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忐忑地问道,“我竭尽自己所能,试图还原那幅画像。你觉得怎么样,哪里还需要修改吗?要不然,我再去向暮辞要一些颜料。回到花族之后,我们再问问长芳主她们,再做修改……”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晴方一个猛扑,紧紧抱在怀里。她头靠在润玉肩上,眼里的泪水倾泻而出,瞬间打湿了润玉的衣裳。

    润玉身体一僵,缓缓问道,“还是我画技不精,把人画丑了,你看了不开心?”

    她抽噎着答道,“你画得很好,栩栩如生。我一眼便能看出,她虽然和我一般长相,但的的确确不是我,而是我早逝的生母。”

    “那你……为何还要哭?”

    “傻瓜,这是喜极而泣。

    “我真的很开心,寥寥片刻、短短数眼,你便将那副画卷完整还原,甚至比原画更好。锦觅和牡丹她们看了,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幅画我会挂在花神冢。今后每年祭奠,我们就能看着她的画像为她祈福、悼念。润玉,谢谢你作了这幅画!”

    润玉如释重负,抱着晴方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进妖界,我就察觉你脸色不太对,但我一时不知你怎会突然如此,只想着做些能令你开心之事。现在你开心了,我总算能放心了。

    “对了,这幅画还有暮辞的功劳。他一直守在我身边,按我一切要求调配颜料深浅、浓淡。看在他如此尽心尽力的份上,你多少宽恕些他的鲁莽吧。”

    晴方低声回道,“我知道了。”

    原来他们两个那些奇奇怪怪的话,都是为了这幅画卷。

    润玉扶着晴方的身体,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小心地问道,“而今你能告诉我,你为何闷闷不乐吗?”

    晴方偏过头,看着树上系着的白色丝带。

    “触景生情罢了。

    “你也知道,我和锦觅一出生,母亲便仙逝了。牡丹第二年才对外宣布了她的死讯,并为之举行丧礼。那时,我尚不能独立走路,锦觅病弱奄奄一息。为了掩盖我和锦觅的身份,牡丹把我们放在水镜里,不许任何人带我们参加葬礼。

    “今天来到这里,我看到妖界所有人穿着孝衣,哭泣不止。我就在想,也许当年的花界,和今日的妖界如出一辙。我其实……有些羡慕这里的人,至少他们能堂堂正正为大伯戴孝;而我和锦觅,永远失去了为她披麻戴孝的机会。”

    “所以你闷闷不乐,是因为想到了先花神。”

    晴方难受地闭上了眼,“你知道我当时看见那副她的画像,心里有多想抢走吗?知道我用了多少力气才勉强控制我自己吗?

    “若我真要抢,那家人就算一起上也打不过入江、入河,你也阻止不了我强行下达命令。即使事情闹大、甚至闹到金翼宫,如今妖后昏睡,知岁长老拿我没辙,我照样可以大摇大摆拿走画卷,安然无恙离开妖界。”

    润玉无声叹息,向前低头和晴方的额头紧紧相贴。

    “但你没有。你制止了这一切的发生,你让他们安全离开,这样做很好,真的很好了。”

    没人知道,他那时也很纠结。

    他看出来晴方十分很想要那副画卷。如果那时晴方让入江、入河去抢,那他自己该怎么做?

    一起去抢,同为帮凶?再三劝告,惹怒晴方?

    这两项,他都不希望发生。幸好晴方克制住了,不然局面铁定闹得不愉快。

    想想看,他们一番好意千里迢迢从花族赶来送花、运粮,却因区区一副画卷而得罪妖界,不管怎么算都得不偿失。

    润玉安慰道,“如今,你已有了更好的画卷,便不要再惦记那副旧的了。若是想我再画些画卷,我随时可以为你画。”

    晴方破涕为笑,“……那我先预定十副,怎么样?”

    “遵命,少主大人!”

    半夜,晴方照例施展斗转星移来到……对面润玉的房间。

    回想起她上次被曙色馆女官逮个正着,那场面属实尴尬。这次可决不能重蹈覆辙,一定要在她们清晨到来之前回自己的房间。

    这个时辰,润玉已经睡着了,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也不知为什么,近来他总喜欢睡在床的里侧,留出外侧一大片空地。

    对此,她只能理解为睡久了一个位置,便想换到别的位置睡睡……谁知道呢,大概就这样吧,至少她以前这样做过。

    累了一整天,她忍不住伸懒腰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爬到床上,钻进润玉的被子里。

    润玉纹丝未动,连呼吸声都没有丁点变化。

    她有些羡慕,龙族的睡眠质量可真好。一个大活人爬上床躺在身边,这样危险的事都察觉不到。什么时候她也能拥有这种本事?

    晴方侧躺着,看着润玉的侧脸,仗着润玉睡着了,便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脸颊,感叹地说道,“真身好看,化成的人形也好看,就连睡觉都这么好看,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她啧啧道,“你这些日子怎么不露尾巴了?我还挺喜欢你那条大尾巴的,又大又长,银光闪闪,我羡慕得直希望自己还能长出一条尾巴。偏生你还藏着掖着,一直不露出来。小气鬼!”

    叨着念着,晴方靠着润玉身上,逐渐进入了梦乡。

    直至身边许久不再传来声音,润玉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侧过身,和睡熟的晴方面对面。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我鳞片下……是一身伤疤,所以我极少以真身示人。显现这条龙尾,全怪润玉一时意乱情迷、不能自控。错误虽然铸成,但不能一错再错,再让晴方瞧见。”

    润玉张开手,将晴方揽在怀里,亲密无间地相拥。

    “你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每夜睡到我床上;我瞒着你,不让你看见我的龙尾。如此我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晴方睡着了,当然不可能回应。

    润玉笑着说道,“你不说话,我权当你默认了,真是个……乖孩子。”

    月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床上,床上的二人沉沉睡去。

    翌日。

    入江、入河赶来了妖界。

    金翼宫的守卫对他们十分客气,并告知他们二人,晴方和润玉还有两位长老,此刻正在后花园里商议事务。

    二人便马不停蹄去了后花园里,然后看到了足以震惊他们全家的一幕——

    一张不大的四方石桌上,晴方和润玉、还有昨天那位对润玉态度极度恶劣的长老,以及一位狐裘披肩、徐娘半老的女子,四人居然有!说!有!笑!地一起聊天喝茶吃点心。

    入河瞠目结舌,“大哥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天哪。一夜之间,那个长老便转了性,对夜神那么……亲切和善!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入江淡定地说道,“不管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对我们都来说是一件好事。

    “昨日在他们眼里,我们和夜神殿下尚且是死对头天界的人,所以才会对我们冷嘲热讽,对夜神殿下不假辞色。如今他们已能心平气和接受夜神殿下,想来我们也能好过一些。时间宝贵,别在这里乱想了,还是早点将那件事上报少主,请求她的批复吧。”

    “好!”

    二人整理衣装上前,“参见少主、夜神殿下、妖界长老。”

    晴方手持一柄橘红色宝相花团扇,平静地回道,“如何了?”

    入江答道,“我二人昨日奉少主之命,返回花族远来大批粮草,现不辱使命准时到达。”

    “好。”

    入河接着答道,“长芳主同我等清点粮草之际,又见太巳仙人再次至花族,下发天帝陛下亲笔公文。”

    说完,他还特意看了一眼知岁和白环二位长老。

    这二人便笑着起身,“既是花族公务,便不打扰少主了。今日聊得尽兴,下次有机会再叙。”

    晴方和润玉也站起身,“恭候二位长老大驾。”

    “请便。”

    然后他们放慢着脚步,缓缓走着。即便如此,他们也只听到入河在说,“三日后火神纳侧妃一事……”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冷笑一声。

    ——大皇子过世不过一月,天帝便火急火燎给火神办喜事,当真不把大皇子还有他们妖界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他们要连本带利一起向天帝收回!

    晴方将知岁和白环的动静收在眼里,转头对入河说道,“我说了,他们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别说是将喜堂上的鲜花全部改成凤凰花,便是要求在整个栖梧宫都种上凤凰花,我们也照做。”

    “长芳主说,花族内无一颗红花楹树,只能请夜神殿下回一趟花族,协助种植、生长凤凰花。”

    润玉便道,“我立即随你去一趟花族。待凤凰花开,便马山回妖界陪晴方。”

    晴方却回道,“我在妖界也没什么事了,还是和你们一起回去吧。”

    于是乎,几人便和知岁等几位长老匆匆告别,动身返回花族。

    花田里。

    润玉在一块新开辟的花田里,用落英令催生了几十颗红花楹树。

    只见落英令里掉落一颗颗灰扑扑的种子,它们落在土里向下扎根,然后破土而出变成树苗,再茁壮成长变成大树,最后枝叶开出朵朵鲜花。

    晴方和长芳主看着短短时间内,自平整地面山拔地而起的颗颗大树,随即命一众精灵开始采摘凤凰花。

    她脑海里浮现出《花经》上关于凤凰花的描述——取名于“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别名金凤花、红花楹树、火树。

    树冠宽广,羽状复叶。夏季开花,花大,红色,有光泽。

    植株高大,树冠横展而下垂,浓密阔大而招风,性喜高温、多日,阳光充足处方能繁茂生长。

    一个精灵往来运花之时,其背篓里不慎掉出一朵艳红的凤凰花,掉在了晴方脚边。

    晴方弯腰拾起,捏着那朵鲜艳的花,喃喃说道,“有的花,人见了会喜欢、怜惜;而有的花,却叫人忍不住捏烂、揉碎、踩进泥土里。”

    ——这真是一朵花最大的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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