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有些回不过神来,  似乎观主从前还没这样叫过她。

    往常侍从们仿佛只是一个随时可供驱使的移动木头人,观主喜欢安静,要她们这些宫人在他面前不说话、少走动,  恭谨顺从。

    要茶的时候甚至都不必自己开口吩咐,奴婢便得有这样的觉悟眼色,只是她在这方面还不大娴熟,  常常需要更仔细的嘱咐,刻意之下能与她搭上几句话。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上前一步,  面上尽量恭敬,  “观主可有什么吩咐么?”

    圣上摇了摇头,  将槌放在一边,平静瞧向她:“今晨打坐的时候,  思来想去,以为你说的不无道理。”

    他默了默:“世人本性,便是喜听阿谀奉承,难以克己复礼,是以圣主明君不常有。”

    她不想竟然只是为了这,  心下一松,语气含了嗔怪似的亲近:“观主想通一件事情要这样久么?”

    他微微含笑,“算是罢。”

    郑观音一直在想,那些熟读背诵经文的道士闭眼念经时到底是心境清明一片,  还是也会像她们一般,在心底开始胡思乱想。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不虔诚。

    她正想时却见观主也正在看向她,  他的目光含了探究,  然而却也温和、绵长。

    “回去擦些手药,  ”圣上望见她手上肌肤,  稍稍蹙眉,轻缓有力地击了两下磬,吩咐进来的内侍去取琴来:“你平日里既然在这张脸上下功夫,何必为了讨好人,这样煞费苦心,岂不是得不偿失?”

    “奴婢本来便是皇后娘娘遣来为女婢,服侍讨好观主难道不是份内之事?”

    郑观音终于有些欣慰,面前这人心思古板,好歹眼睛没瞎,知道她这一番心思,她就不算白花心力。

    她从不做重活,甚至近身服侍观主,除非贴身衣物,否则也不用自己动手清洗,是以肌肤维持了原本的柔软细嫩,擂茶碾米这种粗活就能教她骨节处的肌肤隔日还有一点将破的红与肿。

    圣上看着她一闪而过的笑,便知道她是在为自己这样拙劣的伎俩得意,平静道:“滋味尚可,下次少放姜碎。”

    郑观音应了一声,然而她抚弄自己手上几乎轻微到午后就能好的痕迹,得寸进尺道:“那观主既然觉得奴婢说的在理,奴婢可否向您讨一点恩典?”

    她惯来如此,无非倚仗主人宽和的态度,他本来便有天大的恩典与她,闻言只道:“你说。”

    郑观音见他颔首,心下稍动,莞尔央求道:“道长见识甚广,奴婢一直想听您说一说内廷的趣事。”

    她现在算是明白,不论圣上喜不喜欢,眼前这位观主不喜欢与自己美貌的婢女谈论前朝。

    郑观音含情脉脉,眼内春波盈盈,刻意说出那人时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圣人他……到底是不是像外面传闻那般?”

    万忠闲在在地侍立一侧,忽而意识到郑娘子似乎又要说出些圣人不爱听的话,心里清楚自己也弥合不了,只是尽力往后退些。

    郑观音抛出去半截的话,云里雾里,即便圣上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含笑道:“那便是不可信,外人如何敢议论皇帝,就是说也是称颂圣明,又能议论些什么?”

    行宫里的女官宫婢只怕连紫宸殿的门在哪都不清楚,能说些什么有用的话给她听?

    “就是……”她一个闺阁里的女儿说起这些,即便不大演,话到口边也难以启齿:“奴婢听闻圣人刻薄后宫,他们说是因为一位女子?”

    年长的宫女们偶尔聚在一起说话,议论起那位沦为宫人的新罗王姬,确实可怜极了。

    新罗因不敌国朝的属国,无奈将宗室嫡亲送与天子为奴妾,希冀她能向皇帝吹一吹枕边风,生下一儿半女更好。

    今上本来就有

    意借机重兴战火,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收下后还未正式册封,便以属国敷衍藐视为由,亲自东征。

    然而凯旋时这位新罗王姬已经产下一女,可圣上正因为皇后打翻醋坛而闹不快,连带也厌恶亲附皇后的她,那个孩子似乎也因此受连累。

    新罗进贡美女本来为表诚意,国卑势微,既然目的达成,上国的君主如何待这位和亲公主,也不好再置喙什么。

    至于那个教帝后失和的女子死后,宫内渐渐忌讳,再也没有人敢提她的姓名,她们这些人谁也不曾见识过她的容貌。

    有人说皇后一向贤德,并不计较后宫妃妾得宠,是圣人图个新鲜,将那女子养在外面取乐,后来圣上离京,被皇后撞破那女子与前夫有私,才会狠心处置。

    她却不大相信:“道长,内廷总有万人,圣人已经有了这些佳丽,难道还会倾心外面的女子吗?”

    “是谁说与你的?”

    圣上神色微变,万忠听得出那严厉语气里隐藏的一点杀意,“简直是一派胡言!”

    取了琴的内侍恭恭敬敬地抱着琴,听见圣人发怒,只好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只是站在那里,被扫视过时,仍觉有冷冷寒光,如刀在颈。

    郑观音原本听见这话只觉是宫人臆测,听着便不大可信,希冀他一一解明,然而观主一改方才温和,勃然生怒,吓是被吓到了,但也听得出来,这里面有几分可信。

    “观主息怒,是奴婢失言,”郑观音跪在他身侧,尽力伏低了头,只留后脑教他瞧得分明,低声道:“奴婢只是听人说起圣上少年风流,甚至曾冲冠一怒为红颜,生出些不该有的好奇……”

    “你的好奇也太多了!”圣上见她再起时洁白额头红痕一片,眉心蹙起,半倚靠了椅背:“起来罢。”

    天子风流的趣闻,宫娥消遣岂会不谈,圣上被她无意间戳破心中隐秘,但瞧她神情确实惶恐,话似乎也逐渐不对,便知是自己多心。

    她这样虚伪市侩,若真知道,只怕早已经是有恃无恐。

    然而心头到底还是不快,他面上仍有薄怒,下颚逐渐收紧:“这样的谣言,外间是怎么传的?”

    御前的内侍尽数低头,他们以圣人喜乐为头一件大事,私底下不敢多加议论,行宫内不比紫宸殿规矩约束,讨论起皇帝帐中事,实在是太肆无忌惮。

    郑观音偷听的也不算多,其实无非就是皇帝喜新厌旧,养刁了胃口,那还能有什么。

    新罗的美人也曾教君主为她暂且驻足,甚至兴兵复国,然而那位妇人出现,她终究也成了内廷里的一粒沙,再也得不到半点君恩。

    “奴婢听闻新罗人与我朝稍有不同,那和亲公主生得极美,柔媚动人,所以才会教圣人也为之动容,愿意听一听她的枕头风,替她母国雪耻。”

    “皇帝东征,是因为要镇压边境不断的叛乱,至疆界炫耀军力。”

    圣上听她说起这些无端的臆测,那分恼怒忽而变得有些好笑:“皇帝要兴亡他国与和亲的女子有何干,你读过书,原也该明白这一点,君主风餐露宿,从不为美人。”

    皇帝并不信奉红颜祸水论,权柄掌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中,兴盛与灭亡和女色并无什么关联,但他自然也不会为了红颜烽火戏诸侯。

    进贡的女子越美,恳求的言辞越哀切,割让越多,才能瞧出属国的诚意,他愿意给一点脸面,便给个位分养起来,但那位王姬仗着自己生育,未免有些昏了头脑。

    “她在仁智殿里做宫人,原是自己求仁得仁,”圣上最初知晓她心意时或许怒不可遏,然而现在隔了许多年,想来却平和:“比做宫妃更遂她心意。”

    郑观音不以为然,皇帝与观主皆是权贵男子,便是杀人还需要谢恩,宫妃与奴婢,难道

    有人不愿意做主子,就喜欢为奴为婢?

    那异国女郎的脑子是否与中原人不同她不清楚,但男子多薄幸,倒一定是真的。

    然而她还是应了一声,“确实如此,奴婢受教。”

    圣上瞧得出她不服气,却只是让内侍将琴放在案上,拨弄三两下,听取悠扬乐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他似是轻声责备,然而也无多少嗔怪色,反而有少许的取笑意味。

    “你来问我,不比听信那些流言要强许多?”

    郑观音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只是还要推脱些许:“我只怕叨扰了您。”

    她瞥了一眼近侧的内侍,惊讶发觉他们不知道何时已经悄然退了出去。

    圣上静静看着她虚伪客气,知晓她心中得意,不觉哂然:“你一直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然而却从不肯改。”

    郑观音面上浮现了一点红晕,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厚脸皮,然而她煞费心机,柔声讨好他许久原本就为这,确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锲而不舍道:“那传言中圣人中意的女子,当真是生了二心吗?”

    传闻中的这位美人,倒也是可怜女子,传闻原是茶楼卖艺的口技人,这门手艺传男不传女,但到她父亲那里绝后,便传给了她,后来才招的婿。

    不过遇到了微服私访的圣上,她成婚与否便都不要紧了,然而身份又上不得台阶,被圣上蓄养在宫外,与丈夫旧情复燃也是罪过。

    圣上抚弄琴弦的手微微一顿,宫中确实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昔日的民妇。

    她虽然生得寡淡,然而学面前人说话却最像,因此时常被他召见表演绝技,甚至还将长安城中一处做东宫时的私产赏赐给他夫妇,只要她守口如瓶。

    然而皇后却会错意,兼之因为立太子的事情迁怒,提前下手处置了她,即便后来亲征回宫被他知道,也振振有词,借口她侍奉皇帝尚与男子不清不楚,自问无错。

    那个民妇从不曾生出攀龙附凤之心,只知道皇帝要借她追思一位宠妃,觐见时亦战战兢兢。

    然而她所模仿的那人,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然而她却天生卑劣虚伪,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永不肯知足。

    他点了点头,并不作声,算是回答。

    郑观音不意原来圣上还真有这等隐秘难言的家丑,轻咳一声,不知应该从何处开始恭维:“圣人那般好,也不能叫她一颗心扑在天子身上么?”

    这妇人未免太大胆,既然一步登天,怎么不想想日后活路与荣华,偏恋栈旧夫,皇帝还未驾崩就做这种要株连家人的蠢事?

    怎么也要等地位稳固,或者被皇帝厌弃逐出,才好破镜重圆。

    “因为人总是不知足,饥寒思温饱,温饱思富贵,富贵又希图两心相许。”

    圣上并未因此动怒,只是目光再落在她身上时,就有许多讽刺:“我出离世俗,固然不知,不过你为女子,似乎更能体谅她心境。”

    郑观音默了几息,观主神态似乎还是温和的,然而却又像是在讥讽暗指她。

    她最初已经断了回荥阳,凭借郑氏的主支寻觅一门好亲事的指望,只打算在会稽郡挑拣一个还算不错的男子,后来又期盼能被几位皇子选中也好,现在大殿下瞧中了她,却又嫌他有诸多坏处,不想应付皇后,将目光放在天子的身上。

    或许做了嫔妃,她便想做皇后、自己的儿子做储君了。

    万一真做了太后,大权在握,却内帷空虚寂寞,或许还会养个面||首解闷。

    “奴婢怎么晓得男女那些事……”

    她猛然惊醒,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刻赶出去,恭顺中略含贞洁烈妇的羞愤:“我只知道好人家的女子,嫁了郎君自该始终从

    一,夫妇和顺,更何况是侍奉天子,更该忠心才是。”

    她不这样说倒没什么,说了却不得一声赞同,圣上淡淡道:“但愿日后你能不改初心。”

    郑观音都心疑他是否曾因长久在外,遭过内宅女子背叛,说出这许多酸话来,打岔过去:“那姑娘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圣人才不会喜欢。”

    “那倒未必,”圣上试着调整琴弦松紧,却总觉有些手涩:“现在想想,除了生得美,倒也没什么可取之处。”

    “内宅之德在于柔顺守贞,她丝毫不占。”

    郑观音的眼神倏然一亮,“知观见过她?”

    她心道也是,圣上刻薄风流,大约也不将内廷女子放在心上,自然不喜欢如吕武一般强势或者听话呆笨的美人。

    要做肤浅而骄纵貌美的女子,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除非皇帝评判美丑的标准与旁人殊异,否则她如何也算不得一个丑。

    他低声轻笑,反诘道:“不然呢?”

    “那观主以为……”她知道能教皇帝念念不忘的女子必然绝色,试探问道,“是我美,还是她美?”

    她说话时中气稍见不足,似是自信又存有怀疑,但明显只要他肯顺着意思赞一句,便会重新骄傲自矜起来。

    哪怕不知外面的郎君如何谈情说爱,然而却知道她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决计不能允许她亲近的人说别的女子更美。

    他顿了顿,坦然道:“你更年轻些,自然不能比。”

    郑观音略有些失望:“是我没有风情?”

    她又开始你我起来,圣上瞧她尚有一点婴儿肥的脸,上面不见半点忧愁,与另一张脸却不完全重合。

    梦中的她,无论是否在笑,眉目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轻愁。

    “那位夫人阅历沧桑,性情沉静些,”他道:“这没什么可比的。”

    他的弦调好,未及她再说出些什么,已然铮铮。

    郑观音以为,道观里的道士更喜欢弹奏高山流水,然而略显哀诉的苍凉琴音自他指尖潺潺倾泻,莫名为秋日再添一分肃杀伤感之意。

    她对琴音懂的不算太多,只能听出大致的情感和流畅与否,至于到底是哪一首曲子、又有没有错音,这便不擅长拿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琴棋书画,是有钱有闲人家的姑娘才有的高雅志趣,她只是囫囵吞枣,仅能应付,不解其中精妙。

    不过她善于做一个教人喜欢的倾听者。

    一曲暂歇,她仍侧头凝听,神情专注,直到弹琴的人望向她,才回过神来,拭了拭眼角几乎没有的泪。

    “你喜欢琴吗?”

    圣上见她听得入神,平和道:“这支曲子很应秋日的景。”

    这算是她最喜欢的《乌夜啼》,每每听后,都会追忆往昔,即便被人搂在怀中轻声安抚,也难免伤感泣涕。

    “奴婢不大能领会,”郑观音神色上还能装一装,然而万一要她答话那就露丑:“不过今日听观主的曲子却觉动人,但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她面露自卑,轻声道:“想来宫中的贵人都擅长琴理?”

    “圣人喜欢,内廷自然也会随着喜欢,”圣上说起这些,随手弹拨两下,“你想学琴吗?”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可是却婉拒道:“这学起来总得许久才能成,奴婢也寻不到名师点拨。”

    天意眷顾她不知算多还是算少,这位观主待她纵然偶有口舌上的为难,但她也晓得,他赏赐给自己的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奴婢的应得。

    只不过她是个贪心的姑娘,既然人家有意相助,甚至不求以她身体为回报,便不会真心推拒,只期期艾艾看向他:“难道观主有时间教我么?

    ”

    这与他记忆中殊异,圣上望了望她,“观中也设有琴房,教人不拘去寻一把,琴谱若有不懂便来问。”

    他应该是没有教过完全不懂的学生,却好为人师,享受这份指导的乐趣,然而对普通宫人弹琴的天赋期许也太高。

    郑观音庆幸自己尚且弹过秦筝,不算完全的门外汉,正要行礼谢恩,却听他道:“若弹得有进益,过几日万寿节暂止宵禁,放恩携你出去走一走。”

    圣上见她倏然抬头,面上惊愕,反倒失笑,“难得长安夜间热闹,你以为不好?”

    “奴婢岂敢!”

    郑观音到长安这样久,还从未见识过外间繁华,也绝了再出宫的心思,小心翼翼道:“观主说真的么?”

    圣上颔首,“退下罢。”

    郑观音满怀了欣喜,路上遇见万忠行礼也面含煦煦春风,道了一声“内监。”

    她往皇帝身边去时,御前的内侍大多避让,倒不是圣人有意吩咐,而是她全然不知情却常有大胆议论,与寻常温顺宫人不同。

    皇帝喜欢的时候当然是好的,但是万一说到天子逆鳞,他们还是听不见为好。

    他细细瞧过面前这个女孩子,有时候圣上面前便是缺少这样一个会哄人高兴又大胆鲜活的女子,不过他有时候也担心,圣人兴致消失的时候,她不免遭殃。

    “郑娘子这是往哪里去?”

    “观主教我去取琴来练,”即便观主不说出宫的事情,她其实也会勤奋,只是现下更欢喜:“若是奴婢肯用功,观主说要开恩,万寿节那日放奴出宫游玩一夜。”

    万忠想起她笑着在圣上面前提起新罗王姬,如今全身而退之余还有重赏,不觉感慨人的运道。

    他微微笑道:“娘子既有别的事情,我也不好多扰,只是有一桩,日后娘子在观主面前还是少议论圣人的妃妾为好。”

    她毕竟还是个黄毛丫头,哪里来许多城府,若是知道真相,未必能在圣上面前装得像,他也只好含糊。

    “观主是道士,又不是内侍,新罗贡来的美人本来就做了许多不妥的事情,便是杀头也不为过,观主身为宗亲,私下多舌还不要紧,教圣人知晓,于你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郑观音心下一凛,她一时忘乎所以,皇帝当然不会愿意旁人指点自己的后宫,更何况道观内也未必没有圣人的亲信监视。

    但她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位美人几乎等同贡品,正该小心翼翼,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得闯多大的祸?

    她谢过万忠,小心翼翼道:“难道那位美人刺王杀驾了么?”

    “她做了什么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哪里会清楚,听说原本要将她遣回原籍,是皇后心慈,将她留在身边,”万忠摇摇头,“我也只知道这些,其余娘子还是不问为好。”

    郑观音默然,遣回故里,那女子失去上国君主的欢心,也未必活得成。

    然而她也没什么同情旁人的条件,袁皇后待这个美人心慈,却对自己没甚同情。

    她应了一声“知道”,步向琴室时面上的欢喜稍稍淡了些许。

    万忠心下暗自叹气,宫人长日无聊,私议皇帝实属常见,但也不过是圣上平素不留心,人家既然是关起门背地议论,天子岂会去样样计较。

    但这和郑娘子当着圣上的面说这些挑衅,完全是不一样的。

    果不其然,他至圣上近前时,便觉出天子看向他时的不悦。

    他躬身道:“是奴婢失察,请圣人稍稍宽宥些许,奴婢定当申饬行宫掌事,过一遍刑罚,那些人如何还敢再私议陛下?”

    “年轻女郎,谁不爱说这些闲话?”圣上虽有薄怒,然而处置上却一改往常待此事的态度,颇见宽宏优容:“不必动刑。”

    圣上见万忠怔然,语中稍有不耐:“行宫里女婢闲言碎语,想必也是太清闲。”

    万忠稍稍一想,便觉分明,郑娘子近来与圣上似乎隔阂渐少,逐渐善谈随意。

    重罚了那些女子,万一教郑娘子知道,日后必然不会再同圣上说这些女儿间的体己悄悄话。

    道观里的奴婢日子清闲有福,难免偶尔惫懒,寻个由头发落出去浣衣劳累,自然郑娘子耳边也就清净了。

    ……

    谢家郎君至,就是大皇子不说,下人也不会不禀告玉城长公主,她不曾下拜帖给泾阳长公主府上,听闻他来探望袁语卿,几乎笑得咳酒。

    “无量天尊,谢郎君在外吃了山贼的亏,回来倒是开窍,还知道送女孩家的香料汗巾给我观中的女道士?”

    玉城长公主想想,宴席上文人虽多,但自己这个外甥恐怕也未必喜欢应酬,于是含笑道:“不必管他们,我今日饮酒,大约也不得空去见他,若来拜谒,就说教他回去。”

    她正举杯,见不远处的大殿下正望过来。

    “我听闻前些日皇兄要将崔娘许配给他,没想到你表妹被采选入宫,也是一般倾心于他。”

    玉城长公主感慨自己侄子与外甥的姻缘奇妙之处,调侃之余还是安抚大皇子些许:“不过崔娘到底还是成了大殿下的皇子妃,娘娘之前说想着袁谢联姻,如今只怕也有眉目。”

    谢文徽难得登一回她的门,想来也是出于他母亲与皇后的授意,过来看一看袁氏的女儿。

    皇后的堂侄女到她这里做女道士时,她便猜测或许袁语卿在此地不会久留,如今果真如此。

    皇后拉拢崔家与谢家,加上外戚袁氏,自然是为儿子的苦心,但大皇子看来却未必好,酒意上头,不免低声抱怨:“便是如此,阿爷终究不中意我。”

    他前十余年都是在父母的宠爱呵护下长大,比起更小的兄弟姊妹,阿爷待他这个嫡长子的宠爱无疑最多,凌驾众人之上。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圣人待他愈发疏离严苛,并不满意他做储君,为此和母后争执几度,兼之母后统御妃妾偶尔也不择手段,自从烧死阿爷养在外面的那个女子,甚至一二年不留宿仁智殿。

    谢文徽做他伴读,际遇却正好相反,谢氏家风清正,他文采口齿亦好,帝后这对舅父舅母也对他喜爱有加,近来母亲还说,圣人有意将谢文徽外派,放个实职,过几年再回京。

    那他的仕途自然越发平坦起来。

    虽然他为圣人嫡长子,但是比起这个谢表兄,却并不算圆满得意。

    选正侧妃、习文还是习武、对待佛道之间的偏向,都由不得他自己,而是看圣上与皇后的喜好。

    这个出身袁氏的表妹本来就是他外祖家中选进来做他侧妃的,然而这个女子却同西苑里的宫人一般不识好歹,宁可做女道士。

    但却肯做谢家妇。

    谢文徽倒不想他误打误撞,遇上姨母设宴玩乐会引得人诸多猜测,只是知道圣上这两日在西苑游乐,便等了大朝会的前一日午后,借口往西苑去。

    今上没什么嫔妃在西苑,舅父也不太在意这些男女大防,他从前亦不用避讳,然而这一回不过是再替人再送一封袁娘子的回信,他却有些莫名的惴惴。

    哪怕并没有什么,却总以为还是避开为好。

    郑观音已经习惯了观主隔几日便会外出游玩一段时间,少则两三日,多则七八天。

    这几天新调拨了一批宫人,年纪与她相仿,似是京畿人士,听说万寿节那日要开宵禁,同她说起上元佳节的不夜天,教人心中痒得很,对弹琴很有兴趣。

    但后来观主瞥见她第二日手上肿起比擂茶更可怖的红痕,大约觉得有这样一双手的婢女侍奉在侧,不够赏心悦目,笑她

    不如绣个香囊抵账。

    她这几日也只好专攻女红,等观主外出才敢抱了琴从角门出道观,远远往湖边水榭。

    学琴又不是贪图出去玩的一点好处,圣上的喜好她本来就知晓的不多,不求能弹得胜过宫中琴师,万一有机会说起,也不能在这上面露怯才是。

    谢文徽被萼华引过来时,正是绵绵细雨不断,水榭帘幕半卷,她衣衫微湿,惆怅倚在廊柱边,见他们打了伞过来,不避风雨,连忙伸手招他们过来。

    谢文徽走近些才发觉她衣袖被雨丝飘湿,微微露了半截藕腕,青丝沾鬓,不觉避开眼去。

    然而还未等他关切她是否受寒,郑观音却先一步递了巾帕与他,道:“外面暴雨如注,谢郎君怎的还往西苑来,不怕家中人担心么?”

    皇帝的外甥往西苑来很平常,然而能与萼华同来,必然是寻她。

    大皇子想来也不至于对她再有意,或许是袁娘子拜托这位表哥送回礼谢她。

    他倒是好人做到底,竟是又辛苦走了一趟。

    谢文徽却被她的好意弄得有些窘迫,那素色的手帕仿佛带有热烫,只是看了一眼便婉拒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不掩急迫的关切,连女郎所用的干爽帕子都能直接大方送与他用。

    帕子上带着幽幽的香,即便雨后也能嗅得到她精心调配的味道。

    他岂能如此不知羞耻?

    郑观音见他误解,含笑道:“谢郎君不必多心,我服侍观主,少不得身上要备些巾帕,怕万一观主用得上,这是今日内侍们新送来的,并不曾有人用过。”

    她这样说,谢文徽再不接过,便有些驳她的好意,谢过拿来。

    萼华见他们说话,也不必她介绍,不觉惊愕,收了伞避雨,低声道:“音音,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与谢郎君认识呀?”

    郑观音也不是什么话都会同人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来的,闻言微微一笑:“我这几日忙着看琴谱,忘记说与你听了。”

    萼华知道她确实不当值也总有事情在忙,只是有些不满厚此薄彼:“我也被雨丝吹到了,怎么不见你来关心我?”

    “谢郎君是何等身份,我自然要先顾他。”郑观音从暗袖中拿出一方绣了灼灼桃花纹样的帕子,那才是她用的东西。

    郑观音莞尔道:“你只好用我的,就是方才擦琴,似乎沾了一点灰,但我猜你也不嫌弃。”

    宫人之间没有那么许多讲究,她直接拿了帕子去擦拭萼华被雨打湿的地方。

    谢文徽方才误会,然而见她殷勤替同住的宫人擦拭,手中道士所用的素帕沾了雨水,那教人不安的香味仿佛一瞬也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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