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刑
沅柔刚至乾清宫暖阁就瞧见一名太监跪在地上。
他正在不停地磕头,脑袋和地砖发出沉闷的声音,鲜红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落,在锃明瓦亮的地砖上印上一滩血迹,嘴里不停地求饶。
何安立在暖阁的隔扇门处,向沅柔瞧了一眼,随后躬身向内,低声道:“主子,宋御侍来了。”
顾珩的声音传来。
“让她进来。”
进暖阁后,沅柔恭敬地跪地向顾珩行礼。
帷帐后,顾珩隐约能够看见她矮下去的身影,不由勾了勾唇,看见她跪在自己的面前,他暴怒充斥的心头才有一丝说不出的畅快。大抵是因为,在他的心中,这个女人的膝盖只跪过景文。
顾晗没有叫起,沅柔只能继续跪着。
一旁的何安见缝插针地笑着说道:“宋御侍,小太监手脚不利索没伺候好主子,今晚怕是要劳烦你留下上夜。”
沅柔颔首应是,态度恭敬。
何安面向帷帐后,去请顾珩的意思,“时辰已晚,主子早些歇息,奴婢这就领着这笨手笨脚的奴婢下去,省得碍着您的眼。”
“他确实蠢笨,不过他是为你宋沅柔鸣不平。”
隔着帷帐,顾珩的声音似乎带着别样的柔和,直接将话锋朝向沅柔,“他说你之前在先帝身边侍奉,不必司上夜之责。他是否在告诉朕,景文身边的人朕用不起?!”
“主子饶命啊,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太监听到顾珩说出这样的话,容色惨白,更加用力地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顾珩陡然暴怒地喝道:“给朕闭嘴,朕问的是宋沅柔!”
太监立时噤声吓得浑身发颤。
沅柔伏首于地面,恭声道:“能为主子上夜是奴婢的福分,主子自然用得起。”
她称呼顾珩为主子,跟着何安,一起称呼他为主子。
顾珩轻笑一声。
“这么说,是他胡言乱语。”
“先帝在时,上夜的太监由御前司调遣,奴婢是女子,受李尚宫调遣,他是实话实说。”
顾珩没有没说。
下一刻,帷帐泛起波动,他的身影自帷帐后慢慢步出,双手负于身后,目光冷冽漫不经心地停在太监的身上,随口道:“你说,如今谁是皇帝,景文身边的人朕用不用得起。”
太监忙道:“您、您是皇帝,自然用得起,宫、宫中任何人您都用得起。”
顾珩低下头,静静地望着太监谄媚又惊恐的眼睛,享受自己造成的压迫感。随后他转过身,挥了挥手,随口道:“何安,带下去,杖毙。”
跪在地上的太监霎时脸色惨白,不管不顾地求顾珩饶过他的性命,后者恍若未闻。
何安怔了一瞬后才应是,他向身后一扬脸,暖阁外候着的太监会意,立刻上前三两下困住那太监的嘴和手脚,往乾清宫外面拖去。
刚把人拖至暖阁隔扇门口,顾珩冷不丁加上一句,“宋沅柔,你去掌刑。”
沅柔没有领旨。
顾珩倏地转身看向她,提声问道:“宋沅柔,朕是差遣不得你吗。”
“奴婢……遵旨。”
杖刑是在乾清宫门口执行的。
沅柔站在月台上,冷风自东向西地贯穿着她,冷风刺骨却不及她此刻心间的寒意。
这是她第一次处于掌刑之位看别人受刑。
为了不叨扰到顾珩,太监的嘴里被塞了棉布,这是皇帝亲自下的旨,宫正司的人是行刑的老手,他们褪去太监身上的厚衣绑在长凳上,拿出两根涂着红漆的实心木棍重重打在与脏器相应的后腰处。
不出三十杖,太监丧失反抗。
宫正司的人触了触他的鼻息,确定没气后告退,惨白的月光映照着地面的血迹。
何安仍含着笑,行至沅柔的身边,“御侍,该进去向主子复命了。”
沅柔回到暖阁时,地上磕出的血迹已经被收拾干净,她跪在地上向顾珩复命。
暖阁中静谧无声,顾珩透过帷帐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的身影,既不叫起也不关心杖刑,好似入睡了一般,沅柔默不作声地跪在暖阁中。
这一夜,顾珩睡得安稳,前所未有的安稳。
翌日醒来时天光仍暗沉,他惊诧于自己的一夜无梦,起身坐了片刻才下床。
刚刚撩开细软的沙曼帷帐,就瞧见蜷缩着侧卧在地上的沅柔,漆黑如墨的青丝散在脸上,显得肌肤格外润白。
顾珩几乎可以听见她口鼻间的呼吸声,轻盈得像柔软的春风。
闭上嘴不说话的时候。
这个女人看上去没有想象中那么面目可憎。
顾珩蹙眉用脚踢了踢沅柔的小腿。
沅柔立刻醒来,尤带着困意怔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在乾清宫时,立马理着青丝重新跪在顾珩的面前,轻声道:“主子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
“……奴婢不知。”
沅柔在顾珩之后醒,如果顾珩都不知什么时辰,她更不会知道。
顾珩嗤笑一声,冰凉的目光落在沅柔的身上。
“你在宫里就是这么当差的?你这种奴婢,在肃王府,会被朕乱棍打死。”
“奴婢渎职,请主子责罚。”
这句话字眼听上去恭顺,语气听上去却不尽然。
冷冷的,直来直去。
带着属于沅柔一贯却让顾珩恨得牙痒痒的倔强。
“宋沅柔,真以为你呈上遗诏,朕就不敢杀你吗!”
他的语气骤然提高,响彻在暖阁中。
沅柔自觉地收起不恭敬的语气跪好,顾珩的话让她畏惧,她知道这位爷向来狠辣无情,他从本质上和景文帝是两位完全不同的帝王,景文帝的心思她尚可捉摸,这位爷的心思只凭喜怒,打杀奴婢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沅柔温驯地重新开口:“奴婢知错。”
她向窗镛外看了一眼,随后低下头,再度恭敬道:“回主子的话,奴婢瞧外头的天色应是卯时,您是否要起身。”
顾珩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沅柔的身旁,不轻不重地吐出一个字。
“起。”
御前司的宫人捧着水盆和锦帕雁行般入了乾清宫,在暖阁之外端正地跪好,沅柔体贴细致地伺候顾珩洗漱后,御前司的宫人退了出去。这时,候在乾清宫外的尚服局宫人井然有序地走进暖阁,他们手上捧着崭新的燕居常服,每一件都用龙涎香熏陶过,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此刻,沅柔刚系好顾珩系腰间的系带,正在将玉佩、香囊等物挂在系带上。
顾珩冷眼瞧着,倏地丢过来一句话,“的确被景文调教得不错,伺候人的功夫数一数二。”
沅柔手上的动作一顿,面色不变,将香囊佩戴好起身立到一旁。
“奴婢谢皇上夸奖。”
穿戴完毕,尚服局的宫人鱼贯似的退了出去,外头的何安走了进来,立在暖阁外道:“主子,杨大人、高将军还有叶大人已经在御书房候着了,等着向您觐见呢。”
顾珩抬步向外面走去,走到隔扇门前,回头对沅柔说了句,“你晚上继续上夜。”
说完不等沅柔回答。
他已然大步踏出暖阁,何安跟在他身后,一同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上夜的宫人白日不必上值。
沅柔收拾好暖阁的床铺后离开乾清宫,往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在景仁宫和永和宫的交叉口,沅柔与行色匆匆的一人撞上,那人满面焦色低着头急行,身后跟着两名宫女,险些将沅柔撞倒。
幸亏沅柔手快扶住身旁的石灯才站稳,随后朝那人看去。
瞧清那人容貌后,沅柔脸色微变,敛容凝声道:“锦芳姑姑何以神色匆匆,可是寿康宫有什么吩咐?”
锦芳是孙太后身边的人,时年三十六岁,自小服侍孙太后,为人沉稳细致。
让她面色焦急丢了稳重,一定是孙太后不妥。
锦芳瞧清楚眼前之人是沅柔,眼底只余一片冷然,“寿康宫之事,与宋御侍有何干系?”
宋氏女奉天殿呈遗诏,今日,宫中已人人尽知。
冬日的冷风就像刀刃顺着沅柔的领口直直钻入皮肉之中,父亲的愤怒,孙青妙的伤心,方敬仪的鄙夷,锦芳的冷漠,皆夹杂在刀刃之中。
这些她早就料到,可是刀刃降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孙太后家世并不高,当年只是懿文太子的侧妃。
不过她温柔慈和,待人宽和。
自沅柔入乾清宫为奴婢后,她待沅柔很好,待如亲女的好,连带着身边的锦芳待她也很好,这些年深居简出,一心礼佛。
“若是有事,姑姑不妨告诉我。”
沅柔只觉得眼眶在发热,却依旧温声问道:“兴许我能帮上忙。”
“寿康宫岂敢劳烦宋御侍。”
皇帝在奉天殿举火自焚,孙太后待如亲女的宋御侍向夺朝篡位的逆王送上继位遗诏,所以锦芳言语间很是不客气,她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两名宫女,冷然道:“走。”
“姑姑怨我,我无话可说。”
沅柔转身望向锦芳的背影,下意识地攥住自己的袖口,“您是明事理的人,寿康宫的事才是重中之重。”
这句话让锦芳停下步伐,却并未回头,语气中有几分不稳。
“大娘娘凤体违和,太医院无人接诊,奴婢敢问一句,肃王殿下是想逼死大娘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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