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线报后出动“番子”搜捕客栈那晚,负责缉拿的人是东厂隶役钱刚。此人是锦衣卫调配东厂的缉事。东厂分刑、隶、缉等职能分司,钱刚正是负责缉拿要犯的番役。

    钱刚急于立功,认定杨士奇家的人与奸细私通,但带人去抓时却捕了个空。他当然很不甘心,想要在扬州全城扩大排查缉捕,但是本人又没有下令戒严城池大规模搜查的权限,只好急着去请示东厂提督王狗儿。

    却不料见面就被王狗儿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通,然后这个让钱刚心里称为讨厌的阉货的太监、丢下一句:“你懂个屁!”说话的声音娘里娘气又非妇人腔调,实在是叫钱刚这样的汉子听得身上起鸡皮。

    王狗儿在平素对他恭恭敬敬的一帮人眼里,真正没有什么好印象,在常人眼里简直就是个妖怪。这家伙年龄大概也就是四十多,但头发已经花白;风霜的头发下面,脸上的皮肤相当好,没有多少皱纹,除了没有胡须,细腻的皮肤也与通常的中年男子大相径庭。明亮的小眼睛和单眼皮,脸色很苍白,有股子很强的阴气;腰身还瘦,一点气势都没有,长袍系上腰带就像妇人一般飘的身材。

    最叫人无语的还是他说话时翘起小指的娘气动作,好像捏着嗓子一般的声音……

    王狗儿骂了一通,又阴阳怪气地教训钱刚:“你要抓什么凭据?事儿有你这么干的么?”

    钱刚终于稍稍顶嘴道:“咱们东厂锦衣卫办事,多半还是要凭据的,并不能像那帮背地里坏咱们的文人一般胡乱抓人。”

    王狗儿用手指戳了他一下:“可查的是杨士奇!你也不想想,皇爷如果不想动杨士奇,你这么大张旗鼓满城搜捕算什么,让皇爷怎么在大臣面前说话?若皇爷要动杨士奇,还要你去抓什么凭据,皇爷一句话,要天下雨它就不敢晴着。”

    钱刚完全没搞明白,但是东厂提督不发话,他总知道自己不该干什么,只好打消了大肆搜捕的想法。

    王狗儿不想沾手的就是有关建文那边的奸细之事,要是干得过分了,怕人记着;不干的话,自己的立场就说不清楚。所以钱刚在这事上想闹大,他是真生气。

    ……但这事还是没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不知是东厂番子泄露的消息,还是官场上好事者瞎猜的,背地里隐约有人议论那晚上东厂搜查是怀疑大臣杨士奇勾结奸细。

    杨士奇身为内阁首辅,下面的门生好友是不少的,他再次耳闻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东厂出动百十号人规模的事他是知道的,确有此事。

    士奇从永乐大帝时期走过来,仕途坎坷,有过风光的时候皇帝凡事都要问他,认为士奇的话不仅考虑周全沉稳,而且常常对事情有独到的洞察力;只要杨士奇不赞成的事,皇帝多半都要三思而后行,往往就最后听从他的谏言放弃了。但他也有倒霉的时候,就像现在完全是处于一种朝不保夕般的境况,很多人都等待着他有一天倒|台。

    在大明朝,初期就因为李善长案死了上万人,政治|失败后的人可没有退到田园独善其身的路可走,斩尽杀绝是一种风气,你这么干、有一天我得势了当然也要这样干。所以杨士奇一旦倒|台,不是丢官丢名利那么简单,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最多事后再为他恢复名誉平反,但活路是没有的。

    此时杨士奇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但是他看起来还很稳得住的样子,平素的神态表情一副坦荡荡的君子淡泊。

    他自忖为官几十年,至少做人还是很到位的。也许有一些心胸狭小之辈只想着看他人好戏,但真正恨他不惜落井下石的人估计没多少。在官场上,难免有同僚竞争对手,而且会产生一些矛盾,但杨士奇以待人宽厚的态度化解了这一切。

    记得宣德皇帝刚刚登基那会儿,一众前朝大臣急于争新格局内的地位;有一次杨士奇在皇帝面前推荐杨荣,皇帝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杨荣说过你好几次坏话,要不是我宽容你,你早就离开内阁,你为什么还推荐他?杨士奇急忙说:人都有优点缺点,容易犯错;既然皇上当初能宽容我,也请您也像宽容我一样宽容杨荣(谗言说别人的坏话)。后来杨荣听到了这件事,大为感叹。

    所以诸如杨荣、杨溥、夏原吉这些高位的大臣,是不太可能落井下石的,他们也应该有一定的大臣气度。而那些小人则高度不够,在场面上根本动不了杨士奇。

    既然没有大臣在这件事中推波助澜,真正能决定杨士奇命运的只有皇帝朱瞻基的考虑。

    一天,杨士奇在门人和亲近的家臣面前就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果皇上容不下老臣,天下便无老臣的容身之所,只能接受宿命。既然人已遇到无能为力之事,忧惧又有什么必要呢?”随口之间便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就是认为自己的结局掌握在皇帝手里。

    他的言谈之间已经隐约表现出悲观的情绪,但仍旧是很镇定的。毕竟他是执掌过朝廷官僚中枢的大臣,出什么事定会带来一阵格局动荡,于是出事前必定有一番准备和铺垫。这些准备和铺垫就会露出种种迹象,所以他就算要面临灭亡,也会事先知道有个心理准备的。

    而现在这种迹象显然还不明显,这也是杨士奇还稳得住的原因。作为一个大臣,承受起了这次极大威胁压力的考验。

    不过杨士奇想起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干大事目光却不能只看大的东西,洞察细微同样重要。没几天他隐约觉察这件事事出有因,终于找到来了罗幺娘说话。

    经过一番好言的道理,杨士奇终于问出了自己的想问的话:“幺娘,你是否与张平安的人有过接触?”

    罗幺娘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曾想过主动向杨士奇承认,但肯定是没有那般勇气的。现在杨士奇反过来问起,她觉得应该说实话了……其实刚才杨士奇说那番不相干道理的时候,她就猜测可能是为了这事儿,果不出其然。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又急,几乎是一瞬间她明白必须马上回答。心里一个声音说:告诉家父吧……要怎么惩罚,或是以后不信任我了,都是应该的,承受结果至少良心就安了。

    “没有,天子脚下,女儿怎么能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罗幺娘道,说出口时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照样一团乱麻。

    杨士奇听罢点点头:“我本来就不该问你的,不过既然问出来了,你说没有,那便定然是没有的事。”

    杨士奇这么说,罗幺娘此刻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好几次都想干脆跪地认错,可是她还是那么站着。

    ……而此时桃花仙子等人嗅到了危险,已经离开扬州城。在城厢和乡下兜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而来才觉得度过了一场惊险。乡下有些地方人烟较少,若有尾巴不发现也难。

    她决定暂时找个地方安生避一下风头,但这边已无接应的人,行路没有问题,一旦停留就很招眼。这时辛未说道:“我一直没说,老家就在扬州府这边,要不一同回乡在我家住几日?”

    桃花仙子提醒道:“此事有风险,你也不怕连累他们?”

    辛未摇摇头:“父母已过世了,无兄弟姐妹,不过宗族里的亲戚认识我,而且地方较偏僻,咱们找个理由在亲戚家落脚,反倒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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