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深,长安城也渐渐褪去冬日的厚重,各色清丽柔美的衣衫行于街巷,给这春日又新添了几分颜色。

    金玉楼里,苏子奕手提一壶酒,懒懒散散的靠在窗外:

    “外面都乱成一团了,长安城还是这么安静祥和。当真是立于天子脚下,这副繁华虚景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顾砚之端起面前的酒杯,狠闷了一口烈酒。

    “既是繁华虚景又能留存多久,不过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皇上愿意看,百官愿意演,我们乐得看笑话。”

    苏子奕笑着坐回他身侧,又往他酒杯里添了些酒:“怎么,你又碰见顺成侯的小妾了。”

    不知是”顺成侯的小妾”这几个字太过刺耳,还是”小妾”这两个字太过刺耳,苏子奕此话刚说完,顾砚之就怒着面容,将酒杯狠狠砸在了地上。

    好在金玉楼财大气粗,每个雅间里都铺满了上好的雪绒地毯。

    酒杯落地,里面的酒洒了一地,酒杯却仍完好无损。

    苏子奕瞧着他鲜少动怒的面容,只觉新鲜:“你若真喜欢,何不动手抢过来,整日在这里生闷气算怎么回事?”

    “抢过来?若真有你说得那么轻松,我又何必在这儿生闷气。”

    苏子奕仰头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酒,慢悠悠喝下之后,才开口道:

    “其实想得到你要的东西,也很简单。”

    顾砚之看着他没说话。

    苏子奕继续道:“韩长忠那女儿之所以愿意给顺成侯做妾,不过是因为顺成侯能在韩家被抄家之时,保住她一条命。只要你能向她证明,跟着你要比跟着顺成侯更好,说不定她自己就掉头跑到你这边来了。”

    这个道理顾砚之又何尝不懂,可是如今他的身份条件,别说超过越岂了,就是想赶上他,他也得费上许久的劲。

    没能在韩家出事之时保护好韩芷,一直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心头的刺。

    现在他只要一想到,本是千金大小姐的韩芷,却要在顺成侯府低声下气的给越岂做妾,他的一颗心就如同刀搅般疼得慌。

    苏子奕将他的情绪变化收入眼底,暗勾了下嘴角。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助你很快超过顺成侯。”

    顾砚之看了他一眼:“什么办法?”

    “之前我不是同你说过平丽公主在宫外还有一个儿子,你只要愿意尽心辅佐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你还怕不能赶超顺成侯。”

    顾砚之是很厌恶越岂,更恨不得即刻取代他,自己成为韩芷的夫君。

    可他并不傻,苏子奕这话不仅大逆不道,还有违他做为一个大梁人的基本底线,他岂能答应。

    “前朝灭国多年,如今的两位皇子虽不如意,可也是大梁的正统。我岂能抛弃正统不顾,去辅佐一个前朝公主的儿子。”

    他这话叫苏子奕脸色暗了一瞬:

    “依着你的才能,早该入朝为官造福各方百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你费尽心机傍上了南平侯府这棵大树。却依旧一无所成,你就没想过这其中的问题。”

    顾砚之:“侯爷已经替我除去了罪臣之子的罪名,待到秋围入榜……”

    “入榜又如何?”

    苏子奕冷笑了一声站起身:“你便是秋围入榜,也仍不过是一具供人驱使的傀儡罢了。难道你以为你靠着南平侯的光入了朝,你还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别天真了。”

    顾砚之被他戳中心事,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你在南平侯待了这么些年,不也处处以侯爷马首是瞻,甘愿做一个傀儡。”

    苏子奕:“我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同时傀儡罢了,又能有几分不同。”

    苏子奕回头深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家仇要报。”

    这一句话,犹如隆冬的寒雪,从天而降冷得人彻骨的疼。

    苏子奕见顾砚之不说话,也不太有什么耐心。

    “你在南平侯府待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南平侯辅佐五皇子,其实是为了他自己的一己私欲。我们先不论他这个想法是不是大逆不道,只以我们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你觉得他真能靠自己坐上那把椅子?”

    顾砚之抬起头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南平侯若是造反失败,我们就都得死。良禽择木而栖,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外面太阳很快就升到了正中,天上白云被风带着四处乱跑,偶有几朵云遮住正午时分的烈阳,给城外十里铺的灾民带去了几分阴凉。

    安珩用麻葛粗布浸湿草药遮面,手下飞快施着针,站在他身旁打下手的允棠,也帮忙按住面前不断挣扎的灾民,可即便是这样。

    那灾民最后还是口吐一摊乌血,面色狰狞的死了过去。

    周围染上月疾的灾民看到这一幕,都惊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有几个年轻些的,更是捂着嘴在旁边低呕了起来。

    允棠见安珩目光呆滞的盯着死去的灾民,有些担心的碰了下他的手臂:“你没事吧?”

    安珩行尸走肉般收起银针丢入一旁的沸水里,回头冲早就候在旁侧的曾广道:

    “带下去烧了吧,记得戴好我给你们的遮面布。”

    曾广心情沉重的点了下头,带着两个士兵就要上前处理那具尸体,一个中年妇女却不知从何处跑了出去,死死扑在那尸体上不松手。

    “你们不能烧他,他都已经死得这么惨了,你们怎么还忍心他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允棠见状,连忙上前就要将那妇人拉起,却不想被那妇人狠推了一把。

    “滚开!你们这些无用的庸医!若不是你们医术不精,整日就想着怎么圈钱,我们岂会受这些苦,我夫君也不会活生生的被折磨死。”

    允棠有些生气的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守了你夫君一夜,到现在都还未合过眼,你们现在怎么反倒说成我们的不是了?”

    妇人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安珩:

    “我认得你,你就是清心堂那个连一包草药,也要卖二十两银子的庸医!我夫君就是被你这个庸医害死的,我跟你拼了!”

    说完,那妇人就一脸崩溃的朝安珩扑了过去。

    曾广见状,冷着脸上前拧住那妇人的手,就将她丢给了身后的两个士兵。

    “把她看住了,若是她再闹,就将她关到后面空余的草棚里去。”

    妇人即便被扣住却还在破口大骂。

    “庸医!像你这样的庸医根本就不配被叫做大夫,便是死后也得下十八层地狱。”

    安珩双眼无神站起身,就在允棠担心他站立不住,伸手想要扶住他之时,他却突然低头朝妇人赔罪道:

    “是我无能,没能救活你的夫君,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允棠看不得他这样,扶着他的手就想拉着他站直身子。

    “她夫君是被月疾害死的,你道什么歉啊!若不是你昨夜一直守在她夫君身边,她夫君昨天夜里就死了,那还能活到现在。”

    安珩嗓音嘶哑:“是我无能。”

    边上曾广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当即转身对那两个士兵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带下去,再寻了人过来焚烧尸体。”

    韩芷同越岂赶到十里铺的时候,死去的那个男人刚刚被焚烧完,曾广正愁着怎么处理那些骨灰,就瞧见了他们。

    “见过主子!”

    越岂看了眼面前一地混着黑色炭火的白灰:“有人死了?”

    曾广垂头:“最早感染上月疾的那个男人,刚才死了。”

    “去叫人寻了木盒来,把这些装了拿给他的家人。”

    曾广:“是!”

    韩芷心中是知道月疾的危害,可等到如今自己亲眼看见有人因此而死时,她的心还是禁不住一颤。

    越岂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绪,当即安抚的揉了揉她的手心。

    “别担心,赈灾用的银钱米粮户部那边已经依次发下去了,治疗时疫的方子宫中太医也在尽力查找,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吗?

    上一世的记忆最后,这场时疫都还一直存在,便是各地官员断臂自救,也依旧按压不住它的蔓延与侵害。

    天灾人祸同时降临,昔日的繁华虚景褪去,底下全是不堪入目的污浊与昏暗。

    草棚外,允棠瞧见越岂二人,赶忙低身行礼。

    “草民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韩芷看了眼闭着门的草棚:“安珩在里面吗?”

    允棠点了头:“自打那个人死后,他就把自己关里面去了,我怎么劝也不听。”

    在韩芷的记忆中,安珩一直都很乐观,甚至可以说是没心没肺。哪怕在绝狱里被那些影子严刑折磨,他也能为着越岂给的银子,乐颠颠的承受住。

    像如今这样情绪低沉,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想着韩芷便站到门前,缓声劝道:“安珩,月疾本就夺人性命,那人的死同你没关系,你还得振作起来,外面还有那么多灾民需要你救治。”

    允棠冲她摇了摇头:“没用的,能劝的我都劝了,他根本听不进去。”

    越岂握住韩芷的手:“等他自己待会儿。”

    他这话刚说完,安珩就从里面突然把门打了开。

    “我找到了!”

    安珩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众人的都愣在了原地。

    允棠更是一脸不解的望着他:“你找到什么了?”

    安珩抱着手里的医书走到她面前:“我之前写的方子不是一直缺一味药吗?我找到了,就是它。”

    允棠顺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细细看了眼那药的名字:“青翘?我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你单看这味药自是没什么特别,可若是将它同我早前找到的那些药搁到一块熬煮,便可达到抗菌消炎、清血凝气之效。”

    边上韩芷闻言也有些兴奋。

    “那这药是不是可以治疗月疾?”

    安珩眼中眸光淡了些:“它只能起到拖延月疾发作的时间。”

    韩芷听他这么说,忙开口:“那也很好,只要多拖延一日,那些灾民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越岂:“都需要哪些药材,本侯即刻安排人去采买。”

    “侯爷稍等。”

    安珩将医书往允棠手里一塞,就赶忙着朝草棚里跑了去。

    没过多久,他就拿着一张写得跟鬼画符似的方子走了出来。

    “现在感染月疾的人数还在增多,还望侯爷能照着方子的药,多买一些囤着,谨防后面去买时出现什么纰漏。”

    越岂接过那张方子递给身后的曾广:“你带人去办,方子上的药尽量多买些。”

    曾广:“是。”

    与此同时的皇宫芙蓉殿里。

    喜鹊望着躺在床榻上,双眼无神盯着上端床帐的周岁欢,心疼得那叫一个厉害。

    “公主,你早膳就没吃,这午膳还是多少动一点吧,要不然你这身子可怎么熬得住。”

    因为这几天都不曾怎么喝水,周岁欢嘴角有些干裂,现在一说话就扯得疼。

    “喜鹊,你知道顺成侯最近在做什么吗?”

    喜鹊:“奴才一直随公主待在宫里,那里能知道顺成侯的动向。只不过奴才早些日子从那些小太监嘴里听了几句,说是皇上下令让顺成侯带兵出征收复西北丢失的城池,可顺成侯却一直拖着没走。”

    周岁欢闻言来了几分兴趣:“他敢抗旨?父皇难道就没降他的罪?”

    “好像皇上确实没有降罪,至于是为什么奴才也不清楚。”

    周岁欢撑起身子:“那韩芷呢,她怎么样了。”

    喜鹊眸光闪了几瞬,将头往下垂了些:

    “韩长忠都死了,韩家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想来她也早死了,公主何必记挂这种人。”

    “死了?”

    周岁欢有些恍惚的望着喜鹊:“什么时候死的?”

    “韩家被满门抄斩已经有些时日了,具体是那一日奴才记不清了。”

    听喜鹊这么说,周岁欢突然讥讽的笑了一声。

    “你瞧瞧,父皇还真是狠心。明知韩家是五弟找的替罪羊,却还是眼睛都不眨的就他们杀了。”

    喜鹊被她这话吓得急忙回头往殿外看了眼:“公主小声些,莫让外面的御林军听见了。”

    “听到又如何,父皇如今还要靠着我嫁给胡王平定西北局势,他难道会因为我说了一句实话,就把我杀了?”

    喜鹊简直都想给她跪下了。

    你是公主,你自然不用死,可他这个贴身伺候的奴才就惨了!

    “公主,朝政是不可私下议论的,你还是快别说了。”

    周岁欢转过身坐到床榻边,望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太监:“喜鹊,你说胡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公主折煞奴才,这胡王长什么模样,奴才怎么会知道。”

    周岁欢:“我听说他是同父皇一般年岁,想来应该是又老又丑才对。”

    “公主……”

    “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喜鹊:“公主还是用午膳吧,要不然一会儿菜都凉了。”

    “凉了就让御膳房重新做,难道他们还敢拒绝不成。”

    喜鹊:“可这样公主又要饿着肚子等上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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