韦斌稍作整顿,将所有人马布阵为四个方阵,也同官军步军一样形如田字,随即跑步沿河向西挺进。上千的人马,花俏的队形招数都用不上,阵型如非就是保持秩序。还好朱雀军平时队列训练内容很多,齐步跑这种项目并没有问题,也不会打乱队伍,用于短距离突进还是有用的。

    张宁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下面参与进攻了,人马并不十分壮观,一目了然,不过是他倾尽所有的力量。

    攻击距离一里远,负甲武装的将士以小跑的方式推进,花费的时间大概就一炷香工夫(约五分钟,三炷香为一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官军阵营中的朱勇看到城池那边的人马居然迎面推进,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炮弹仍然时不时落入阵中爆炸,他的队伍有点混乱,阵前和侧翼那帮溃兵在此时更是拖累,大部分士卒找不到自己的将领乱作一团,不知道要干什么,还有的脱了衣甲跳河里想当场逃跑。刚刚才有部将建议后撤一里重新列阵,免得处于火炮的威胁下;但叛军居然此时进攻,现在试图后撤的话容易被趁势击溃、撤退变成溃败。

    “贼军是要进攻我们?”朱勇一句充满诧异的话脱口而出。

    部将遥视前方,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他们好像是有那么个打算。”

    “派人去,命令冯友贤的骑兵即刻出击!”朱勇毫不犹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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