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这一连串事情,陆翾竟难得拥有了一段悠闲的养伤时光,每天只管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用做,还有人贴心服侍。而服侍人的苦劳力自然是卫溱,她每日辰时左右来给他换药,因胡军医嘱咐头几日尽量不要下床走动,便还得伺候他在床上梳洗和用膳。
卫溱一边拧着水盆里的帕子,一边在想自己这造的什么孽,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没这样服侍过一个男人呢。先前世界里她算是长得不错的那类女生,从小到大都是男生追在屁股后面献殷勤,像这样给一个男人端茶倒水,从头到脚伺候到底的事儿,那可真是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想过。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就是多干点活儿嘛,人在屋檐下,就当是为了升职加薪了。她将拧干的帕子抖开,递给陆翾擦脸,然后告诉他把衣裳脱了,要换药。
陆翾这边,他素日其实是不惯人伺候的,尤其是女子。倒不是说有何怪癖之类,一方面是因为随父奔赴西北前,陆翾也是个生养在都城的世家公子,家教甚严,言行举止讲究循矩持礼,女色方面更是不允胡来。他个人也不似其他同龄世家儿郎,自视年少风流,门庭富贵,身边姑娘来来去去。比起这些,他更喜欢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里研究兵书,或是到演武场找父亲的部下比试。在他眼里,铁匠营里一把新出的梅月弯刀的吸引力,都要比那些莺莺燕燕大得多。
第二个方面,陆翾小时长得十分玉雪可爱,见到他的每一个长辈都喜欢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有些妇人长辈更是会抱着他亲个不停。偏他性子端默,不喜与人亲近,对这些亲昵实在无力招架,只有躲避。到了十五六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俊朗的少年,双目如潭,身姿昂藏,练剑时的动作英姿勃发,这一来,府里一些有想法的丫鬟便动了心思。
陆翾在府里走动,时常有丫鬟“不小心”脚崴撞到他怀里,他下意识伸出手,一股浓郁刺鼻的胭脂水粉味刹时冲进鼻腔,熏得人鼻痒眼酸直想打喷嚏,于是还没等把人扶起,他双手便本能地往后一抽,扭头转身大步匆匆逃离现场。更别提在书房看书时,那一天能送八百次的汤品甜点,和磨着墨就磨到他身上来的种种行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闻到香粉味就想吐,看到丫鬟靠近就心生抗拒。于是十七岁生辰过完,征得父亲同意后,他干脆利落收拾包袱离开家,提剑上了战场。
西北这些年,边地生活条件不如都城那般优越,且战事吃紧,有时仗打得难了,风餐露宿更是家常便饭,他渐渐地便断了人伺候的习惯,身边只有陵铄打点着日常庶务琐事。至于终身大事方面,他没心思,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些于他来说无足轻重的事。
陆翾这人,说好听点儿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而说白了就是一个冷硬直男。性子沉闷,不喜谈天,不懂风花雪月,成天就爱跟冰冷的刀剑打交道。身边几个亲近的下属还曾私下里闲聊,要是日后大将军娶妻了,夫人和他的剑同时掉进水里,他是先救夫人还是先救他的剑。
而现在陆翾不排斥卫溱靠近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还算好闻,也或许是卫溱的两次“出格”行径真的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他怕她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行为,于是任由着她摆弄。
两人就这么奇异地和谐共处着。换完药后,陆翾一般会坐在床边处理公务,或是取一本书靠在床头翻阅,偶尔陵铄和其他人会来同他汇报外头的情况,这时候卫溱便会自觉走出屋外,轻轻替他们掩上门。
巳时初,方嬷嬷把瓒儿带来,卫溱在主屋右侧的耳室里给她上课,到了午时和陆翾一块用膳,也就是胡军医所谓的增加父女俩的相处时间。瓒儿对此表现得很乐意,陆翾这回受伤,他们的关系倒是比从前更亲近了一些,或许小姑娘更深刻地意识到,大将军是自己在这世间唯一剩下的亲人了吧。
过了几日,陆翾的伤好些了,他提出要下床走动,卫溱走过去给他更衣。站起来了才发现,他个子是真高啊,她立直了身子仰起头也只将将到他肩头,他的肩膀宽厚,双腿修长,肌肉紧实有力,光是站那儿不动,也如孤松般傲然,给人一种武力值满满、安全感十足的感觉。
不过卫溱皱皱眉,这样一来她就得踮脚操作了。
尝试了几次,她觉得颇是累人,且发冠和衣领处总弄不好,于是对陆翾出声道:“你站到床边去。”
陆翾扭头疑惑这女人要干什么,就见她弯腰抬脚,麻溜地把两边鞋子脱了下来,穿着足衣踩上床边高起地面一截的足踏,抓过他的肩膀将他扯近,又拧着他转了个身背对她,接着拎起他的袍子,命他抬起手,继续方才没完成的更衣动作。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陆翾简直目瞪口呆,就算他不了解女子,也知道女儿家应当是要举止矜持的吧。想起昔日还在永安的时候,家里女眷和其他场合见到的女子,无一不是举止端庄,言行有度的,别说在外人面前宽衣解带,就是衣襟稍微乱了些,袖口稍微捋上了些,给别人瞧到了那都是要掩面羞愧而逃,躲进房里三天不出门的。
可是这女人,不仅大咧咧在他面前脱了鞋,踩上他的床踏,还动手拧着他转了个圈,好歹他在外面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将军吧,她竟然像对待什么一样对待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男女尊卑有别!
陆翾瞪着眼,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去表达此刻的心情了。
穿戴完毕,陆翾说要去看瓒儿的功课。来到耳室,瞧见小姑娘正在临摹一幅字帖,桌面散落了一堆铺满字迹的纸。他随手翻了一下,那些歪歪扭扭、墨迹不均、斗大一个的字,一瞧便是瓒儿写的。他唇角微勾,小孩子刚学会握笔写字,还不大会使力,日后多加练习便好。
眸光一转,望见纸上还有一些字迹工整的小楷,笔势流畅,笔锋着墨清晰,虽有一两道笔划劲道不足,带着些女儿家的秀气,整体来看却也不失为一副好书法了。
想不到那女人还写得一手好字。
卫溱在一旁略有些紧张地看陆翾审阅她的字,虽然她自诩自己的书法不差,可那也是跟先前世界的人比。现在面对的这古人,人家可是抓着狼毫长大的,保不准十个里就能揪出九个大家,她可不敢随意班门弄斧。
也不知道大将军的书法怎样,她暗自祈祷对方是此中门外汉。
正巧此时瓒儿写完了一张,她举起来让陆翾检查她的练习成果,陆翾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开口道:“落笔须得再稳些,笔锋处多些停顿,你瞧这个‘月’字,横折处收得慢了,所以整个字偏宽,比重不对了。”
瓒儿歪头露出疑惑。
陆翾走至桌案正中,执起精木狼毫,蘸了蘸墨,而后提起手在纸上空白处刷刷落下几笔。卫溱探头去看。
好家伙!
只见“月明风清”四字如游龙般跃于纸上,铁画银钩,笔笔有力,字与字之间仿佛一气呵成,她忍不住在心里大呼一声,“好字!”
“陆叔叔,这个也是‘月’字吗,怎么和我的长得不一样?”
“这是行书,你习的是楷书,是这样的。”他又在旁边用正楷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月字。
卫溱再瞄去一眼,发现他的楷书同样笔酣墨饱,矫若惊龙,如同他的人一般,给人一种力道满满,又收放自如的感觉。再望向自己的字,瞬间有一种病恹恹的弱鸡的感觉
没想到大将军不仅擅长领兵作战,于书法文字上也颇有造诣,卫溱心里的崇敬又多了一分。
“看,以后就照着这样写。”
陆翾一面对瓒儿说道,一面余光瞥向卫溱,捕捉到她眼里显而易见的惊艳和崇拜,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细微的得意之情。
他的字从前在都城可是备受追捧的,在士林馆里还曾被当作范例给儒生们讲解,虽然来戎城后鲜少练笔了,多年积累的功底却还是在的。
陆翾心里划过一丝幼稚的念头,今日也让这女人好好瞧瞧自己的实力,省得往后总在他跟前一幅耀武扬威的面孔。
卫溱不知其所想,暗自在心底下定决心要勤奋练字,这里人人写得一手好字,她如今职为夫子,更是要在笔墨上多下功夫,日后到了外头也好叫人信服。
殊不知,倒不是这里人人写得一手好字,只是陆翾自小接受的是世家教育,请的教习师傅都是永安城内最好的夫子,甚至还有宫里的太傅,而他也尚有天赋,肯学肯练罢了。卫溱的书法在此处较寻常人而言已是出挑,于这件事上她实则不必过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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