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但凡是有光的地方,便有影子。

    光是亮的,影子是暗的。

    有的人喜欢在光底下走,亮堂堂;也有人喜欢在影子里蹲着,冷悄悄。

    是,光,还是影子,这在江湖上,却不是一个喜好问题,而是一个立场问题。

    或者选择武林正道,或者选择邪魔外教。至于想在中间找中立的,那就好像是想在光和影之间找到过渡一样。

    这一天,嘉兴府的大财主李善人就遇上了这样一道选择题。

    在他的面前有两杯酒,一杯用的是红sè玛瑙酒盅,一杯用的是青玉小杯。喝下这两杯酒中的一杯,就意味着做出一个选择。

    李善人并不善,他能从一个土老财摇身变成今天的嘉兴富豪,离不开他武林中的朋友们——也就是他院子里躺着的那些尸体。

    他们都来了,和往常一样。但却没能和往常一样从李善人这儿再离开。

    对方是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的,拔剑,杀人,收剑,走进厅堂,从怀里摸出两个酒杯。就是他面前的这两个。选择哪一个这是一个问题。

    生,或者是死。

    越有钱的人越怕死,李善人很明显是怕死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无非是早死还是晚死。

    喝下红杯的酒,他眼前的这个黑衣黑斗篷的杀手就会立即送他和他的朋友们去作伴。喝下靑杯的酒,明儿武林正道的好汉们又岂会放过他。

    最终他还是哆嗦着伸出了手——很明显,对方的耐心正在消失,如果不能在他的耐心消失前作出决定的话,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做决定了。

    正在这当口,忽然屋外传来一声长啸,李善人眼中不由得闪过了一抹得意的神sè:他病急乱投医,请来的这方尊神,竟然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那黑衣人也不由得低声“咦”了一声,虽然几乎低不可闻,却依然偏过去了半个身子。

    就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屋外一道白光闪过。李善人虽然不通武功,却机灵得很,一个骨碌便从圈椅上滑了下来,钻在八仙桌下双手死死地攥着那桌腿分毫不肯动。

    一阵金铁相交的声音过后,屋内渐渐安息了下来,李善人仍旧惊魂未定的时刻,却听到一青年朗声道:“杭州扇子门弟子李潇奉命而来,请主人家出来一见。”

    这就完事儿了?李善人战战兢兢的从桌子下抬出头来,只见到自家客厅里抱拳立着一位白衫青年,这人儿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乌黑油亮的发,俊朗神秀的面,七尺的个儿,绸缎的衣装,玉带绕腰间,快靴踩地上。玲珑玉佩挂在身,一尺三寸的铁扇倒垂着。李善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够,恨不能当即就把自家还没出嫁的两个女儿一股脑儿许给人家。

    在李潇的再三微笑下,李善人总算是从桌底下爬了出来。

    “走了?”

    “依然走了。”

    “果然走了?”

    “却是走了。”

    李潇将扇子迎风一摇:“鄙门门主说了,这百花盟的杀手不过都是些软脚虾三脚猫,本来不足为惧,只需派我这门下最不中用的弟子走一趟便可。只是杭州到嘉兴总有些许距离,不能时时照拂善人,故而……”

    李善人当然明白这言外之意,他在半个月前接到那百花盟留下的血书之后就向四面八方求救,他当然也知道自家的这些家丁护院,狐朋狗友不过都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角sè。要对抗江湖上可止小儿夜啼的头号杀手组织“百花盟”毫无疑问是螳臂挡车。只是这距离嘉兴最近的名门正派扇子门开价委实不低。那扇子门的账房上说了,若要请一面扇子门的大旗挂在院子里,每年需要至少一百二十两银子。

    一百二十两银子,寻常一个中等人家五口之家,一年的开销也不过十两纹银。这还没算上请扇子门弟子前来时常走动的花销。所谓越富越抠门,李善人能够有今ri这般家业,自然不是靠着花钱如流水来的。可是回头再一琢磨,到底是关系到生死的大事,若是没了命,这般家业,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外姓小子,因此还是咬咬牙跺跺脚,先花了一笔银钱请了个扇子门弟子来走一遭。

    来了是来了,可是……李善人若是个脑子笨的,也挣不下这偌大的家业,许多事情不用多说,一点便透。当即便叫自家的管家来点了银票交给这位与自己本家的少侠,又命后房开上一桌上好的宴席,把自家的两个乖巧女儿全都叫出来作陪,是夜,宾主尽欢,不醉无归。

    李潇回到杭州,已经是三ri之后了,这本比他预定的归程晚了一天,好在他是门主所亲信的弟子,门主不说什么,也没人敢多嚼舌头。

    他先去了柜上交割了银两,又领了办这趟差事的花红,吆五喝六的叫上门内的几个小弟子,一起去长乐坊内做花茶太岁。

    李潇本就是这杭州城内的官宦人家子弟,儿童时体弱多病,家人便抱了他去扇子门内请有本事的师傅瞧病。结果说是先天体弱,唯有多加锻炼,并练一门温和疏导的真武派内功才能标本兼治。家人病急乱投医,便为他在扇子门内挂了号,做了个弟子。谁知道几年下来,李潇身子竟然见见好了起来,不在病仄仄的,到了年纪迎风一长,已然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都走不动道的俊俏公子。

    然而这李潇百般都好,却有一样不足道,那就是爱玩儿,不论是吃喝山珍海味,还是逛窑子下赌场,这位李三公子真是无一不jing。便连他们门主都说过,李三儿武功未必翘楚,这玩乐若是认了第二门内无人敢认第一。由此一句,玩乐太岁李潇算是在江湖上挂了名。

    既然得了名号,又岂能名不副实。李潇这才一回来,便忍不住的带了几个耐不得门内练武枯燥的师兄弟一同出去寻欢作乐。

    先到了醉仙楼,要了一个大的包间,点上一桌好酒好菜,有什么烧河鲫烧花鸭烧子鹅,焖白鳝焖黄鳝豆鼓鲇鱼,烩三鲜炒银鱼烩鳗鱼清蒸火腿,红肘子白肘子水晶肘子蜜蜡肘子。还有各式的瓜果糕点一件不落,光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都开了三大坛。

    一边吃酒一边吹嘘,李潇口才极好,将那晚李家的故事娓娓道来,将自己与那黑衣人的一场打斗说得好像是每二十年一次的真武山上天下论剑会最后的决战一样jing彩刺激。最后意犹未尽的还说道李家的那两个小姑娘,一个是年方十五才及笄,还有一个正是豆蔻年华十三余。李潇李公子可是情场老手,说起这小姑娘的好来自然更是口吐莲花。周围围着听他说道的这些师兄弟大多都是在门里面被拘管的久了的,听到这外界的花花妙处,也都各个如孙猴子一般抓耳挠腮,恨不得当晚去仗剑救人,然后消受美人的就是自己。

    好在他们这里是关门说话。李潇也不怕牛皮吹破。说得起劲,手舞足蹈拿着一直鸡腿比划起来,却不想手上沾了油,手腕子一抖,那鸡腿便斜着飞出去,看架势,是正对着门帘儿。

    若是早一刻倒也无妨,偏生这时候,恰好门外有人掀帘子进来,还没看清楚里间,便来了这么一发“暗器”。好在来人身手也不弱,当即偏头一闪,将这鸡腿堪堪让过。

    待来人看清楚,不由得笑骂道:“好你个李三儿,竟然如此待你师兄,真是当罚。”话音未落,来人身后接过一个女子的声音:“确实该罚,果然该罚。”

    李潇看见来人,赶紧整顿形容,正sè行礼道:“见过蔡师兄,见过熊师姐。师兄师姐怎生有空,也来这里玩乐?”

    这来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扇子门的两位弟子。男的名叫蔡婓,是扇子门头挑的弟子,年纪即长,入门又早,因此这波的青年人人都尊他一声大师兄。蔡婓和众家师弟都一一见了面,闪出一条道来,将他背后跟着的那带黑纱斗篷的女子让出来。这女子身形窈窕,一袭红衣,手中还提着一柄三尺长剑,看来是尚未回过门中。此女名唤熊绮,也是扇子门中出挑的女弟子。她略略朝着李潇方向点点头。李潇径自跑到她跟前来,柔声道:“熊师姐,我来为你寻个好座位。”

    蔡婓自己找了个地儿坐下,有小师弟换上一套新的碗筷酒盅为他满上不提。待熊绮落座之后他举起酒杯:“我与你们熊师姐外出公干,今ri方回来。还未到门中,就听得人说玩乐太岁在此摆下酒宴,怎能不能打个秋风。”

    李潇笑道:“师兄客气了,师兄请了。”说罢将杯中美酒一口饮尽,蔡婓也将杯中之物喝干,只是熊绮挑起黑纱面罩,略略尝了一点便算是用过了。

    李潇是个好玩乐的,众师弟们与他在一起颇为自在,但大师兄却是个略失之于古板的人,或许因为蔡婓平时代师传艺的多了,小师弟们与他同桌多少有些不自在。因此便都一个个先后告了假,与李潇挤眉弄眼,越好待会儿在某家花楼碰头。不多时,这原本热热闹闹的一个包厢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李潇蔡婓与熊绮三人。

    蔡婓还浑然不觉,自斟自饮,对着珍馐大快朵颐。熊绮听到人都走光了,方才摘下面纱,只见她双目微闭,睫毛虽长,却难于秋水为神。李潇为她夹了些菜:“此间没有外人,师兄师姐是一同出去忙了?”

    蔡婓点点头,指了一指熊绮:“她做恶人。”又指了一指自己:“我做善人。”李潇跳在椅子上,也指了指自己:“我做善人。”又指了指窗外:“徐师妹做的恶人。”说罢做了一个鬼脸:“师姐,下次咱俩一起出马吧。徐师妹心真狠啊,我不过是多打了一个盹儿,她便把人家请来的二十多个镖师护院都杀的干干净净。”

    熊绮微微皱了皱眉,却不说话,只夹起一颗鹌鹑蛋玩嘴里送去。蔡婓替她道:“徐师妹未免太……当向师父师娘说说。只是为了求财,何必害了人家xing命。”

    “我也这般对徐师妹说的。”李三儿很苦恼的道:“徐师妹却道,若是手下留情,哪里还像是**中人,务必杀的干干净净才能叫人害怕。咱们扇子门的大旗才能卖的好价。”

    熊绮闻言又皱了皱眉,依然没有开口,蔡婓又吃了两口,道:“我已经饱了,你与师弟们耍去吧。”熊绮也放下筷子道:“我也饱了,师兄,一同回门里交了差吧。”李三儿本想邀请蔡婓与自己同去游乐,但看他还得扶着熊绮回门里,便只好把这话咽回去。等到两人都离开了,他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叹了口气道:“什么少侠,什么正道。”

    叫来小二,告诉他这帐先记在李家三少爷名下,月末了径自去城东李侍郎府结账。李潇方才一个人悠悠的晃荡到了那花满楼下,还没等他站稳,七八个俊俏姐儿一起如饿虎扑食一般的过来,七手八脚的就不由李少爷多说,就把他给扯了进去。

    “唉唉唉,我的袖子。”李潇无奈,跌坐在这胭脂堆中却也不好受,左右看去都是庸脂俗粉,本来存了一颗来风流的心思,谁知道刚才酒楼里她一摘下面纱,自己这一颗心思马上就如胰子泡沫儿一样破灭了。

    “放开我,放开我。”李潇虽然有些半醉,却还不是这些姐儿们能够摆布了了的:“今儿,小爷没心思。”

    他不顾周围姐儿们失望的眼神,正了正衣冠,迈步就要往外走,却不想身后楼上传来了一个轻佻的声音:“哟,玩乐太岁改了xing子,改叫正经君子了。”

    这声音听上去陌生,可偏生有一种叫人不得不回头的魔力。李潇回过头去,循声而望,只见二楼上有一名左右都是佳人在怀的玉面郎君满是挑衅的望着自己。李潇倒好奇了:“楼上这位兄台,你我素不相识,敢问尊姓大名。”

    “哈哈哈哈……”楼上那位玉面公子一串长笑,李潇只觉得心口似乎一阵激荡,气海之中也不平稳,心中不由得大骇:这是什么邪门的武功!

    须知道,李潇从七八岁起就练习的是武林中号称是“天下正道”的真武派内力,讲求的就是一个心境平和,chun风化生。李潇以为自己十余年的寒暑,纵然比不得师傅师叔那样的惊涛骇浪崩裂于前而谈笑风生,可也不至于被这不知底细的玉面公子一阵狂笑弄得心神不宁,真气乱走。

    再一细看那玉面公子,只见他眉宇间乃是三分邪气七分煞气,显然修炼的并非是一般江湖正道的内功。李潇不禁勃然大怒,正好借着这三分酒劲,平地一跃而起,口中喝道:“邪道中人,安敢在小爷面前放肆!”,双手齐出,乃是一招“苍鹰搏兔”。那玉面公子“嘿嘿”一声冷笑,将怀中两名佳丽向他一推:“有本事,便来追小爷呀!”

    李潇正在半空中被那两名佳丽撞个满怀,此刻也无暇去品味那满手的温香软玉,只把她俩往边上一放,照追那小子不误!

    这花满楼的格局乃是一楼大厅,二楼厢房,此刻正是午间,姐们虽然都已经醒了,却都还没有开始做生意,因此都在屋子里闲着,听到外面有人打架,还道是piáo客们为了哪位姐妹争风吃醋,一个个都推窗出来看好戏。

    说来也奇怪,在这乱不溜秋的二楼,左一个窗户,右一张桌子,李潇纵然是有好大的轻功也使不出来,偏生那家伙却在这里是如鱼得水,穿花过隙,好像他这门轻功偏生就是为了在这莺莺燕燕中穿梭而过的一样。

    李潇不禁生气道,这小子的功夫如此邪门,想必是邪教外道中的什么yin贼,今ri捉了他不论是去见官还是交给师父发落,都是一桩大功。想到这儿,便存了非要逮住这小子不可的念头。所谓醉鬼莫惹,便是说者喝了酒的人,脑袋里要么不装着事儿,倒头就睡,要么装着一件事儿,就是捅了天他也要去做,这李潇现在就是这般。他非得把这一边跑一边怪笑,还不时停下来嘲讽自己的小子捉到了左右开弓打他二十个大嘴巴子不可!

    追着追着。那家伙忽然玩一间屋子里一闪,李潇也是追晕了头,竟然也径直追了进去,这一进去可不得了,原来这里面一窝子莺莺燕燕。原来这里睡着十多个低档的姐儿,一个个见了李潇便都如三个月没吃肉的狼见了兔子一样,全都不顾赤身露体的扑了过来。饶李潇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却也没见过这般场景。正在手足无措之中,忽然又听到那一阵邪魅的笑声,抬头望去,原来那玉面公子已经跑到了花满楼外,正在对面的一家屋顶上叉腰大笑。

    李潇简直是怒气已满,也顾不得伤人不伤人了,甩开扑上来的姐儿们,便从那窗口飞了出去:“yin贼休跑,小爷今ri非与你见一个真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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