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千遥下意识抬起手, 准备揉一揉眼周,就被他握住了手腕。
“手很脏,不要碰眼睛。”
降谷零只是牵着她的手落下, 就松开了, 下意识挽起袖子,准备去温泉汤池的隔间拿热水浸湿毛巾, 帮她敷眼睛。
竹取千遥握住了他的手腕,没让他朝隔间的方向走。
降谷零微微愣住了一下,问她,“千遥,怎么了?”
……想不出理由, 更想不出能骗过对方的理由。
竹取千遥张了张嘴, 垂下脑袋,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小声说道, “……零,不要走, 就呆在这里吧?”
她用的力气不大,但降谷零完全没办法挣脱, 只能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声线放柔,安抚着一样地说道,“拿热毛巾敷一下,应该就会舒服很多。”
竹取千遥松开手, 摇了摇头, 拒绝道, “不用了,还是谈零想说的事情吧。”
“在谈事情之前,我可以问一下吗,”降谷零双手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弯腰,努力和她对视着,“千遥为什么会哭?”
竹取千遥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只是别开了脸,没和他对视,继续拒绝道,“不可以问。”
降谷零看着她,半晌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竹取千遥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想起大哥不耐烦的样子,觉得大概不能再拖下去,于是认真道,“……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零说事情就好。”
“千遥,”降谷零叫她的名字,认真地对她说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他的语气太笃定了,竹取千遥下意识将视线落到他的脸上,去看他说话时的表情。
他微微皱着眉,那双紫灰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她,流露的担忧也好、表达珍惜和重视的专注也好……
“我希望千遥的生活,不会有让你伤心难过的存在。”
“可能这样的说法太过理想化了,”降谷零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我确实希望自己能做到,为千遥这样的生活。”
……
和hiro的那次谈话,对方希望他做出的所谓的“理想”和“千遥”二选一的决定。
其实在知道千遥她所经历的一切以后,他一直很清楚hiro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注视着那枚樱花警徽的视线也早就动摇了。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依然维持着「理想」呢?
因为他想守护的,从来都不是上层那些腐败不堪的利益。
千遥曾经对他说过微不足道的梦想——“想当漫画家或者游戏美工来着”。
轻飘飘的一句话,有些迟疑、但又很坚定。只是这样提及一句,那双眼睛就下意识地亮起了光彩。
是想要用画笔去构筑一些新奇又梦幻的世界吗?还是想要将内心无人发现的点滴悄然融进画中的世界?
在那一瞬,波本的外壳就被不经意间击破,降谷零开始思考这些和卧底任务完全无关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想象——
从警察的工作里下班的时候,偶然间路过了书店之类的地方,发现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看见横幅才知道,是某位新锐漫画家的签售会。
于是隔着挤挤挨挨的人群,远远地望过去,女孩坐在长桌后面,紧张得紧紧握住笔,还没写几个名字,就已经手酸了。
只是这样浅浅的想象,好像就已经体会到了其中的幸福一样。
但她眼里的那簇光却在片刻后就悄然熄灭,她说,波本当做没听到就好,于是连带着也把他从降谷零拉回到波本的角色里。
那时候隔着对立的立场,他们都悄然放弃了某些幻想,接受了现实,回到了自己该回到的角色里去。
用着波本的身份,降谷零在继续欺骗她。
成为卧底,说出口的每一句都是谎言,手中也握住了枪,更是不乏开枪杀人、沾染血腥的时候。
是什么帮他守住了心中最后的底线呢?
是无数个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属于普通人的梦想。
降谷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想要守护的不是那些政府机关,不是那些掌权的人,不是那些弯弯绕绕的利益,而是国民,是无数个普通人。
守护这些属于普通人的平静生活,就是降谷零的理想主义。
他希望至少不会再有像黑泽千遥一样的人,身处黑暗、无数次向光伸出手却被灼伤,最后只能留下无法改变现实的遗言——「希望下一次,能抽到一张普通人的身份卡」。
即使是现在,如果询问他的恋人,降谷零依旧能坚定地说出口——我的恋人是这个国家。
因为这是理想。
他也爱着黑泽千遥——那个无数次努力抬起步子,从黑暗里走向光的女孩。
看着她的时候,那个无比宏大的理想就开始缩小——
希望千遥她可以交到新的朋友、希望千遥她可以有机会去尝试梦想的职业、希望千遥她可以用自己的样子光明正大的生活……
希望她能摆脱黑暗,拥有普通人的幸福。可以就用“千遥”的样子,站在聚光灯下,露出幸福的笑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能用最熟悉的名字,也不能用自己的相貌,一旦被发现,就有可能再次被送入实验室。
即使只是私心,为了他爱的这个女孩,为了千遥,他也一定要让那些为了利益枉顾一切的人,接受审判,为自己的罪行而付出代价。
而不是像hiro做的一样,让他们丧生在“人为的意外事故”之中。
降谷零没办法接受这一点。
——为什么想要做普通人的千遥必须隐姓埋名、改变外貌,才能拥有一点点阳光下的生活,而那些身处光里还用内心的黑暗带来阴霾的人,却直到死亡都始终拥有着他们自己都不屑一顾的光?
必须要让他们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必须要让他们清醒地接受审判,必须、必须、必须……
让真相公之于众、让千遥得到属于她的公正。
这一点,降谷零必须要做到,否则不用说「我爱你」,连「我喜欢你」,他都没办法真的说出口。
没办法啊,他毕竟是理想主义者嘛。
……
“可是,即使这件事对零来说再重要,我哭的原因也不能告诉你。”
千遥她最终还是这样直白地拒绝了回答自己的问题。
其实降谷零早就清楚的,无论怎样,千遥她都是很敏锐的人。
察觉到被欺骗、已经无法再信任身为降谷零的他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从前她每一次都是这样做的——
欺骗她的hiro也好,莱伊那个混蛋也好,从得知被欺骗的那一刻起,她的信任就会被收回。
但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温柔得过了分,竟然会去体谅欺骗她的人的苦衷。
所以,只要在她面前圆过这次的谎,她就会为了降谷零的苦衷,不再追问下去,甚至会敏锐地察觉到他因为欺骗而产生的自责,反过来安慰他。
……
但是,拜托了,请让我被安慰一下吧。
……
降谷零收回了轻按在她肩上的双手,开始向她说起要谈的事情,用新的谎言去维持上一个已经摇摇欲坠的谎言。
他总是不能避免,要欺骗最爱的这个人。
“莫里亚蒂·沃施说的有关于克莉丝汀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你确实是著名影星莎朗·温亚德的养女,也确实曾经弹奏过他们提到过的那首曲子,曾经的克莉丝汀就是那样耀眼的人。”
“但所谓的犯罪组织成员,只是你的养母莎朗·温亚德,你只是被牵连进来了而已。”
“fbi、日本公安和犯罪组织,都盯上了你,因为莎朗·温亚德的秘密。”
“这些事情我会解决的,千遥,你只需要像现在一样就好了,可以吗?”
竹取千遥沉默地听完了他的解释。
那双紫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流露出些许恳求来。
降谷零是一个情绪非常内敛的人,他好像习惯了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露出一副假面来对人。
只是现在这副恳求的样子,微微垂着的紫灰色眼睛、那张无害的很显年轻的娃娃脸,灿烂的金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纷纷垂落,落在深色的皮肤上。
显得可怜,显得惹人怜爱。
竹取千遥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为什么一个二个,所有人都要这样呢?维持着这像泡泡一样、随时会破碎的现状。
明明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依然流露出这样的伤心模样。
……
千遥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道,“零,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应该怎样回答呢?
最终张了张口,依旧不知道怎样说才比较好。
想办法组织了语言,用自己都不确定的语气告诉她,“只是为了暂时还没发生的事情而产生的担忧……也或许是最近工作太忙碌了吧?”
——其实只是因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再一次欺骗你了而已。
顿住了几秒,千遥她就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肩膀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好像一瞬间给了自己什么力量似的。
降谷零微微垂下头,将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垂落的浅金色长发和他同色的发丝交错在一起。
片刻后,她的手悄然放在了降谷零的后脑,掌心压着短翘的金发,轻轻地揉按着,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安抚。
……果然。
降谷零伸出双手,以朋友的身份和距离,轻轻拥抱了她。
她没有反抗。
于是降谷零知道——
自己是如此卑劣地、享受着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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