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杨康山想也没想地提出反驳。

    他一番慷慨说辞,先将太祖高皇帝曾设立海禁的事拿出来说,后来又扯到大晋如今国库的现状。

    说两年战事将将结束,夏元朗接手总理户部后,才发现国库只剩下八百多万白银,同时理出一百万五十万的官员亏空。

    靖难旧臣与景文旧臣本来就有隔阂,夏元朗手执圣旨每日向官员催债,他这么一搞,反而将两方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就前几天,新旧臣子差点在户部衙署口吵了起来,幸好夏元朗会做人,将此事大事化小地解决了。

    杨康山说到这件事,反而让杨复杨奇臊得说不出话。

    于是,开海造船议到最后也没议出个章程,弘德殿便散了。

    这时已经过了申时,顾珩议得有些头疼,就在弘德殿略坐了会儿,才唤了守在外头的何安摆驾。

    春日里暖和,顾珩弃了暖轿,乘的是十二名太监共抬的轿辇,扶手处雕刻着龙头,用镀金的工艺予以色彩。

    他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握拳置于面前。

    “开海这事难啊,连杨康山都不站在朕这边,更别说朝中其他大臣了。”

    何安走在轿辇旁,摸索着麈柄。

    “杨大人是为皇上考虑,现如今国库空虚,正是将养生息的时候,若是大动干戈建造船队,只怕会劳民伤财,主子不如缓两年。”

    顾珩在撵上哼笑一声,“这事缓不得,造船海航的确是劳民伤财,但是若开海成功,于大晋是千秋之功,也可以借此压制福建的胡维康。原先在顺天府,杨康山算是朕的左膀右臂,可如今到了京畿这片繁荣地,他的眼界倒是浅了许多。”

    这话听着不免诛心,何安没法接也不敢接。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攻破应天府之后,顾珩对杨康山的态度有了细微的转变,甚少再有与杨康山独自议政的时候,反而更信赖杨奇杨复。

    这其中缘由,何安想不清楚。

    今日忽然听顾珩评价杨康山,他心下也有些不定。

    顾珩也没在意,自顾自道:“你若有空多提点高詹两句,朕早已说过,不论是景文旧臣,还是靖难功臣,都是大晋的臣公。他是朕亲封的虎贲大将军,别天天跟个斗鸡似的与景文旧臣过不去。告诉他,再有下次,朕就当面申斥他。”

    何安回道:“是,奴婢记下了。”

    其实冥冥中,他有种怪异之感。

    主子还是主子,却又不像之前的主子。

    比如对杨康山,还有宋氏。

    不对。

    何安屏息地在心中自语,如今该称那位舒妃娘娘了。

    “何安。”

    刚刚飞远的思绪被顾珩的声音扯了回来,何安忙抬脸望向车辇上的顾珩。

    顾珩在车辇上坐正身子,压着喉间的痒意清了下嗓,刻意沉声道:“永宁宫那边是否归置好了……朕的意思是说,宋沅柔她,去瞧过她的寝宫没。”

    何安露出笑容,忙低头掩饰,恭声道:“回主子的话,一盏茶前的功夫,风织姑娘就来弘德殿回过话了,说娘娘已经去永宁宫了。”

    “身子将养好就出门,朕就该继续关着她。”

    顾珩语气不善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从来没想到女人的身体能脆弱到这种地步,什么气血两亏,内虚外实,太医们说得一个比一个夸张。

    她不过就挨了三十板子,做了几天的苦差,竟到了动不动就昏厥的地步。

    跟自己这种刀戟下闯出来的人是两个极端。

    不过,在他身边,她也不用那么倔。

    顾珩莫名地笑了笑。

    反应过来之后,他又立马敛起将才的笑意。

    不是,他慌什么?

    他居于万人之上,又有哪个奴婢敢抬头看他。

    除了宋沅柔。

    不过,现在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妃嫔。

    何安揣摩着顾珩的心思,轻声对他说道:“皇上,可要摆驾永宁宫?”

    顾珩低头瞥了何安一眼,不免腹诽道:这奴婢,当真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摆驾吧。”

    “是,奴婢遵旨。”

    何安一挥手中拂尘,扬声唱道:“摆驾永宁宫。”

    ……

    黄昏时刻,碎金般的余晖映在永宁宫的黄琉璃瓦歇山顶上,同时也润泽了檐上的五只脊兽,这样的光带着春时里的温柔,眷顾在顾珩的身上,给他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也照得他浑身都是暖意。

    轿辇停下,顾珩信步而下,何安正欲开口通报之时。

    顾珩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何安懂事地站至一侧,顾珩撩袍跨入宫门。

    宫门后立着一堵连珠纹的影壁,顾珩自右边绕过影壁。

    刚绕过去,他的脚步就不自觉停住,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沅柔。

    似是很久不见了。

    自那日之后,顾珩便将她拘在乾清宫中,却又不去见她。

    明明身处同一宫殿,却仿佛相隔千里。

    如今已在春日里,她身上还披着御寒的狐狸皮大氅,那是一件雪般白的大氅,极衬她如玉般细腻白皙的肌肤,青丝梳成繁琐的发髻,却只带着一根银制的翟鸟步摇,翟鸟口衔滴珠悬着流苏,正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荡起弧度。

    长宁宫的庭院里种着两棵梨树,再过十来天就是梨花盛开的季节,现在满树都是青翠欲滴的绿叶,与白色的花骨朵儿相映成趣。

    虽然梨花还未盛放,但时光流去,它终将会盛放,带来满室芳香。

    顾珩不是个矫情的人,他自小读书习字,却不会花费时间在诗词歌赋上,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人生涉及不了风花雪月,赏花这种风雅事与他无关。

    可此刻,望着宋沅柔的背影,他却想读懂她画的画,想站在她的身侧,赏四时景,尝人间烟火。

    “舒娘娘,您可不能站在风口里呀,免得——”

    宫女风织一面说话,一面自明间里走出来。

    目光却撞见不远处伫立着的顾珩,吓得跪在地上,“奴婢叩见主子,主子圣躬安。”

    沅柔怔了一瞬,旋即向身后看去。

    两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撞在一起,有片刻的怔凝,随后她撤开目光,躬身行礼。

    顾珩叫了起,踱步走了过来,向风织扫了一眼。

    风织立刻领着一众宫人退出永宁宫外。

    风织走后,院子里静悄悄的。

    顾珩有些耐不住这样的冷寂,目光看向别处,随口问道:“晚膳用了没?”

    沅柔抬头望了一眼天,此刻才过申时没多久。

    她摇了摇头,极为规矩地回道:“回皇上的话,奴婢还未用晚膳。”

    顾珩捏了捏白玉珠串,梗着脖颈道:“你听错了,朕是问你药喝了没。”

    沅柔抬眼未抬头,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回皇上的话,晌午时喝了。”

    顾珩‘嗯’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答给出的反应。

    庭院里再度静了下来。

    他有些气恼,却又不想表露出来,将才来的路上他还在想,宋沅柔见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是不理不睬,亦或是冷言冷语。结果都不是,她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他问她答,恭敬谦卑,规矩极了,一丁点爱恨嗔痴都不露。

    他还是该夸她豁达,还是夸她心大。

    又要如何消除他莫名的失落。

    夕阳已落至宫殿之上,沅柔背光站在余晖中,眼底晕染着碎金般的光泽,顾珩负于身后的手捏成拳头又无声松开,如此反复几次,他才开口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让朕在院子里站到现在?”

    沅柔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有罪,请皇上入内上座,奴婢去给您沏杯茶。”

    她的自称又忍不住让顾珩捏手成拳,静静地凝视她片刻,才将所有的想法压于心底,转身向永宁宫的明间走去。

    沅柔去茶室烹茶。

    过了一会,她用红木盘捧着一壶沏好的茶,撩开帘子走进永宁宫的明间。

    永宁宫是顾珩为沅柔挑选的寝宫,位处东六宫之首,如今宫室还在归置中,只有明间和东西梢间收拾出来,他现在正坐在明间的主位上,瞧着屋里的摆设。

    沅柔将红木盘放在他手边的桌案上,拿起杯盏替斟满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顾珩不甚在意地接过茶,目光自她身上一扫而过,沉声道:“宋沅柔,朕不是……”

    不是要让她继续做奴婢,可这句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说出口,好像就在无形中承认了什么。

    纵然他没说完,沅柔却听懂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由低头,浓密纤长的睫羽在轻轻地颤抖,手指在袖中扣着衣物,“奴婢……”她停住,改了自称,“妾知道,妾谢皇上垂青。”

    她越恭顺,顾珩却越觉得刺眼。

    他握着茶盏的手逐渐收紧,骨节凌厉地发白,青筋分明,他放下手中茶盏,陡然转了话锋。

    “你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顾珩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没有任何深意地问了一句。

    他向来寡欲。

    一丝一毫都没往夫妻之事去想。

    可沅柔听来,却觉得他这句话包含着其他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

    如今他是皇帝,她是妃嫔,能有什么意思。

    她这颗七巧玲珑心,向来会将所有事研究得清楚明白。

    所以,顾珩封她为妃这件事,她想过,研究过。

    她不愿意以男女之情去套用在自己和顾珩身上。可是,好像除此之外,她又找不到他放过自己,还册立为妃的原因。

    顾珩对她动了情念,或许这情念仅有一丁点。

    她不知道源于何时何地,也不知道凭何而起,甚至还觉得这份情念来得很可笑。

    是惑于皮囊,还是偏要折碎她的硬骨,亦或是另有所图。

    随意吧。

    她也不是那么在乎。

    沅柔声音不露情绪,轻声道:“回皇上的话,妾的身子已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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