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想说男主外,女主内,或女人的相夫教子的意思,你们应该去问问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有顶天立地,承担家庭的本事?嗯,不理解是吧,要不要我借本译文给你们看?”

    程琂的双腿仿佛长了根,定在那片瓦砖上,猛地看向说话的人。

    “你们不会不知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吧?没有非要依附在谁的身上才能活下去,没有天生就该是什么样的人,哥们,改革早开放了,麻烦你们好好看看什么叫做平等,你们脑子里的这种观念,堪比古代尿壶里的隔夜尿还臭,知道吗?”

    那个少年轻而易举拨开他们的手,往前跨好几步走到巷口,顿足,转了个身,单手用力一提,拉紧背包的肩带,左手点了点太阳穴,整个人懒散倒退着走,眼睛浮现着一抹讥讽。

    那个傍晚,西下的落日,淡淡的光洒在少年满脸不屑的那张脸上,令人注目。

    程琂一直在人们画的圈里,本就质疑的心,也因为他那番话渐渐产生了裂缝。

    第二次听见与之不同的声音,心底的那颗求知的小火苗,怎么也无法扑灭,如果一个人是特立独行,那么两个人呢?是不是真的代表世界有不同的可能性。

    第一次反驳他们的人,是阿妈彭清苑,她的那些话遍遍响起,仿佛和眼前的少年所说的话毫无二致。

    “小阿琂,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女孩也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有想做就去做的事。”

    “小阿琂,真正相爱是互相尊重彼此,不是一遍遍以暴力胁迫对方达成目的,阿妈希望你可以尝试离开这里,去接受不同的人和事。”

    “小阿琂,顺从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可是阿妈没办法再走出去,但你可以,你不要让阿妈失望,不要被他们同化,女孩子不只是嫁人生孩子,还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小阿琂,有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以我们的情况,你传出去,那些人也不会信,只会让眼下变得更难过,所以好好念书考出这个小镇,好好生活,有我在,阿妈不会让他对你动手的。”

    “我的小阿琂,阿妈对不起你,没能让你感受到正常家庭的氛围,让你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阿妈很抱歉。”

    彭清苑年轻时被爱情冲昏头脑不顾家人相劝,嫁给程辉来到这里。

    彭清苑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却对来北城工作的程辉一见钟情,那会的程辉对她细微照顾,更是处处包容。

    两人潦草办了婚礼,回到安南小镇,小日子慢悠悠的过,也是别有一番意思,可在彭清苑生下程琂后,翻天覆地,仿佛那些日子只是黄粱一梦,程辉酗酒,暴戾,工作三天两头更换,后来索性就不去了,家里靠彭清苑在镇上做些手工,跟队里捡豆维持家里开销,那双白嫩的手,布满裂开的口子,又黑又粗糙。

    镇上邻居明里暗里讽刺娶彭清苑是来讨债的,他们根本不知道程辉私底下是怎么对彭清苑的,恐怕知道,还会夸他做得对。

    程辉跟几个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脾气也见涨,连别人经过多瞥彭清苑几眼,便认为她故意出去搭讪,借着酒意回来对她拳打脚踢,清醒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出门。

    谈论所谓人生。

    “女人嘛,你不打,诶,还真不知道听话,你看我们家那口子现在多老实,现在我出去,她都不敢多说一句。”

    “可不是,我家那个现在多勤快,孩子,家庭,家务,哪样不妥当?”

    “哪有这么娇气,都是你给惯的。”

    “女人嫁过来不就是应该做这些的吗?没让她给我端洗脚水那都叫体贴了。”

    程辉那几个大老爷们在荒田搭了个小棚子,平日里打打牌,就着花生,喝几两白酒谈天说地,结不结婚,家不家庭似乎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程琂的思想早已被潜移默化,被打是因为自己不对,乖乖听话就不会被打了。

    刚开始的彭清苑,哪怕被打得披头散发痕迹斑斑也要反抗程辉,是她,是她劝了以后,彭清苑才像变了个人,学着沉默,正因为这样,程辉信了不打不成人的道理。

    当她被彭清苑藏在厨房里,她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程辉打彭清苑,下意识要出去帮彭清苑,第一次打开门,却被彭清苑狠狠训斥一遍,她不懂为什么不能帮。

    后面的无数次,程琂被彭清苑塞住耳朵锁在小杂物间,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她见过程辉有多狠,无数遍祈祷彭清苑活着,一定要活着,一次次在那个小杂物里崩溃。

    等彭清苑放程琂出来时,她已经换了套衣服,头发挽起,脸上的伤也上了药,那些寥寥无几的家具,又被修好,放在原来的位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程琂抱着一年四季都穿着密不透风衣服的彭清苑,哭着对她说着最狠的话。

    “阿妈,你不听话才被打的吗?那阿妈听话好不好,你听话,阿爸就不打你了。”

    “好。”彭清苑沉默了很久,才失望扯了一抹笑,答应程琂。

    她跟那些伤害彭清苑的人没有区别,甚至比刽子手还狠。

    那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骗自己的借口被那少年的话无情戳破,程琂第一次急迫想知道答案,转身抓紧书包肩带往反方向跑,离他们几个扭打成一块的少年越来越远。

    程琂跑回学校的老师宿舍,找到那个从镇外来的支教陈老师,她握紧拳头,忽略老师惊讶的眼神,支支吾吾问了些不着边的问题,老师笑笑,转身回去拿几本书给她。

    “你会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或许,这里面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小姑娘,这本书藏好了哦,另外几本慢慢看,老师不急。”朝气蓬勃的陈老师,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你看完了,再来找老师谈谈。”

    程琂红着脸一股脑把几本书塞进书包,小小声喊了声谢谢老师,却一直没走,低头捏着手指,欲言又止。

    “怎么啦?”

    “老师,可以帮我保密吗?”

    “嗯,可以的呀,那老师也问你个问题作为交换好吗?”

    程琂迟疑,还是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陈老师不是程琂班级的老师,几乎对这小姑娘没什么印象,可她跑来找自己,问了些毫无逻辑的问题,令人惊讶。

    “老师,我以为你知道的。”

    程琂从陈老师手里接过书,瞥了眼书面就能笃定老师猜到原因了。

    陈老师笑吟吟让她回去,注意安全。

    程琂攥紧书包回家,慌帮彭清苑做完家务,留了句做作业,就回房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把书拿出来,用语文书盖在上面偷着看,珍妮特·温特森创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那段文字深深吸引她。

    ——我们拥有决定的量,因此会犯错;我们拥有决定的量,因此能从错误中重新站起来。

    程琂在学校把作业做完,连着几个晚上都背着彭清苑和程辉利用作业时间来看书,当她掀开吉野源三郎那本“你想活出怎样的”,就迫不及待想和老师谈谈。

    而那本“中学生自我保护法律知识读本(平装)”迟迟没有拿出来,而在蓝球场找了个角落,躲着细看,当看那篇有“家暴”二字,她愣了很久,仿佛一个迟钝的机器人。

    程琂抱着书去找陈老师解惑,陈老师却将她带到教学楼顶,指着底下的人,慢悠悠说了句:“局外人永远比局内人看得清,如果你身在局内,不如站高一点,看远一点,所遇到的问题,自然也会有答案。”

    程琂还在细细琢磨,却被陈老师的手拍了拍,指向底下往校外走的少年。

    “也许,你可以接触他看看。”

    程琂带着半知半解的心情,去默默观察那个少年,原来,不止她一人独来独往,但他们却完全不一样。

    他总是后背挺直在校园里行走,不管多少人胡说八道,都能噙着笑意从那些人面前慢悠悠走过去,心情好时,指不定还会搭几句气死人的话,心情不好,便懒得看他们一眼,仿佛那些人不在他的眼里。

    他持着己见丝毫不畏惧流言蜚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任何人的影响,也与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当真应了那副景象,黑水想将清水拖下来同流合污,清水却一己排万难偏不如愿,即便被标成为异类。

    仿佛在那群神经病的眼里,你才是那个真正有病的人,哪怕他被指认成傻子,大肆宣扬并拉帮结派孤立他,可他却能做到置之不理。

    远远看着他的时间越久,越质疑这个小镇的人,也逐渐产生向往他们阐述的那个世界。

    程琂终如大梦初醒一般,在又一次被彭清苑锁进小杂物间时,冒了个胆大念头,下了个郑重的决定。

    在彭清苑放出来时,她把铁盒里攒的钱拿出来,夜晚借着帮程奶奶干活的由头,求程奶奶帮她买车票,送彭清苑离开小镇。

    逃离这个病态的家,放弃自己,躲掉那个家暴的男人,让彭清苑去过曾经描绘过的世界,而她,留下来,拖住程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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