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璧如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京市暴雨突至,淅淅沥沥拍打了一整个晚上。
她辗转反侧。
困意朦胧中,秦斯铭的疾言厉色不清晰地回响着,随着瓢泼大雨砸向耳畔。
秦炅直见她起床之后这幅憔悴样,眉间团着层层担忧,最终还是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
“待会儿有位老朋友来探望。”
“马上就来吗?”完璧如揉着眼,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得到秦老爷子的肯定答案,她凝眸思索片刻,突然折返房间。
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穿戴整齐,脸色也稍红润了些。
却撂下一句话,作势出门。
“那个……听护士姐姐说院里的腊梅来了,我去后楼看看。”
拙劣的借口被她信手拈来,完璧如回避秦炅直的目光,径直往门外走。
——不愿意见客的心思暴露无遗。
这倒并非她没礼貌。
秦炅直的好友大多是京城名门。
有些先生、夫人看不起她,探病时会说点刻薄尖锐的话。
完璧如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秦炅直却不会咽下这口气。
无论关系好坏,若是听到不舒心的话,他都会一一驳回去。
她担心因为自己这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伤了秦家在外的情分。
最近遇到这种探望,完璧如都是能躲就躲。
“可今天来的是景太太——”
秦炅直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女孩已经一溜烟跑下楼,不见踪影。
只剩老爷子一个人在原地数落,“嘿你这丫头……”
说来也巧。
完璧如刚跑下楼,一阵清朗有力的敲门声就在景老爷子病房内响起。
接着是年轻男人字正腔圆的一声问好,平日的嚣张懒散敛得一干二净。
“秦大爷。”
“呦,景家老二。”
“你小子,真是生的越发俊了,”秦老爷子看着自己许久没见过的后辈,展颜朗笑,“多少年没见着你了——你母亲呢?”
“这不就在后头。”
景煜屹淡声笑着,毫不见外地阔步而入。
手里的名贵礼品被男人搁在角落,他随意打量着主厅。
良久,才不经意似的扬声而问。
“您自个儿住这啊。”
“嗯?”秦炅直笑容微顿,“还有个小丫头。”
“大早上看腊梅去了。”他哼声解释,如同孩童般表现不满,“傻里傻气的。”
在秦炅直这幅微妙表情中,景煜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散漫地靠在沙发边儿,没有在主厅落座。
“秦老爷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小丫头——景二,你还杵那儿站着做什么?”梅佳卉懒得管儿子的异样,瞪他一眼就不理会了。
她笑呵呵地接过秦炅直的茶水,“秦老爷近来身体可好?”
秦炅直摆摆手,“老毛病,养养就好了!就是这人呐,在医院里越待越闷!”
梅佳卉:“没事儿,到时候您上剧院来,咱陪你看个几曲儿。”
……
眼见自己母亲开始和秦炅直寒暄,景煜屹倏然站直身子。
在两位长辈的注目下,他微颔首。
“失陪。”
接着就朝门口走去。
身后是景太太格外响亮的质疑声。
“景煜屹!”
“你干什么去?”
他回头,轻描淡写地答。
“有东西落下边儿了。”
-
冬雾厚重,在早晨的天色中染上层层浓稠的白色气团。
完璧如搓搓手,从医院的侧梯下来,直通后楼的小花园。
入冬以来,德爱医院的花园就无人打理了。
在春夏里花团锦簇的小天地,此刻只剩下荒芜和杂乱。
昨夜下过的这场暴雨,无疑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激战。花园处处身受重伤,本就衰败的花草树木,全都焉嗒嗒地垂着头。
空气中是雨后清新的泥土味儿,说不上好闻。
见着这样的萧条景色,完璧如惆怅的心情更甚。
她与面前的草木无声对望,也跟着垂头丧气起来。
她有心在外面多晃荡一会儿,绕着这不大不小的花园里散步。
竟然意外在灰暗的枯枝败叶之中,看到一抹鲜亮的嫩黄。
她踮着脚走近,冷而肃清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洁清香,瞬间染透身心——
一枝冷艳腊梅傲然开放在败景之中。
竟然真如护士姐姐所说。
点点惊喜撞向完璧如心头,她欣然踏着松泥继续探去。
雨后土地潮湿,她的思绪完全被眼前的景色所占据,脚步自然没有刚刚那么小心翼翼。
猝不及防便踩空打滑。
“诶——”
完璧如边晃着身子,边张开双臂稳住重心。
手忙脚乱的瞬间,一双手却突然支在她的腋窝处。
侧头看去,景煜屹的浓眉在周遭雾色中格外惹眼。
就这么借着她张开双臂的姿势,男人轻而易举把她举起。
片刻之后,安稳落地。
兴许是浓白雾色柔和了景煜屹的凛然气质,完璧如重新站稳之后,笑着望向他。
她没问怎么能在这遇见他,也没为他略有逾矩的举措而扭捏。
甚至连一声“谢谢”都忘了说,只是兴奋地指向指头那清雅的嫩黄花瓣,很自然地开口,“看,真的是腊梅诶!”
她待人一向如此,热情单纯,又有些自来熟。
见过几面的景煜屹,显然已经被她划分到了朋友的行列之中。
男人没有接她的话。
只是顺着她刚刚手指的方向,半敛眉目凝了许久。
视线中,完璧如就这么站在他跟前。
女孩今天没化妆,应该只涂了一层淡粉色的润唇膏。鼻尖和下巴已经冻得通红,在瓷白小脸上分外明显。
她慢吞吞往前迈步,头上那颗饱满蓬松的丸子也跟着缓慢移动。
脖子上柔软的毛绒围巾因她仰头的动作而变得松散,一头摇摇欲坠,几欲跌到地上。
景煜屹长指一伸,默不作声拎起围巾一角,拍拍并未沾染其上的泥尘,自然又随意地重新搭在她肩膀上。
完璧如浑然不觉。
她全神贯注眼下的动作,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腊梅的花瓣。
一举一动轻柔到极致,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坏了这份天地间的绝色。
事实上,完璧如那娇俏身子就已经把腊梅挡了个大半。
除她一个清丽背影,景煜屹什么也看不到。
但那天早上。
他偏偏一言不发,站在完璧如身后,陪着看了许久。
-
完璧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景煜屹带上来的。
当她坐在秦炅直和梅佳卉面前,这才懵懵懂懂弄清楚其中的因果。
原来今天来的客人,是他们啊。
“这就是住在秦家的小丫头?模样可真靓!”
梅佳卉端坐在对面沙发上,皮草披肩搭配长款旗袍,看上去古典又摩登。
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打眼望过去,不由在心中感叹这位富太太的绝尘美貌。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和气,看上去是一个很好相处的长辈。
完璧如的防备心尽数卸下,声软嘴甜地夸她人美。
秦炅直知道这小丫头机灵,笑呵呵地继续为她介绍,“这是梅姨的小儿子,你们刚刚一道上来的,应该也认识了吧?叫人景哥哥就行。”
景煜屹眉梢微抬,又是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
“那可不成。”
“我哥也姓景,叫混怎么办。”
完璧如疑惑着向他投去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男人眼中的狭促笑意。
“这样,叫声煜屹哥哥——”
他话音刚落下,梅佳卉就不客气给了他一个脑嘣。
“净知道占人小丫头便宜呢!”
完璧如没想到名声在外的景二爷也有这样的一面,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男人好似不大在意,没再纠结这个称呼的事。
“还知道笑呢。”
“眼睛肿得像俩核桃——怎么,后海的水是你昨儿流的泪啊?”
景煜屹靠在斜边的躺椅上,声线疏懒,带着很明显的调笑。
瞧见他这幅漫不经心翘着腿的样儿,完璧如摸不准他是否当真在询问。
她摸了摸鼻子,一时间答不上话,趁着尴尬劲儿去了趟洗手间。
当事人走了,秦老爷子才从鼻尖哼哧一声,“这不斯铭给惹生气了?木头一个。”
景煜屹眉梢一扬。
“哦?”
一个很简单的单音节。
却因为这上扬的语气,而带了点让人分不清的色彩。
身旁的梅佳卉同样惊讶,语气放缓了些,不可置信道,“这丫头和斯铭是一对啊?”
见着秦炅直这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哎呦”了一声,语气发愁,“那我刚刚是不是有点热情过头了?”
“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看着就讨喜,我还以为……”
景煜屹早猜到了母亲所想,荡着一声低低的调笑,“您这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今儿来趟医院,你看过去一眼,就觉得门口‘护士站党员风貌展’上能有五个做您儿媳。”
“没过一会儿,嚯,人选又给换了。”
被戳中了心事,梅佳卉倒也不尴尬,“那你也不学学人斯铭,找着这么漂亮一小丫头。”
“每天净带着阎逍厮混去了!”
梅佳卉数落完景煜屹几句,秦炅直笑呵呵地放下茶杯,又很快接过话茬。
“找着有什么用,臭小子不知道珍惜。”
“三天两头把丫头惹哭。这不,昨儿又吵了一架。”
意外地,景煜屹倏然掀起眼皮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闲散地卧在躺椅上,扬着嘴角,语气中是浓浓的戏谑——
“那感情好啊。”
听着他幸灾乐祸的口吻,梅佳卉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
圈里的长辈多少都知道,景二少和秦家公子有些不对付。她却没料到这小子会当着秦炅直的面儿,把话说得那么直白。
她秀气的细眉一挑,动人面庞上泛起怒容,“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就你长了张嘴,就你能耐啊?”
要不是外人在场,她这表情,一看就恨不得把景煜屹的耳朵给揪下来。
景煜屹似乎还很无辜。
“这不夸人小情侣感情好呢。”
他语气淡淡地总结道。
声音比刚刚轻了些,辨不出情绪。
“小吵,怡情。”
秦炅直却讳莫如深地摆了摆手。
“这回啊,可是大吵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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