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侯说:“老子南征北战纵横沙场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仗。”

    崩溃的战场,官军无数的红的、青的旌旗全数倒下,空中飘荡的旗帜一下子不见,中军好似变成了一个秃子。薛禄眼睁睁看着高大的旗杆倾斜,帅旗陨落。接着那旗杆上居然挂上了黄底黑图的可恶标志重新竖立起来,fǎngfo在向方圆之内所有的人宣告大军中军被朱雀军击败占领。

    “扶侯爷上马,咱们快走!”薛禄最心腹的将领催促手下道  。

    薛禄突然一把推开上前来要扶他的人,怒道:“走?走哪里去?仗还没打完,看看,我们还有那么多人!回来,回来啊……”

    属下劝道:“侯爷,我们已经战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禄听到“战败”两个字,火红的眼里路出疯狂的杀气,将手里的剑挥舞了两下。刚上前去扶他的将士吓得不敢再上前半步,也只有他的心腹敢于在这当口上才直言不讳。

    “侯爷,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赶紧走罢,咱们还有机会打回来……”

    还有机会?薛禄当然明白交到自己手上的这八万大军是什么概念,不仅是人命,它所耗费的一切没有哪个人能扛得起。在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万念俱灰是什么滋味。

    他长叹一声抬起头,作仰天长叹状。不料发现天空十分明镜,万里看起来都那么空灵,点缀在其中的朵朵白云披上了太阳的流光,美丽而无牵无挂;他再也不想把视线从天水转移下来,去看地面的乱象。

    满脸胡须的大汉悲吼一声,一股气怂恿着他拿起手里的剑就往脖子上抹。幸得旁边的心腹眼疾手快,急忙抱住他的手臂才救下来,又招呼人一拥而上,强行缴了他的剑,扶上马去了。

    ……

    张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上的状况良久,转头时正见着于谦脸上已毫无血色、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薛禄!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几万大军啊,说崩就崩了。祸福旦夕绝非虚言,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张宁接过话来,直到现在他终于有心思也有空和于谦说两句话了,“这结果看来让于大人十分失望。”

    于谦冷冷说道:“正该你得意的时候,想笑就笑罢。”

    张宁听罢眺望原野上的狼藉,叹息了一声:“西洋有个皇帝叫拿破仑,他在一个叫滑铁卢的小镇被英国公爵彻底击败,死了几万人。英国公爵说了一句话:胜利是除战败之外最大的悲剧。此情此景……”他指着横尸遍地的荒野,“我有什么好笑的?”

    作为胜利者他当然资格在这儿装,说两句屁话,没什么不对。不过张宁说话的时候虽然口气比较平淡,却又表现得十分真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虚假的意思。

    于谦除了长吁短叹,只能闭上眼睛,他已无话可说。

    这时姚二郎等几员武将骑马到中军来了,他们大多一身血污狼藉,一齐单膝跪倒行礼。张宁忙上前将其扶起,正色说道:“胆大不怕死的不一定是勇士,但在战场上不怕死的兄弟定是真正的勇士,因为打仗从来都是为了别人而战。”

    姚二郎动容道:“愿追随表兄zuoyou,死而无憾。”

    就在这时朱恒走了过来,说道:“恭贺王爷以少胜多大败强敌,不过胜负虽定、大局却没结束,当务之急臣有两个建议:追击败军,彻底将其驱散剪灭;最重要的一点,立刻抽调一部兵趁机进取常德城。当此之时,从长江、洞庭湖来的物资船只全在常德城和沅水水面上,只要拿下常德,整条沅水上的东西都等于进了咱们的囊中……那可是能供应八万大军长久作战的东西!”

    空前的胜仗让朱恒的情绪十分激动,哪怕他在克制,仍然从脸上表露出来了。张宁当即就赞同了他的建议,并授权参议部全权负责调动军队完成接下来的事宜。

    不仅是朱恒,当时张宁刚刚看到官军大营上空挂上了朱雀旗的时候,也激动得四肢都哆嗦。但大悲大喜之后,他已然有些疲惫了,回首一天经历的事,总有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感受……好在战场上已打胜。张宁安排了人去搜寻存活的伤者等一些事,便离开了人群。

    他到后军辎重营去亲眼确认家眷安好,心里终于完全轻松下来,就好比一条绷紧了很长时间的线,一瞬间就松了。

    女人们和辟邪教的侍从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张宁的身上,他们大多从未亲自经历过战阵,今日被汹涌的万马被血流成河的场面包围,恐怕是毕生难忘了。气氛沉默,张宁上前给姚姬行礼,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或许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便脱口提到:“薛禄的彻底被打败了,儿臣可还等着母妃的奖赏。”

    姚姬美丽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尴尬,在场的人太多,好在大伙儿根本不明白张宁所指何物。她便保持着端庄的姿态,正色道:“将士们打了胜仗,你要论功行赏。可没人能赏你,等回去了,你喜欢什么东西,我奖赏你。”

    张宁便很配合地拜道:“儿臣便先谢您的恩典。”他说罢抬起头,目光从张小妹、周二娘等人身上一一扫过,觉得一些会失去的东西又恢复了原状,心下一阵好受。但此时此刻人们好像对他又多了几分敬畏。

    姚姬好似有什么话要说,便示意屏退了众人。等人们陆续离开了帐篷,便留下了他们两个人能单独说话,张宁找了个蒲团也放松地坐下来。

    “总算打完了,你在这里歇会儿罢。”姚姬起身,亲手拿起茶壶沏了一盏绿尖茶。这里是军营,外面仍旧不断有马蹄人喝的嘈杂声,但姚姬的动作温柔而宁静很有感染力。

    她一边做着琐碎的事,一边轻轻说道:“今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在南京的光景,平素热闹的大街上人很少,风吹得树叶和纸片在屋顶上乱飞。偶尔也有几个人出现在街上,但都是用跑的,很慌张。我看见一队乱兵砸开了一家的院门冲进去抢东西,路上的人被杀了也不会有人去追究罪责。当时我没想过还能逃掉,怀里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你……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心里害怕极了,觉得一定会死在这里,只是放不下你……”

    张宁忙道:“那个人已经在永乐二十一年就死了。”

    姚姬瞪大了忧伤的美目,打量了一番张宁:“可是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我从来没见过他长大后是什么样的。我……没能尽到养育之责,难道就要用那样的方式来……”

    “不要再说了。”张宁低下头,“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这种小事何必当真呢?”说罢从地上爬起来,抱拳道,“儿臣还有事要去中军,告辞。”

    姚姬有些无助地说道:“你要走吗?我……”

    张宁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轻松道:“现在是该高兴的时候,不过大事还没完。我会回来的。”他正待要走,又忍不住小声说道,“我一直以为您是最理解我的人,但现在看来或许我们之间还存在着误解。大人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逼迫您的意思,连冷暴力的意思都没有,您多想了。我连爱你都来不及,怎会忍心让你做不愿意的事?”

    爱人以仁、兼爱非攻,爱这个词在姚姬的理解里或许有些不同,但它肯定是个好词。

    张宁喃喃说道:“我为什么会那么爱你们呢?甚至到了一种地步,这场战争开始时我渴望获胜,而这种渴望最直接的原因,只是想保护你不受伤害……这种情感太强烈了以至于有点畸形,想过其中的问题、或许出于我自身。

    很久以前、还没来这里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我很年轻,在和女子谈婚论嫁的事儿上受过伤害,终于发现男女之间所谓山盟海誓都脆弱苍白得像个笑话……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在那里大部分人都要经历的事,很正常;只是我过于敏感和脆弱,加上非常的自尊心遭受践踏,从而造成了难以消除的影响。

    这时那些逝去的亲情就凸显出了其深厚和诚挚,我难以自拔。我把您当成亲人,无法自控地想和你的心走近,就像一种本能。起初我并没有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可是我们曾经……加上你过于艳丽,以至于我产生了非分之想;后者只是身体里的激素作祟,是一种浅薄的欲|望而已,我对你的情感本身并非那样的……”

    张宁摇摇头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姚姬抬头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可里面看到的东西又是否能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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