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母当晚跟江父说了这事,江父却说:我们都别掺和,且看着吧,经这事,那孩子恐怕也不会来了。

    ……

    程琂出院回到小镇后,程老太不许她跟着干活,无所事事呆了两天,这一早趁程老太前脚出门,后脚回自家一趟。

    程琂对这所房子产生心理抵触,即便有彭清苑生活的痕迹,仍没办法不害怕,经一番思想斗争,迟疑推开那道门,一股潮腐的味道传出来,顿时捏住鼻子,往里走。

    她迅速回房收了两套件服,经过客厅心猛跳了跳,环视四周的样子,像是被人废弃的旧房子。

    她立刻戴上帽子,去安南六中找班主任申请休学在家学习,协商第二学期回校,顺手将抽届的成套书搬回去。

    程琂这一路尽量避开人群,撑到程老太家,小歇了会,临近傍晚起来,便把程老太家收拾得井然有序。

    程琂轻车熟路去小厨房找了锅煮饭,掐着时间,到门口那地摘了菜,把程老太买的肉炒了,刚端到小桌子上,程老太回来了。

    “程奶奶,洗手就能吃饭了。”程琂擦了擦手,过去打开铁门,帮程老太拿下卖空的蓝子和扁担。

    程老太拎着扁担,眼珠子直瞪被理干净的院子,屋里还摆着家常便饭,百感交集,却嘴硬絮叨:“你别总折腾了,这才刚出院没几天,手脚都没好利索,这活等我回来也能干。”

    “程奶奶,没事的,医生说了,适量活动对我有好处的,我去拿碗筷。”程琂把到东西放院子角落,转身到小厨房拿碗筷,叮嘱:“井边打了水,您快去洗手。”

    程老太洗了手,坐小木凳上跟程琂一块吃饭,和颜悦色维持不到几分钟,吼了句程琂:“家里没米了还是没菜了,养不起你了吗?吃这么点,田里的鼠吃的都比你多。”

    程老太黑着脸,一把抢过饭碗盛满,夹了不少菜堆碗里:“吃,赶紧吃,这碗饭不吃完,不能下桌。”

    “好。”程琂捧起饭碗,细嚼慢咽,让味蕾充分体会到食物的原味。

    程琂在自家犹如老鼠过街,一饥两饱,可在程老太家却暖衣饱食,生怕哪天睁眼,就只是一场会醒的梦。

    程老太腾了个房间给程琂,把摆在客厅的木桌子,修补加固给她当书桌,钉了个差不多凳子。

    程琂一早便兜着小路回去搬书,整理出来放到小推车,临走前看了眼,这次直接落了锁,慌忙逃离这个地方。

    有些邻居认出那是程琂,他们像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冷嘲热讽,而是匆匆离开。

    程琂想:或许是怕程老太吧。

    这些日子,程琂惦记寻零工,每每被程老太发现,都冲她喊:做什么做,我家没米养你了?

    话虽如此,程老太还是给她找了个事,默认她攒小钱。

    程琂自觉将这个家打理得一丝不紊,干净整洁,也会在出货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程老太减轻负担。

    程老太出市送货回家,都会随手扔给她一个袋子,有时是衣服,有时是鞋子,有时是小发绳,有时是按笔,有时是小本子。

    一老一小,在同一屋檐下,一朝一夕,一竹一编,一笑一骂,有了生活的烟火气。

    程琂有了新衣,有了饱腹之地。

    程老太有了伴,有了笑骂之人。

    ——江温要出院。

    程老太从市里带回的消息,背着手站她房门前问了句:“要不要去看看那小子。”

    程琂写字的手一顿,失了神,一时没回程老太的话,再抬头,门口早已没有程老太的身影,木桌面上多了20元。

    江温出院那日,程琂提前做好饭,给程老太打了招呼,就去镇车站点,发现江家二老都在,便离得远些。

    待公交车来,程琂紧跟江家二老,默默走到车厢最后面站着,到市站,前后下车走到医院,她没有进去,寻了个地方看向医生门口,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见到瘦弱的江温坐在轮椅上被江家二老推出来,他们进了附近的小旅馆。

    程琂跟了一路,却没有上前。

    公交车一天只有一班,她揣着不够住旅馆的钱,在不远处的公园睡了晚,能见到他已是最好的,不能再奢望更多了。

    公园夜晚静谧,没有灯光,凉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偶尔路过三三两两的摩托车和许久过一次的小车。

    相隔不远便有人睡在公园石椅,拿着报纸盖在身上,有些动静,不至于那么害怕。

    程琂把外套脱下盖在脸颊,故意弄乱头发,侧躺蜷缩在石长凳,让自己像个乱七八糟的流浪汉,更不敢熟睡。

    这一夜,她想起了阿妈,那些点点滴滴的碎片仿佛就在眼前。

    ——阿妈回到娘家了吗?阿妈的娘家在哪里,阿妈过得好吗?阿妈会忘记她吗?如果阿妈知道她做了这件事,会不会怪她?

    ——不会的,阿妈不会怪我的,阿妈说过,爱我的。

    那张是去往广州的火车票,听说离小镇很远,很远又是多远呢?

    她从小就在安南小镇,连安城都是第三次过来,就像是只井底之蛙,抬头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天,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知道“未来”会在哪里。

    天边泛白,凌晨漆黑被清晨亮起的光线划破,夜晚漂浮不落地的失重感,消失殆尽。第一缕光升起的瞬间,仿佛有了牵引的方向,温暖逐渐笼罩全身,心里落定。

    她后知后觉发现,其实昨晚,她很害怕,只有害怕才会一动不动,维持一个动作熬到天亮。

    程琂昏昏沉沉找个厕所洗把脸,醒了醒神,走到早餐摊子前,买了几份早餐拎在手里,站在公交车站静静等着跟他们巧遇。

    直到上午十点,程琂在车站整整等了四个多小时,看见他们走向车站,视线触及到江温时,下意识躲在车牌的后面,收起了手里的早餐。

    原来,他们早已买了早餐。

    她捏紧手心的袋子,等那一趟回安南小镇的车,混着上车的人群先挤上去,占了个位置,江温上车很麻烦,江父在后面收了轮椅,让江母扶着江温上车。

    司机不耐烦,催促他们快点。

    节假日回安南小镇的人不少,他们上来太慢,没了座位,人挤满车厢,江父拎着轮椅没办法打开,几人又被挤到车窗前,江温满脸平静,江父和江母围着他,避免跟人触碰。

    所有先上车的人直接闭眼,选择对残疾人视而不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谁也不会主动让座,即便有些人读过书,但在他们这边,从来没有这个想法养成。

    “江温。”程琂唤了声。

    车厢不算很静,但江温几乎在她话音刚落时,立刻转头看向她,两个人的视线隔着满车人相碰,竟称得上久别重逢。

    车厢里的人几乎随着她的声音,齐齐看向她,程琂在众目睽睽之下,捏紧前座的靠椅,唤了声:“江温,到我这里来坐吧。”

    江父和江母五味杂陈相视一眼,随即看向江温,他脸上勾了抹不明显的弧度,点了头。

    江母迟疑看向江父,江父摇头示意,将轮椅交给江母,便扶着江温走到程琂旁边。

    程琂起身让位时,手里早餐不小心暴露在他们眼前,尴尬笑了笑,便识相走到前面站稳扶好。

    江父在江温身旁照看,江母不知何时走到在程琂身后,靠近耳际:“谢谢。”

    程琂低头,不敢抬眼:“应该的。”

    程琂站的笔直,扶得很稳,手里的早餐也捏得紧,甚至感觉到背后有股无法忽略的注视,却不敢回头看一眼,她不敢,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

    回去的道路,黄泥铺地,坑坑洼洼,车摇晃得厉害,熬到安南小镇。

    程琂先行一步,主动接应,帮江母打开轮椅放在一旁,看着江父将江温扶下来放置在轮椅坐稳。

    她跟他们说了声:“我先回去了。”

    江温在程琂转身时,倏然抓住她的手,险些被冲劲带下轮椅,将他们吓了一跳。

    江母反应过来,责骂:“江温,你做什么?”

    程琂心有余悸看向他,脸色煞白,一时之问失了语。

    江温伸手将她手里的早餐拿过来,张嘴无声说了句,便转着轮椅要走,江父和江母匆匆看了眼,便上前推他离开。

    那是……谢谢。

    她看懂了。

    忽而想起江温那时问她,愿不愿意学多一门语种。

    愿意的。

    程琂当晚便央求程老太带她出市,如实告知程老太要买唇语相关书籍。

    程老太知道江温的事,倒也默认程琂的行为,第二天带着程琂出市,陪她跑了好几家书店,才找了几本唇语入门。

    程琂夜晚常常对着镜子练习,时而也会缠着程奶奶帮她练习,将时间按排得满满当当,每每经过江温家,都会停留片刻,运气好的话,还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说说话。

    只是再也听不见,少年的声音。

    直到高三第二学期开学,程琂在教室里才正式和江温见面,她不问,他便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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