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黜章景隆。

    恢复太祖高皇帝官制。

    窗外在飘着晶莹的雪花,洁白的雪落在窗台上白光渗了进来,照亮书案的生宣上。

    风渗进房中,沅柔冲手哈了口热气,用朱砂笔在册子上将这两条做上标记,表情若有所思起来。

    白晃晃的雪光撒在她一侧脸畔上,另一侧脸畔被房间中的阴影笼罩着,两相交错间明灭不定,乌黑青丝用银簪挽成简单的髻,耳侧有细碎的发轻柔地垂下来,为她增添几分寂静之美。

    在她自己撰写的这本册子中,已经不止一件事与前世不同。

    顾珩攻进皇宫的日子;对朝堂的改革;对藩王的宽恕。

    再加上今天这两条。

    明明是同一个人。

    为何会做出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事来。

    她一开始以为这是自己造成的影响,可是现下她又不这么想,章景隆以及诸位藩王与她没有任何交集,怎么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产生影响。

    更重要的是。

    这些变化,都在不自觉中将顾珩前世的困境迎刃而解。

    章景隆。

    前世他打开金川门引靖难军入城,此后加官进爵。可是后来藩王起兵造反,章景隆带着手中的兵马再次背叛顾珩,投入到藩王麾下。

    结果他今生并未加官进爵,就已经遭到罢官贬黜。

    前世杨康山独大,今生顾珩设立内阁,重用杨奇杨复二人,牵制杨康山权柄。

    更别说恢复藩王爵位以及太祖皇帝的官制。

    顾珩。

    朱砂笔停在这两个字旁边。

    她忽然想到一个细节。

    虽然重生,但是前世自己死后并不是立即重生,而是在顾珩死后才重生。

    沅柔顿了一瞬。

    在他的名字上做了最隆重的标记。

    她握紧笔杆。

    脑海里顿时产生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想法。

    或许,回到前世的人。

    从来都不止她一个,顾珩也是重生而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所有的不合理都说通了。

    提早攻进皇宫,提早重铸朝堂格局,不相信景文帝在奉天殿自焚,也不相信她手里这道遗诏。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

    那她与顾珩之间的博弈,从此往后,根本没有胜算。

    沅柔搁下笔,静静地阖上眼睛。

    她坐得久了,刑伤又开始隐隐发痛,沅柔将册子重新锁上放回原处,一瘸一拐走到房门前推开,任凭细雪飘在她的脸上。

    后天就是除夕夜。

    往年这时候,先帝会允准她休沐一日,回府阖家团圆。

    今年除夕,没有休沐。

    也没有可以阖家团圆的家宅。

    想起那日奉天殿上,父亲近乎痛恨的眼神,沅柔顿失所有面对的勇气。

    ……

    登基大典过后,紧接着就是年末阖宫上下最忙碌的除夕夜宴,景文帝的“薨逝”随着除夕夜的推进越来越淡薄,宫中也渐渐有了过年的喜庆。

    孙青妙身为尚食局掌膳,几乎忙得头脚倒悬,每日早出晚归,洗漱后躺在榻上,一面问着沅柔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一面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

    这日,顾珩宣杨康山、高詹、夏元朗以及杨奇入乾清宫议事。

    高詹进乾清宫东次间坐下,何安等人上完茶水退出去。

    高詹是个火爆脾气,见没有外人立刻就问道:“皇上,先帝好不容易才削了藩,您为何还要复那些藩王的位。”

    顾珩没说话,杨康山开口道:“高将军可别忘了,咱们就是以靖难为理由才出兵,如今事成自然要复藩王的位,否则岂不是让人诟病。”

    高詹忍不住道:“万一那些藩王有狼子野心该如何!”

    “或可效仿汉武帝实行推恩令(1)。”夏元朗提议道。

    杨康山不赞成地摆手,“虽说此计可行,但见效甚慢。而且推恩令一出,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意在削藩,并不妥。”

    高詹瞪眼道:“那当如何?”他看向杨奇,努嘴道:“杨大人,你是经历过削藩的大臣,怎么这会不说话了。”

    靖难功臣与景文旧臣之间难免有些隔阂,虽无形但笔直地竖在两方势力之中。

    尤其是顾珩饶过所有景文旧臣之后。

    高詹生了闷气,口气难免发冲。

    好在杨奇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皇上已有了主意,何必再要臣开口。”

    皇上何时有了主意?

    几人默契地看向不做声的顾珩。

    顾珩不动声色地捻着指尖的玉石手串,这是由尚功局进献的手串,用极好的羊脂玉磨圆成十八颗通体透白晶莹的玉石,以红线串起,衔接处延伸出编织好的红穗,近来他一直带在手间把玩。

    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笑着说:“诸卿可知一个道理。”

    几人翘首以盼。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几人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唯有高詹一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珩并未详加解释,对坐下首的夏元朗道:“夏元朗,朕前几日看了户部的账目,毫无进展。你给朕好好地理,务必账目清晰,条陈规范,懂了吗。”

    掌握实权后,顾珩第一件事就是查户部的账,六部之中唯有户部最能够体现出大晋朝的现状,他特意挑选夏元朗总理户部,查近四年的国账,结果查了十几天,进度缓慢,为此他申斥过夏元朗一回。

    可怜夏元朗苦着一张老脸说户部账目繁琐,尚需多一些时日。

    顾珩原不信,亲自看过之后也觉得账目眼花缭乱,但奈何手头上能用的人不多,这事他只能交给夏元朗。

    夏元朗苦笑着颔首。

    “是,臣遵旨。”

    朝政议了一个多时辰,顾珩再次看向窗外之时,天色微暗,他心念一动,朗声问道:“何安,现在什么时辰了。”

    守在外头的何安走了进来,回道:“回皇上的话,就快到酉时了。”

    酉时宫门下钥,顾珩略一颔首。

    “今日散了吧。”

    顾珩起身向外头走去,走到夏元朗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元朗,别让朕等太久。”

    朝臣退下后,顾珩继续去看折子。

    等到折子看完后,他只觉得头昏脑涨,便出了乾清宫,想吹一吹冷风清醒一下,何安如临大敌地劝他,“哎哟,主子,这外头冷着呢,您可别冻坏了身子。”

    顾珩不耐地蹙了蹙眉,没把何安的话听进去。

    他也识趣地不再劝了。

    应天府的冬天不及顺天府的寒冷,顾珩自就藩顺天府之后,逐渐习惯北方干燥的气候,回到应天后既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也无近乡情怯之感,大概是应天没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在他的脑海中,应天府的时光大多都是膳案上的残羹剩饭,宫人的冷眼苛待,父亲的漠视厌恶以及兄弟间的倾轧内斗,以及前世并不安稳的三年,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值得留念。

    那三年。

    他遽然想到宋沅柔。

    顾珩用力地阖上眼,复又睁开双眼,眼底冷光毕现,厉声道:“去五所,把宋沅柔带过来。”

    “是。”

    沅柔被何安带到乾清宫的东次间,他将沅柔送到后,便退下了。

    顾珩背对着沅柔立在里头,她不露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对着顾珩的背影行了个大礼。

    顾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起来。”

    听到顾珩的话后,宋沅柔谢恩站了起来。

    “宋沅柔。”

    “奴婢在。”

    顾珩转过身看向她,阴冷如常的眸子里没有丝毫起伏,可是话里又似乎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意,“朕的诚意相信你也看见了。如今,是不是该你展现一下诚意。”

    沅柔从袖中一张生宣,递到顾珩的面前。

    “只要叶大人能将这句诗传至福建的街头巷尾,苏鄞听到后便会归京。”

    “你在跟朕说笑?”

    顾珩没有好气地抽过她手中的生宣,“就凭这一句诗,朕凭什么信你!”

    “若您不信,奴婢也无其他法子。”

    沅柔露出浅浅的笑意,轻声道:“所有人的性命都在您的手中,奴婢岂敢骗您。”

    这话里不知是哪个字犯了顾珩的忌讳。

    他冷眼瞧着宋沅柔良久,坐回御案后,才开口道:“宋沅柔,你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回头看看你自己做过的事,哪件是个奴婢能做出来的。”

    沅柔低下头。

    “是,奴婢胆大妄为,实在该死。”

    顾珩面无表情,手掌置于御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案面,“君无戏言,朕既答应过你,只要苏鄞带着完好无损的书信回应天,朕会饶过所有人。”

    沅柔抬头看向顾珩,正好同顾珩探究的视线撞倒一起,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瞳,顾珩陡然瞪眼,“看什么看,把头低下去。”

    “奴婢是想谢皇上。”沅柔依言低下头,放软了语气。

    柔软的语气缓和了东次间里冷凝的气氛。

    顾珩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想驳了沅柔这句听不上去不太真切的话。

    可是转念又想,自己总是同个奴婢过不去,未免失了帝王尊严。

    说到底,这事也没有损害到他的利益。

    顾珩目光沉着,低头收回手,放在御座的扶手上。

    “朕担不起你这声谢!宋沅柔,苏鄞归京之日就是你殒命之时,你给朕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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