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大发慈悲,放她回来早睡,但半夜做活计被撞了个正着,郑观音枕在自己的榻上,越回忆越觉得丢人,辗转反侧,总不能成眠。

    但也不算是太坏,柳暗花明,虽然她百思不得其解,可知道景明观与皇后隔阂颇深,属实是意外之喜。

    不过虽说那人气度不凡,然而仅有一面之缘,她多少心存疑虑。

    清晨起身,正听见外面杳杳钟声,推窗去望,不远处有青烟袅袅。

    那是道士们在做早课。

    宫里的日子就是如此,要忙的人忙起来日夜不分,似她这样被打发来行宫的宫人除了每日不多的活计,却闲得无聊。

    行宫不似大内,也就是今上兴致起来时的消遣,皇帝驾幸的时候才热闹,不来的时候只要不耽误当值,她想睡过头都不怕,顶多没饭吃。

    在内廷的时候姑姑们不许她们贪睡,再加上换了床榻,郑观音浅眠了一个时辰就起身梳妆。

    即便不用那粗糙的铜镜,自己感知也晓得面色不佳,眼尾只剩下一点红,但碰一碰就疼。

    仁智殿送她来是为用美色取悦张真人,但来得匆忙,她又不是个听话的工具,胭脂水粉都没来得及拿,只好去向同院住的宫人借。

    萼华是与她同一批选进来的良家女,只是容貌略次些,早她两日被送来西苑充当女使。

    开门见是郑观音,不觉惊愕,旋即有几分释然,借她东西时轻声交谈,面上含了淡淡的笑。

    郑观音心知她是瞧见自己灰头土脸,来得晚又分到不好的晚值,多少能慰籍她自己落选的痛苦。

    但她也不甚在意,将自己来道观这一遭说得愈发凄苦惊心,除却同情,还赚了一盒香粉和两根铜黛回去。

    她惯用这样的小伎俩,信手拈来,然而描过眉黛后拿了东西仍推辞了一些。

    无论男女,对一个原本前程出身远远超过自己、后来却跌到泥里的人大都会因为优越,天然生出一点怜悯好感。

    萼华还算慷慨:“娘娘既然分你到西苑来,也有你自己的份例,不过道观里不让宫人浓妆,这些东西放着也用不完。”

    郑观音莞尔一笑:“那些男子从小不近女色,哪里懂什么妆,只要少施口脂,谁瞧得出来浓淡?”

    说完望了望日头:“他们一时半会儿又不能结束,我替你描一描,准保那些坤道见了也瞧不出。”

    她方才一眼就看出来萼华不会摆弄脂粉,妆容有很多的不妥,粉浮在面上,唇色也不好,哪怕用量不多,可一见就晓得这宫人已经傅粉描眉过了。

    萼华最初还有些不情愿她要将自己的东西用个遍,但刚才见她上妆麻烦极了,末了画出来却服帖自然,心里早有些痒,推辞过后还是净了面教她试一试。

    郑观音就算是憔悴,底子还在,给萼华上妆比给自己费力太多,不仅蹙眉叹道:“要是有些乳霜和药就好了,只是咱们到底是奴婢,没有药可以拿。”

    她在家的时候就爱钻研这些,表哥们为了讨她喜欢,有些家中没有的还会偷偷替她借来买来。

    即便舅母会嫌她寄人篱下还要东要西,但她缺钱缺物也不怕,哄着表妹们凑了钱,让表哥们把药材一一买回来,做成了东西都会分给妹妹,连带舅母也有一份,到最后妹妹们还会主动问她,渐渐的也没人嫌弃她多事。

    可现在要拿药就须得有医士开方,宫人们别说这些千奇百怪的花样,做什么洗脸药洗手药,就是真生病了都未必能治。

    她说了几个养颜的方子,萼华被她说得心动,到最后却沮丧:“咱们这些人就算打扮成九天仙女,又见不到圣上与殿下,做不了嫔妃,有什么用处?”

    郑观音晓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却一本正经劝道:“你在茶水上当值,圣上一月里总要来几回,讲经论道渴了,保不准有人要茶吃,一月见不到,难道一年两年也见不到?”

    她声音轻柔,萼华睁眼见镜中自己容色已先有三分欢喜,被她言语说得通身受用舒坦。

    待问了郑观音要用什么东西,萼华斟酌道:“虽说咱们用药不方便,宫里那些人可从不敢短缺观里的,我去替你讨纸笔,就是药房里的道士不晓得好不好说话。”

    郑观音想起来夜里那个男子,稍稍试探道:“观主是个修道的人,又是宗室出身,我猜应该不会和咱们这些女子计较。”

    萼华虽比她早来,可这两日只管低头做活,碰见道士从不多言,还未曾见过观主,但听郑观音谈吐,以为她本来是被挑去服侍贵人,见识肯定更多,说出话来叫人信服,遂点点头。

    “那我先去当值,你安置好了领完份例,再说这些不迟。”

    郑观音应下,将路线问得明白就回房去好生整理,但去用过早膳,才换了衣裳准备去寻管事,就见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侍者汲了一大罐水,向这边来。

    宫中道观有宫女,有内侍就更不稀奇了。

    她以为这人是路过,面上含了煦和的笑,正要行礼走过,却不料那内侍走到她门前停下。

    晨光薄软舒适,风里带了一点点草木的清新微湿,却混着她身上香气一道送来。

    原本睡意已经被吹得清醒,但他又脸红低头,心道难怪总管如此费心安排。

    “我是来送盥洗的水,没想到娘子已经起身了。”

    郑观音微微惊讶,回望院子的水缸:“观中有人送水梳洗,那水缸里的水做什么用?”

    她初来此地,都是隔窗观察过别人如何梳洗才去舀水的,眼前的内侍却摇头:“那水不好,这是我从茶水房拿的,是随车送来的山泉水,比院中不同。”

    虽没明说,但郎君无端献殷勤这种事郑观音没少经历过,可是一个内侍拿泡茶的水送她梳洗,这要教管事发现,她就算无心也要一道遭殃。

    “无功不受禄,我不过是观中女婢,内监何必如此,趁着没人知道,还是快送回去为好!”

    宫里的泉水每日只送几车,供少数贵人使用,她喜欢享受不假,但内侍偷偷拿这种容易被发现的东西送她可不成,将来万一威胁她做对食,就更难办。

    那年轻侍者见她不肯受,稍感有些棘手,只好硬着头皮道:“是茶房管事教我送与娘子,真人出关前,每日都会有人送来,娘子不必拘束。”

    郑观音猜测应该是他听命的管事还以为或许有转机,在张真人见到她前暂且愿意拿公中的东西讨好,这才接过来称谢,客气留他吃一点碎茶。

    他却推辞了,面上略含苦恼。

    “观中人手短缺,茶水上的黄门有两个今日不舒服,观主在煎茶上要求严苛,奴还得寻两位懂得煮茶的宫人前去侍奉。”

    郑观音闻言心下微动,含笑问道:“知观爱饮茶?”

    那年轻侍者点头称是,“确实如此,所以才叫人犯愁。”

    江南雅好风流,她有心要嫁一个好人家,煎茶必得学,但面色却有些踌躇:“我在家中倒也学过一点,现下也空闲,只是未必合知观心意。”

    那侍者似乎正愁找不到人,闻言果然欢喜起来,“果真如此,那娘子可是帮了天大的忙,学过一点也是好的。”

    郑观音本来就会,只是不算顶尖好手,稍稍自谦了一下,便随这年轻侍者一并过去。

    路上互通了姓名,她向这位名叫福宁的内侍讨教了些有关观主的事情,只可惜他也不甚清楚。

    只晓得这位观主原本是武将,不是那等吃闲饭的宗室,与今上的血脉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武将出家炼丹的也有,许多是功高震主,蒙受君主猜忌,只好自污保全,更何况他是有军功的宗室,若皇帝不能容人,在这处度日也说得过去。

    她验证过心中疑惑,对那人夜间所言稍稍有了底,到茶房后便肯花心思,准备自炙茶开始。

    萼华本来在碾茶,却有事被唤出去,等前殿来人催时还没回来。

    郑观音倒想显露一点自己出来,但奈何前面已经来催过,只好先取了茶粉勉强充数,匆忙烹煮,亲身送过去。

    早课已经结束,风渐有热意,郑观音进到这位观主所处之地,虽不见冰,却满殿清凉幽幽。

    地上铺设了几榻,那道士坐姿舒缓,半倚了在看书,虽慵懒适意,然而却不减那份天然的威压与自矜,不消说也令人敬而远之。

    正似夜间初见,温和平易下藏匿不住的咄咄锋芒。

    她本来心里打定了主意接近,然而瞥见他那一刻,居然萌生出些许退意。

    郑观音定了定心神,跪坐于他身侧,双手将茶盏奉到他左手边,柔声恭谨道:“道长请用茶。”

    他似乎太过专心,人都浸在书中,也未察觉到身侧已经换了人服侍,接过饮了一口,稍稍蹙眉,这才抬头发现送茶的女婢是她。

    四目对视,她想起姑姑的教诲,又知这道士身份,不好如夜间轻慢,见他侧身来望,立刻柔顺地低下头去,露出一点白皙秀颀的颈项。

    萧昀将茶盏搁在几上,微微一哂:“怎么今日换了你来,茶房的人呢?”

    她本来仪态端正柔和,闻言却慢慢半抬了头,嫣然一笑,竟是说不尽的婉约风流,不恼却含了一点嗔,仿佛熟悉的友人。

    “怎么,道长不希望我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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