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寂静, 因着刚才两人的争执,下人们都避的远远的。
陆明华一甩衣袖关上房门,坐在妆台前怔愣着出神, 这样的父母, 这样的父母——
外面丫鬟小心翼翼的扣响门扉, 陆明华恍惚着回神,才发现铜镜中的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何事?”
“小姐,该用午膳了。”丫鬟恭敬的说。
“不必。”陆明华一口拒绝。
外面的嬷嬷皱眉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 又低头看了眼送饭菜的食盒, 让人放在一边,又命丫鬟送来了茶水, 悄无声息的往里面添加了些许粉末。
主子不吃,晓春本来想让膳房的人离开, 可嬷嬷坚持说等会儿,担心主子一会儿饿了就想吃了。她也没多想, 只当这个嬷嬷是想躲懒,便没有多说。
嬷嬷似是闲着没事在院中转了一圈, 经过茶房的时候看了眼茶炉,夸了两句, 手指悄无声息的在茶壶中洒下粉末, 然后守在院中,直到看见丫鬟送了茶水进去才放心。
陆明华的确有些渴了,可思及刚才秦氏说的话, 她忍住了渴意,不准备动伯府准备的东西,叫来了几个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 又要了水洗漱,然后叫来了人,备好马车,就准备离开。
“你这是做什么?”陆成颂带着人拦在了院门口,沉着脸问陆明华。
之前秦氏告诉他陆明华的反应后,陆成颂就知道这个女儿肯定要闹事,没那么容易听话,遂命人下了药,结果她竟然没事,而且还想走!
瞪了眼躲在一旁的嬷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女儿思来想去,看着曾经的夫婿和妹妹成婚,到底是让人笑话,这便准备走了。”陆明华神色淡淡,对着这个父亲,连着面上的功夫都不准备做了。
“胡闹,你妹妹大喜的事,哪里会有人笑话,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哪儿都不许去。”陆成颂挥袖,命人守住门口,就准备走了。
“父亲,你没发现我身边少了几个人吗?”陆明华淡淡提醒。
陆成颂身形一顿,皱眉看去。
“我已经命人去了京兆尹府,一会儿若是我出不去,他们少不得要敲一敲登闻鼓,说一说我们伯府的事了。”陆明华扯了扯嘴角,笑了。
“你,孽女!你就不怕被人耻笑吗?”陆成颂抬袖指着陆明华,不可置信的说。
他早知这个女儿心有反骨,可没想到,她竟然真豁的出去。
“父亲都准备把我卖了,我还顾忌那些干什么?”陆明华冷笑。
她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还顾忌什么孝道,纵使会被人唾骂,她也不管了。
“滚,滚滚滚!”陆成颂死死盯着陆明华,看着她眼中的决然暗自心惊,到底命人退下。
陆明华大步出去,没往府外走,反而去了陆成文的书房。
没有耽搁,她直接说了陆成颂干的事。
“什么?!竟然,竟然如此荒唐?”这次换成陆成文气的浑身颤抖,直接摔了往日里最喜爱的狼毫笔,扬声就叫来了人,直奔二房。
思贤院中,陆成颂还在生气,冷不防就看着自家兄长满脸怒气进来,也不废话,直接就命人捆了他去祠堂。
他一头雾水,抬眼便看见了跟在陆成文身后,眼眸冰冷的陆明华,一瞬间就全都明白了。
“孽女,你这个孽女。”心里好不容易咽下去的怒气又翻腾上来,涨的他胸口都在疼。
“混账东西!”陆成文直接打下了他的手,也不废话,直接去了祠堂。
挥退了人,他才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成颂。
“你读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啊,那昌平郡王是什么人,你竟然也舍得将明华送去给他糟践?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陆成文几乎捶胸顿足,死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兄弟。
“她和离在家,没人敢娶,能做个郡王妃还不好?”陆成颂不以为意。
“你,你,”陆成文没想到他竟然丝毫悔过之心都没有。
“兄长你别说我,你不想想你的孙女,有个和离在家的姑姑,以后亲事上肯定要生波折,嫁了她出去,对谁都好。”陆成颂说的理直气壮,又道,“我正要为齐哥儿说亲,对方听说她在家,就有些迟疑。可偏偏,她之前嫁的是宁国侯府,一般人谁也不敢娶,也就昌平郡王不在乎,这不就正好。”
“住口!”陆成文一声怒喝,再也忍不住,“明华和离,是谁的过错?那些人在意,是那些人愚笨不通情理,可你呢,你是她的亲生父亲啊,你竟就这般糟践明华?”
“我们自幼读书,夫子教的礼义廉耻,你都忘了吗?卖女求荣,人所不齿!”陆成文明白,自家弟弟说这么多,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不是那昌平郡王给了他好处。
不然,官场中人不敢娶,可以明华的品貌,完全可以嫁去书香人家,那些人不会在意这些。可他偏偏这么做,不过是没把陆明华当回事,能换好处就忙不迭的许出去了而已。
陆明华安静站在一旁,心中竟也不觉得难过——
比起还曾给过她两分温柔的母亲,这个父亲从来都不曾在意过她这个长女。
陆成颂被陆成文这么毫不客气的一顿说,直接戳破了自己的目的,还是当着陆明华的面,脸色顿时一僵。
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一个女儿而已,昌平郡王说了,得了她,他就可以给齐哥儿安排一个官位。这笔买卖,他怎么算都划算。
看着丝毫不在意的兄弟,陆成文逐渐失望,叫了人进来,上家法。
“兄长?!”陆成颂这才惊了,他都多大的人了,还要被打屁股?颜面何存。
“打!”陆成文直接喝到。
陆成颂挣扎不动,等到板子落在腰背上,剧痛传来,忍不住就是一声哀嚎。
“兄长,别,别,我知道错了。”他忙不迭的求饶,飞快的说,“明日明熙出门,我还要出席,兄长!”
“没事,就说你病了。”陆成文毫不在意,命人接着打。
陆成颂又是一声哀嚎,说,“别,别打了,”他看向陆成文拼命想要求饶,可一抬眼,却看见了满眼畅快的陆明华,心口那股气顿时开始翻滚。
“孽女,都是你,都是你,你这个孽障!!!”他恨恨的说,气的嘴唇都在抖。
“和明华有什么关系,若非你为父不慈,何至于此?”陆成文上前一步挡住陆明华,甩袖说道。
又是一板,陆成颂痛的已经没有力气在喊叫。
常年养尊处优的人,哪里经受得住这一下下竹板。伤不了人,但是每落一板,都疼的要命。
就这样,在陆成文的坚持下,陆成颂被打了十板,最后哀哀叫着被送回了思贤院。
看他这样子,明日好女婿来接新娘的时候,他怕是不能出去享受被人吹捧的风光了,陆明华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下。
“你啊,你不该跟来的。”刚才怒气上头,陆成文也没发现陆明华一直跟到了祠堂,竟眼睁睁看着他打完陆成颂,他心中顿时复杂。
“他到底是你父亲。”他最后说。
看着亲生父亲受罚,不说以身相替,她竟然连句话都没说。这实在是不孝顺,他有心责备,却又说不出口。为父不慈,又哪里能强求子女孝顺。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陆明华一腔怒火,在看完陆成颂受罚后消了些许,可翻滚的怒气依然汹涌,最后面无表情的说。
察觉出陆成文话中的不满,她顿时心凉。
连伯父也觉得她错了吗?
“你啊,今天的事若是被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你的不是。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陆成文叹息一声,到底还是怜惜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口中轻声说。
陆明华一怔,愣愣的看着陆成文,伯父这是在,教导她?
“世人的口舌,有时甚至能杀人,你还有好长的日子,终究要克制一些。”陆成文轻声说。
陆明华从来都无依无靠,走到今天只是凭着胸中那一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她认同陆成文的话。可她已经一忍再忍,一再退让,那些人尤不知足,想拉她下万丈深渊,既然如此,她索性也就直接豁出去了。
可面对着长辈的关怀,她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还有昌平郡王那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注意到你的,以后你要多加小心。”陆成文默了一下,惭愧的说,“伯父没用 ,护不住你。”
伯府终究已经没落,而昌平郡王纵使再不得帝心,终究是个有爵位的王室中人,他们伯府,招惹不起。
“明华会小心的,伯父放心。”陆明华浅笑。
和陆成文分别后,这次他没有挽留,还嘱咐她最好少回来,有什么需要的给他送信,他为她准备。
种种嘱咐,是陆明华从未有过的。
她心中感动,乖巧应下。
从书房出来,外面马车早已经准备好,陆明华正要过去,可没走多远,就在路上遇见了慌张的秦氏和扶着她的陆明熙。
她驻足看去,陆明熙抬眼看来,嘴角飞快一勾,满是幸灾乐祸。
“明华,刚才怎么了?您爹他怎么就受了家法了?”府上张灯结彩,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入目满是喜色,这大好的日子,秦氏不想坏了女儿的好事,强行忍住泪意,见到陆明华后上前问道,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手。
陆明华放下手,侧身避开。
秦氏一顿。
“明华?”她疑惑的看着这个女儿。
陆明华不想耽搁,三言两语说完刚才发生的事情,越过她们就想离开。
“明华!你,你怎能如此?”秦氏已经惊呆了,就是陆明熙,眼中也闪过诧异,没想到陆明华竟然如此决绝。
“不然呢?”听着秦氏那种不赞同的语气,陆明华强行按下的怒气再次翻滚,驻足回眸冷笑,说,“我就任由我爹卖了我吗?”
“说什么呢!你这孩子,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明华谢过,但是我不用。”陆明华直接打断,面无表情的看着秦氏,说,“初嫁从夫,再嫁从己,我以后如何,就不劳秦夫人和陆二老爷操心了。”
说出这句话,说出这个她早就想叫出的称呼,她心中仿佛一块悬坠许久的大石终于落下,她由衷的,从心底最深处,深深的松了口气。
就这样吧,她倦怠的,又带着些许放松的想。
“你,你叫我秦夫人?”秦氏愣了。
“秦夫人,明华告辞了。”陆明华微微福身,转身就走。
“姐姐,”陆明熙叫了一声,可陆明华理都没理,直接走远了,她不由失落蹙眉。
若是以往,她这幅样子,秦氏看见早就要过来安慰,可陆明熙垂眸半晌,身边的人竟也没有动静,她眼神一动看去,只见秦氏愣愣的看着陆明华离开的方向,失魂落魄。
她眼神一冷,讽色划过,握住秦氏的手臂,开口轻咳起来。
秦氏立即回神,一阵关切揽着她回去,可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
陆明熙见了,一口银牙都要险些咬碎了。
将伯府抛在身后,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朝着山中的别院走去。
在傍晚来临之前,陆明华遥遥看见别院,她不由安心的舒了口气。
下了马车,直入府内,李嬷嬷高兴的让人准备洗漱,坐在亲手装点的卧房内,陆明华的胸口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之前凭着一口悲愤之气,她什么都没觉得,直到现在觉得安全了,才惊觉当时自己都做了什么。
威胁父亲,和大伯告状,眼睁睁看着父亲受罚一字不发……
她当时甚至觉得只是如此还不够。
现在回神,才发现当时有多凶险,她做的有多大胆。
但凡她迟疑一点就会被关在小院,伯父到底不好越过父亲来管她的事,说不定她会一直被陆父关着,直到送上花轿。
后来找陆成文告状更是大胆,如果她看错了人,陆成文也赞同送她入郡王府呢?
愣神半晌,她竟把自己吓出了冷汗。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神,陆明华叫来了水沐浴,准备好好去一去在侯府沾染上的晦气。
旁边,听着安静了一天的隔壁忽然热闹起来,燕元华放下了手里的兵书。
“外面在吵什么?”他扬声问了一句。
候着的亲兵打听了一下,说是隔壁家的主人回来了。
“这么快?”燕元华有些惊讶。
他站起身,想着今早陆明华面无表情的模样,心念不由微动,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过去拜访似有不便,他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两家别院挨着的院墙旁。
两个别院布置的大体相似,都是三进的院子,正房自然在二进,他从这里抬头看去,甚至能看见隔壁小楼的一角。
之前好几次,他都隐约在里面看见了陆明华的身影,她似乎很喜欢那个小楼。
今夜月色不错,陆明华沐浴过后,到底心绪难平,就让人在院中准备好了酒菜,准备就着月色,借酒消愁。
石桌旁种着一棵桃树,眼下枝头已经抽出星星点点桃红色的花苞,只是瞧着,就能想象着以后花开满枝头的热闹。
陆明华一口一口喝着酒,不知不觉,竟喝完了一壶。
“小姐,不能再喝了。”李嬷嬷轻声劝阻。
院墙隔壁,恰好走到这里来的燕元华脚步微顿。
微微的酒香被微风送来,他顿时恍然,陆明华这是在喝酒?
“再来一壶。”陆明华没听李嬷嬷的,她今日一遭,心绪难平,眼下只想大醉一场。
她如此坚持,李嬷嬷只好听命。
院中下人早就被遣散,陆明华没了一直坚持的仪态,腰身放软,撑着额头,靠在了石桌上。
眼泪不知不觉的落下,她拼命想要忍住,可酸涩的眼睛完全不听她的。心中种种情绪翻滚,忽然就再也绷不住,趴在石桌上抽泣起来。
她哭的声音不大,不被重视的人,连哭泣都是沉默的——
反正也没人在意,也没人会哄。
然而,这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随着风被送去隔壁,却让素来笑着的男人敛了面上的笑容。
明明当初遇见歹人,她心中害怕的时候都没有哭,可今日怎么就哭了。
这次回京,发生了什么?
“小姐,诶呀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李嬷嬷拿了酒回来,瞧见自家小姐在哭,惊了一跳,忙过去扶着她的肩膀一叠声问着。
“嬷嬷,我,没事。”陆明华咬住牙稳住声音,忍住抽泣。
“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是不是这次回去老爷和夫人又给你委屈受了?”
“我,真的,没事。”
“小姐!告诉老奴吧,别憋着自己,说出了就好了,说出来就好了啊。”李嬷嬷担心她憋出了病,耐心的哄着。
陆明华靠在她的怀里,不想说话。
沉默了许久。
燕元华靠在墙上,抬头看着天上夜空,今夜月色很好,星子却不多,可他眼前,却浮现出了那双落满星子的眼眸。
那双眼眸如今含了泪水,也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嬷嬷。我今日回府,母亲说,昌平郡王欲娶我做继室,我父亲已经答应了。”平静的夜色里,几声虫鸣和清脆婉转的鸟啼交织,隔壁,陆明华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亦或是,早已心死若灰。
燕元华忽然想到。
昌平郡王的名声为人,这满上京还有谁不知,但凡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会离得他远远的,可他如今听说了什么,陆明华的父亲竟然想让她嫁给那么个东西做继室???
“什么?”李嬷嬷震惊的声音划破了夜空,而后急急的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小姐,这,这万万不行啊。”
“我知道,父亲本来准备把我关在院中,我威胁了他才得以出来。”
“竟然,竟然!!!”李嬷嬷咬紧了牙,几乎想要破口大骂,到底忍住了。
“我跟伯父告了状,伯父压着他行了家法。”陆明华还在说。
明明是一件畅快的事,可听她用那般淡淡的声音说来,只能感受到她满身的疲惫。
“小姐…”被她这样子惊到,李嬷嬷顾不上生气,放软了声音。
“伯府不是群王府的对手,哪怕我躲在这儿,也不一定安全。”陆明华喝了酒,晕晕乎乎的,却仿佛更清醒了般,说,“若有一日我出了意外,你就拿了卖身契,跟晓春她们一起走吧。”
“小姐!”听着她这幅仿佛在安排后事的语气,李嬷嬷简直是胆战心惊,连忙打断,说,“老奴不走,要真有那一天老奴就是死也要救你出来。”
“嬷嬷说什么傻话。”陆明华似是轻笑了一声。
“老奴是认真的。”李嬷嬷轻声说。
陆明华没说话,她拿着酒,继续喝了起来。
嬷嬷尚且知道心疼保护她,可她的父母……不,他们不配做她的父母。
李嬷嬷也没再拦,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喝醉了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是好事。
玉壶倾倒,酒液淅淅沥沥落入玉杯,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止,直到夜色渐深。
陆明华喝醉了也是安静的,她不说话,也不撒酒疯,燕元华只听到那个嬷嬷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恨恨的咒骂了一句,随后一轻一重的两道脚步声消失,他这才微微动了动,从靠了许久的墙上离开,往卧房走去。
赵十一一直藏在暗中,见状跟上。
“吩咐下去,好好查一查这个昌平郡王。”燕元华说。
“是。”向来嬉皮笑脸的赵十一这次收了笑,肃容说,本想着先送自家主子回去再安排,可看着燕元华看来的目光,立即转身走了。
燕元华面上的笑容很淡,他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不知来处,不知原因,可却烧的他十分不舒服。
陆明华平静的宛如死水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那种情绪他十分熟悉,意味着她的主人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宁愿死吗?
燕元华向来瞧不上那些放弃生命的人,可想着陆明华的种种遭遇,也只是叹了口气,心中不由怜惜。
上午,阳光灿烂,穿过窗扇,在屋内的地上洒下大片光芒。
陆明华宿醉醒来,整个人都不舒服,一时也不想动弹,索性就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看着屋内。
阳光,窗扇,软榻,榻上还有她的绣架,上面绣的是一只燕子样式的风筝。
她伸出手,阳光恰好落在她的指尖。
种种阴晦的,厌倦的,怨恨的情绪,在这一片光明中,似乎都淡去了。
愣愣的看了半晌,直到那片阳光退去,温暖不在,陆明华才终于回神。
趴在床上半晌,轻轻的就笑了。
她何必自怨自艾,没人爱她,她就加倍的爱自己,别人对她不好,她就还回去,意外和伤害随时回来,那在这之前,她就享受好每一天。
反正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不是吗?
陆明华起身叫了人进来洗漱,选了那件她很喜欢,却被压在箱底的桃粉色衣裙,梳上漂亮的飞仙髻,簪上坠珍珠流苏蝴蝶花簪。
镜中的人轻轻转了个身,珍珠流苏在耳边轻晃,衣裙娇艳,她轻轻勾起一个笑,自是动人心魄。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美的。
但是陆明华从未认真去展现过这种美,在陆家时用不到,在魏家时她懒得去弄,可如今,她想展现出来,只为取悦自己。
用完迟来的早膳,陆明华出了门,准备去山上散散心。
谁知,没走几步,就遇到了燕元华。
燕元华早早就出了门,随意转了一圈,见着陆明华不像要出来的模样,索性就直接回去,可没想到,竟然正好遇见。
瞧见眼前精心妆扮,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的女子,他竟然不由得怔了刹那。
她本就生的美,可之前一直都满身素淡,如今乍然装扮起来,便让人耳目一新,惊艳无比。
“元公子。”陆明华倒是不知道这些,她觉得自己只是换了身衣服罢了,见着燕元华这个三番两次帮上忙的恩人立即打了个招呼。
“陆小姐。”燕元华目光仍然不由的在陆明华身上流连,而后眸色渐淡,就连脸上的笑意,也有些淡了。
他感觉,现在的陆明华就好似一朵在肆意释放自己生命里面的花朵,当花开到荼蘼的时候,就是她死去之时。
“公子身体可好些了?”陆明华开始自己的例行问候,初时见到燕元华时她仍旧有些不自在,但是那点情绪很快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本就是无意之事,她何必耿耿于怀。
“好些了。”燕元华顺势转身,和陆明华一道往山上走去,似是惊奇般笑道,“陆小姐今日神采焕发,可是有喜事?”
“原来我往日竟是神色倦怠的吗?”陆明华笑了,打趣了一句。
她之前和离归家,为了防止被说闲话,那些鲜亮漂亮的衣裙,通通都被她压进了箱底。如今想来,实在是不值。
“哪里,只是今日格外不同罢了。”燕元华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
“大概是我今日醒来,见着这一片景色实在太好,便连心情也好了。”陆明华抬眼看向眼前这一片春色,嫣然一笑。
“原来如此,唔,看来是我眼拙,竟没看出陆小姐眼中的盛景。”燕元华之前想过很多该如何委婉安慰陆明华的话,可没想到,再次见到,竟然会是如此情景。
这个柔婉端丽的小女子,在这一刻,竟然表现出了无比的坚韧。
可他心中并不欣慰。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养成如此性格——
昨日的事,想来不是第一次。只有经历过无数次,熟悉到已经麻木,才能似她这般,迅速平复心情。
只是这样想着,燕元华心中便止不住的怜惜,这世上的确有种种苦楚难关,可再难,也比不过来自于父母的伤害。
他不曾感受过,但只是想想,就心中震颤。
陆明华轻轻笑了笑,道,“哪有什么盛景,不过是偶有所感罢了。”
她抬眼看去,眼睫忽然一颤。
眼前人眼中的怜惜——
燕元华眼神轻动看向一侧,朗笑道,“的确,对了,我前些日子,在后面的山间,看到了一株兰花,不知道陆小姐可感兴趣。”
应该是看错了,陆明华按下心颤,刚刚那一瞬,她几乎以为眼前的人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
“兰花?在哪里?”慌乱片刻,她接道。
“唔,那边,不过有些偏僻,一时说不清。”燕元华指了个方向。
山路难行,陆明华每次出来,都是顺着开出来的小道走的,可他指的方向,却位于林中,那里,她从未去过。眼下见了,不由蹙眉。
“我前日见时,已经抽出了花芽,陆小姐若是感兴趣,不如我带你去看看?”燕元华道。
陆明华想了想,点了点头。
她还从未见过野生的兰花呢,之前都是养在名贵花盆里的那种。
燕元华就在前带路,领着人往林子里走去。
脚下去岁落的枯叶已经腐化,青绿色的野草铺成一片绿色的毯子,陆明华之前还有些担忧小路难走,可如今看着,除了坑坑洼洼的不平,倒是没有她想象中的艰难,只要小心些就好。
穿过树林,眼前是一条位于崖边的小路,小心翼翼走在更靠近山壁的地方,陆明华立即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念头。
山路,还是很难走的。
前行没多久,燕元华又走向崖边,扶着一棵小树往下走了一步。
陆明华顿时吓了一跳,一抬眼才看见燕元华正稳稳的站在那里,原来,那里竟是有路的。
见惯了她面上盈盈含笑的模样,骤然看她眼睛睁大带着惊慌,燕元华一时竟觉得有趣起来,便朗笑了一声。
“莫怕,这里有条小路,通往下面,兰花就在那里。”他说。
陆明华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看出他没有恶意,便轻轻笑了一下,在丫鬟的搀扶下,靠近崖边。
仔细一看,果然有条小路,但是又陡又窄,若非燕元华指出,她都不能相信这是一条路。
若要下去,丫鬟的搀扶定是不用的,说不得,她还要自己扶着树枝下去。
陆明华不由踌躇,那般仪态不端整的模样,她从未经历过。
看她迟疑,燕元华也不着急催促,就站在那里含笑看她。
左思右想,到底是新奇和好奇占了上风,陆明华示意晓春松开,上前小心翼翼的扶着树,试探着往下走去。
“小姐。”晓春几个丫鬟不由担忧。
“没事,你们也来,小心些,若是怕在这里等我就好。”迈出了第一步,莫名的喜悦浮现,陆明华眼睛微亮,看向几个丫鬟叮嘱。
晓春她们哪里敢让她一个人下去,都跟了上去。
“跟着我的脚印走就好,别的地方不要踩。”燕元华眼中笑意划过,在前面带起了路。
曲折蜿蜒的小路开在崖壁之上,陆明华无暇它顾,踩着燕元华的脚印一步一步往下走。
燕元华回头,见着她绣着翠鸟的绣鞋探出裙角,踩在他留下的脚印上,心中不由一动。
半晌,绕过一处凸起的岩壁,过去之后,眼前豁然一开,这里竟然是位于山间的一处溪流。
比人还高的大石堆垒在山间,溪水潺潺从大石上流下,在石下堆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潭,然后又穿过铺满一地的小石,慢慢往山下流去。
兰花在对面,若想过去,必须要踩着xi\&a;039;ji\&a;039;\&a;039;an
大石一侧的山壁上生着青翠的小草和苍青色的青苔,一株兰花抽出修长的枝叶,扎根在其间。
“喏,就是那个了。”燕元华耐心的等陆明华从惊艳中回神,伸手一指。
陆明华下意识随之看去,定定看了一眼,忽然灿烂的笑开。
“造化天成,不外如是。”她叹道。
谁能想到,在这偏僻的山间,竟然有这样一处美丽幽静的隐秘所在呢。
她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美丽的景色,可那都是人工早就,那里及得上这般天地灵秀而成。
“可要过去看看?”燕元华不知何时寻了处大石坐下,区起右腿踩在石上,手闲闲放在膝盖,眉眼含笑,疏朗洒脱。
陆明华本来只是随意看去,见状却不由瞩目片刻。
她见过很多人,世家公子鲜少洒脱,寻常人家不见贵气。眼前这位元公子,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可以将两者融合的如此完美的人。
看她看来,燕元华立即看去,便对上了那双眼睛。
两人不由一顿。
“去。”忽而对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陆明华下意识避开,口中道。
既然来了,自然要去。
兰花在对面崖壁,若想过去,那就要踩着溪间的几块大石才行,
只是,这大石立于水中,也不知道稳不稳。
“小姐,奴婢去为你采来吧。”晓春不放心,上前道。
“这兰花生在山间,何必采它,我去看一眼就好。”陆明华道,若是养在盆中的花,她带回家自无不克,可这兰花生于山间,她又何必为了自己的私心,让它离了自己的乐土呢。
小心翼翼拎起裙角,陆明华踩上大石,脚尖点了点,站稳了不由舒了口气,面上笑开。
这样的事情是她从未做过的,新奇之后,就是止不住的快活。
一块石头,两块,三块,陆明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踩过一块块石头,终于去了对面。
燕元华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到了谭边,见着那道粉色身影过来对岸,看她似是长长出了口气,他不由笑开,才发现自己刚才仿佛也松了口气。
摇了摇头,他顿时失笑。
溪边都是小石头,陆明华踩在上面,很快就到了兰花所在。
兰花扎根壁上,正在她肩膀这个位置,她只是一个抬眼,就看的分明。修长的兰叶中,抽出了几根花茎,上面点点花芽,仔细看去,芽尖泛着点点绿色,她不太了解兰花,见此不由好奇,道,“这是一株碧兰吗?”
她回头,看向燕元华,眼中满是好奇和欢喜,眉眼弯弯,顾盼生辉。
燕元华眼神定了刹那,骤然回神,笑道,“不,这应该是白兰。现在芽尖发绿,等它花苞生成,就会褪去。”
“真是神奇。”陆明华素来只做赏花人,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不由赞叹的看了眼燕元华,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燕元华笑而不语,心中松了口气,想着还好之前看见,回去顺手翻了下书。
丝毫不知某人也是一知半解,陆明华又细细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的又回去。
指下的崖壁青苔泛着湿润的感觉,脚下是细小的,被水冲刷的无比光滑圆润的石子,上面溪水从大石砸落,溅起水珠在水面泛起涟漪,哗啦啦的水声中,溪水向山下流去。
这一切对于她而言,都是新奇有趣的,她满眼满脸的笑意,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踩着大石,她往回走,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
“小心!”燕元华忽然低喝了一声,陆明华不解的看去,就见他正死死盯着她脚下一侧,她下意识随之看去,心中顿时一颤。
一条细长的黑影在水中游移,分明是一条蛇,她呼吸一紧,顿时动也不敢动了。
“呀!”几个丫鬟不由惊呼,险些软倒。
“闭嘴,不要吵,会惊到它的。”燕元华脸上没了笑意,低喝一句。
丫鬟们顿时捂住嘴,无措惊慌的看着陆明华,不敢再说话了。
“别动,别惊到它,等等就好。”燕元华又放低了声音,缓声安慰。
陆明华死死咬着牙,点了点头。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条蛇终于穿过她脚下的大石,爬远了。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缓了。
一直看到蛇离陆明华好一段距离,燕元华才扔出了手中的石子,正中蛇头,那蛇原地翻滚了片刻,再不能动了。
陆明华僵硬的看着,眼见着那蛇不能动了,仍旧不能放心。
她以前只看见过杂耍人养的蛇,还是远远看的,何曾这么近的接触过。
“没事,好了,它死了。”燕元华过去,捡了根树枝挑起蛇远远的扔了,才回头看着陆明华,柔声说,眼含笑意,安抚的看着她。
“来,过来吧。”
眼见着那蛇是真的不能动了,陆明华才深深的松了口气,抬步欲走,可她紧张站在这许久,身子都已经僵了,刚一提步,就感觉双腿酸麻,顿时往一侧倒去。
她闭上眼,已经做好了摔进水里的准备,却忽然被人拦腰搂住,落进一个带着淡淡药味的怀抱。
耳侧是稍快的心跳,她下意识睁开双眼,入目是苍蓝色的衣衫。
“可还好?”燕元华关切的问,扶着她站直。
几个丫鬟踉跄着过来扶住她,不敢再让男子这般扶着自家姑娘。
陆明华在丫鬟的搀扶下总算站好,心跳声声依旧急促,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忍住羞涩,努力平静的笑了笑,说,“我没事,多谢元公子相救。”
她看过去,才发现这位元公子正站在水中,腿上的衣衫已经湿尽,可他却毫不在意,满眼关切的看着她。
“没事就好,是我疏忽了,带了你来这里,差点害得你受伤。”燕元华不免自责。
他本是想带陆明华过来散散心,免得心中积郁,却忘了这山野之间,处处潜藏着危险,哪怕他事事注意,也不能全然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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