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
刚入四更天的时候,昏迷中的沅柔开始发烧。
孙青妙在灯下支着脑袋打盹,困乏袭上心头,她脑袋往下一沉,又立马惊醒过来。
第一次反应,就是去看沅柔。
她趴在床榻上,整个人陷入昏昏沉沉之中,嘴里一直在呓语着什么。
孙青妙低下头去听,任凭她如何努力听,却也分辨不清楚。
只隐约能听见她在说“不要”“不知道”之类的话,孙青妙不禁去握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烫得惊人。
不止是手,她浑身上下都烫得惊人。
孙青妙连忙倾下身子靠近沅柔,发现她的额头和脖颈处的亵衣全被汗水洇湿,两边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涩起皮,俨然已经神志不清的模样。
“沅柔,沅柔。”
无人回应她的呼唤声。
孙青妙面容肃穆。
不行,如果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沅柔性命不保。
她急忙直起身,由于起得太急,她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架子床的上檐处,痛得她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跺着脚,一边往外走一边揉着自己的后脑勺,单手关上门,着急忙慌地往太医院方向去。
她刚走没多远,迎面走来两个小太监,险些与他们撞上。
孙青妙定睛一看,是将沅柔送回来的两个小太监。
“你们怎么来五所了?”
“我们……我们担心宋姑姑,想看看她怎么样了。”
晚上,沅柔被打完三十板子后已经神志不清,孙青妙求助无门,最后是眼前这两个面生的小太监,帮着她将沅柔背回来的,一个叫王德,一个叫王顺。说是顾珩进宫那日,曾受过沅柔的救命之恩。今日看她受刑,于心不忍。
“沅柔……她不大好,现下发了高烧。”孙青妙吸了吸鼻子,笼紧身上的棉絮大氅,昂抬起头不想让眼泪滑落,“我正准备去太医院,寻医官过来看诊。”
宫中奴婢难免有三灾六痛,平时身体上有不舒服,都会请太医院新入职的医官帮忙看诊,医官们写了方子抓了药,奴婢们借着各宫的小厨房煎药。她先前给沅柔喂了药,也同几个相熟的医女处理过刑伤擦了药,没想到还是发了烧。
医女临走说过,若是夜里发了烧,绝不可小觑,一定要寻医官来诊脉。
两个小太监相互望了一眼,其中个子略高的那人开口:“姑姑的板子是皇上金口谕旨赏赐的,只怕太医院不敢应诊。”他是哥哥王德。
孙青妙容色哽住,急急道:“不应诊?难道要让沅柔活活烧死吗!”
王德回道:“掌膳莫急,太医院不敢应诊,但是有一人,或可解姑姑燃眉之急。”
此人有救无类,前几日王德弟弟患病,也是此人治好的。
孙青妙露出惊喜的容色,“是谁?快告诉我!”
“御药局太监,于阜鑫。”
孙青妙脸上露出顿郁的神色,“一个太监……当真能看诊?”
“掌膳不知其中缘由。”王德知她在犹豫什么,左右环顾一圈,压低声音道:“于公公是前任太医院院判于长勇的长子,当年因为懿文太子一案入宫为奴,如今在御药局当差。我们私下都夸他妙手仁心有救无类,内廷奴婢身上不痛快都会去找他,他从来都不推辞的。”
弟弟王顺跟着点头,“是啊,我得了病,也是于公公治好的。他医术高超,就是脾气有点怪。”
听完王氏兄弟两这一番说辞孙青妙才露出喜色,但是于阜鑫此人她并不认识,去了御药局如何请他来看诊。
王德看出孙青妙的难处。
“掌膳留在这儿照顾姑姑便是,我们兄弟两去请于公公过来。”
孙青妙不禁去看他,王德年纪尚幼,笑脸盘子,显得一双眼黑白分明,里头尽是诚挚和真意。
她终究是没忍住,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我替沅柔谢过你们,我孙青妙别的不敢保证,只要我在尚食局一日,就不会让你们哥俩饿肚子。”
“我们兄弟两,也是报姑姑当日的救命之恩。”
王德默了一瞬,才继续道:“纵然宫里的风言风语再多,但是我们兄弟两始终相信,姑姑绝不是会卖主求荣的人,她一定有苦衷。”
他不识字见识短,说不出像好听的话,全然凭着自己的一颗真心,去感受沅柔的所作所为。皇上攻进皇宫的那一日,她仍安排禁军去保全先帝的生母和妻妾子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先帝。
只是他身为奴婢人微言轻,没有立场去替沅柔在谩骂中洗清冤屈,只能在所有人都离场之后,将皮开肉绽的她送回去,再为她找一位能治愈伤痛的良医。
这是王德以一个奴婢的立场唯一能做的事。
孙青妙转身回了沅柔的庐舍,王氏两兄弟则去御药局去寻于阜鑫。
回到庐舍,她伸手去摸沅柔的额头,依旧烫得惊人,还密布着细密的汗水。
她去水盆旁重新洗涤脸帕,将沅柔额头和脖颈间的汗水擦干净,随后又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喂她喝温水,嘴唇干裂的情况才有所缓解。
忙完一切,她怔怔地望着昏迷的沅柔,目光发愣。
“以后我也躺两回,让你伺候我。”
依旧没有人会回答她。
就这一瞬,难以严肃的悲痛笼罩在孙青妙的心头,她崩溃地伏在架子床边放声抽泣,素白的手用力地攥住锦衾,直逼得骨节发白。
大抵是哭了很久。
从放声痛哭变为小声地抽泣。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沅柔低低柔柔的声音。
“别哭……青妙。”
孙青妙霍地抬眼看去,昏迷的沅柔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回首向她看来,左手颤颤巍巍地覆在她的手上,努力地扯出微笑,“我……没事……”
“沅柔!”
孙青妙急急地反握住她的手。
这情形不过才一瞬。
沅柔的眼皮又轻轻地阖上,白皙的手垂在她的手心,仿佛她的醒来只是一场梦。
“沅柔,你别睡!”
“王德已经去请人来给你诊脉了,你别睡!”
“你别吓我……沅柔。”
……
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孙青妙紧紧地抓住沅柔的手,可是床上的人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像是陷入了梦境之中,不愿意醒来。
直至王德的声音在外头传来——
“孙掌膳,于公公来了。”
“快请进来!”
……
这次来的只有两人。
天寒地冻,王德心疼弟弟,让他回值房里去了。
于阜鑫进来庐舍之时,穿着与王德一样的太监服。
要不说,人比人气死人。
于阜鑫身姿清瘦高挑,如翠竹屹立,外套着深灰色的大氅。
此刻,正背对着孙青妙解开大氅,放在一旁的红木椅上。
风袭而过,大氅静至,青年默然转身。
不期然地与孙青妙打量的目光撞在一起,随后于阜鑫目不斜视地转开,神如耀阳,姿蕴冷月,端得是隽雅无双,皎洁出尘,丝毫看不出他是出自内廷的太监。
孙青妙有一瞬的怔愣,她在宫中六年,从来不曾听闻内廷有了这号玉雪般的人物。
这样的人,却净身成为奴婢。
她心中顿时生出一些说不上来的惋惜与怜悯。
“谁是病患?”
于阜鑫没有含蓄,也没有开场白,直直问道。
孙青妙下意识地回道:“在这。”
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床榻。
于阜鑫目光越过她直接打量床上的沅柔,提着身侧的小木箱,迈着步伐直直站在孙青妙的面前,清凉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孙青妙有些赧然地别开目光,细声道:“你看什么?”
于阜鑫面上淡然,微微眯起双眸。
“你挡到我了。”
孙青妙登时又羞又怒,气呼呼地走到圆案旁坐着。
于阜鑫这人妙手回春有救无类。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脾气怪,而且向来独身一人,不喜与人来往。
王德瞧孙青妙脸色不好,就知道她被于阜鑫气着了,忙斟了杯茶递到她面前,赔笑着央道:“掌膳,喝茶。”
孙青妙不是拂人脸色的人,她冲王德笑了笑,端过茶握在手心中。
“以前在宫里怎么没见过他。”
“于公公原先在五军营,这段时日才回皇宫。”
孙青妙了然地颔首。
五所庐舍的门时不时刮进来一缕冷风,吹得王德瑟缩了脖颈,他不由将双手嵌入袖笼中朝外头看了一眼,只能见着暗沉沉的天飘着雪白点点散落世间。
他吸口气,摇了摇头。
“又下雪了,姑姑这伤只怕不好养了。”
孙青妙不禁看向屋外,刚想问沅柔的伤势怎么样,岂料于阜鑫率先开了口。
“养伤?能活下来再说吧。”
孙青妙直起身,将手中的茶盏用力地放在案上,扬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懂不懂医术,这可是一条人命,你张口就说活不下去了?”
“哎哟姑奶奶,你可别说了。”
王德紧张兮兮双手合十去拜孙青妙,低声道:“眼下姑姑的伤势要紧。”
这话确实,眼前千万件事也不及沅柔的伤势重要。
尽管孙青妙气得双颊泛红,也不得按捺住自己的火爆脾气,重新坐回圆凳上。
于阜鑫脸色愈加沉着,替沅柔把完脉后,仔细去观她的脸色。发现其脸色通红,呼吸滚烫且愈发沉重缓慢。医者心无男女,他伸手往沅柔的颈项里触去。
孙青妙眉尾一跳。
“你做什么。”
王德立马低声道:“掌膳,他是医者……”他又放低声音,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轻语道:“而且他也是太监。”
是啊,他也是太监。
只不过他的容貌和气质太过卓然,孙青妙下意识地摒除了他奴婢的身份。
收回手,于阜鑫用袖中的帕子擦干净手指,随后站起身,眉目间表情不变,随口道:“我救不了她,两位另谋高就吧。”
说完,拿起大氅往身上披。
孙青妙拦在于阜鑫的面前,“你这话什么意思?”
于阜鑫低头系着大氅。
“她伤势很重,要想救她需要珍贵药材,我这没有。”
他一面说,一面在沉默的瞬间,回首望了一眼沅柔,声音中带了几分寂寥,“听说她挨这三十板子是皇上的口谕,既如此,只能等死了。”
孙青妙想也不想地就说:“我去求皇上,于——”
她一时没想起于阜鑫的名字,只能指着他,“你不准走,留在这儿照看她的伤势。”
“我还有差事——”
于阜鑫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孙青妙已经跑出了庐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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