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个世上,顾珩是唯一知道沅柔所作所为,并且还可以称之为了解她的人。

    诚如他所说,他迟去一刻,沅柔就会自苦一刻。

    其实,并非她要自苦,而是只有将自己跪于天地雨幕之中,任凭雨势磅礴,素白孝衣沾染泥泞,她才觉得在这罪孽滔天的一生中换取此刻的清白。

    她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雨势从小到大,再由大化小,到此刻又化作绵绵细雨吹落在风中,她双膝跪得几乎没有知觉,已经熟悉地面的坚硬和雨水的冰凉,可她依旧没有起来的意思,宋宪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舒娘娘,您别再跪了。”

    风织撑着伞蹲在沅柔的身侧,她的眼中有急切也有不忍,“您好不容易才养好的身子,今日若淋雨再病了,奴婢如何向主子交代。”

    “他不会怪你的。”

    沅柔居然还能露出浅浅的笑容,略带苦涩,她抹去被雨水混淆的眼泪,“他既应允我来,就已经猜到我会面对什么。”

    可是她猜不到顾珩为何愿意放她来,若是想羞辱她,何必派何安与禁军与自己共同前往,若是想帮她……

    沅柔没再往下想了,也不愿意再往下想了。

    她与他之间没有再往下想的资格,再深一点,就是化不开的宿世仇怨。

    迅疾的马蹄踩水声入耳,不远处有人正御马而来。

    众人抬眸看去,他头上没有戴冠,身上却仍然穿着冕服,疾驰中的风灌入他宽大袖口之中,看上去颇有几分雄鹰展翅翱翔的英姿,衣衫在猎猎作响,马蹄践踏之处皆水花四溅。

    顷刻间他已至众人面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缰丢到跪着的禁军面前,随后叫了起。

    明明随行的禁军和太监跪了一地,他却不甚在意,径直走到沅柔的面前。

    他从风织手中拿过伞,示意风织退下。

    他撑着伞,隔绝她头顶的雨幕,雨水却像丝线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睫毛随着他眼皮垂下俯视的动作在脸上映下一片阴影,所有人都忍不住呼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身着冕服的顾珩眼中似乎只容得下她,在纷落的雨中,顾珩的声音冷寂到了极致。

    “宋沅柔,你起来。”

    他眼中对所有人都视若无睹,无视自己在什么地方,无视自己身后是什么人,只余沅柔一人的身影,“这天下,除了朕没人能让你跪。”

    她曾经对很多人弯曲过自己的膝盖,身为奴婢这是常态。

    可是今日有一人,在纷飞雨幕中,告诉她,除了他没人能让她跪。

    沅柔忍不住望向顾珩,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天幕是黑沉沉的,那黑沉涌进他的瞳孔,使他的瞳孔在冷寂中无端透出一股沉沉的黑。

    两人在细雨中,一人站着一跪着。

    华贵无匹的冕服和寡素到极致的孝服,明明是极不协调的画面,却能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沅柔下意识地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嘴唇在轻微地发颤。

    她不愿意起来,顾珩居然慢慢低下身,抓过她的手将伞柄交给她。

    贴近的时候,沅柔才发现他脸上雨水的痕迹,看见他的冕服被雨水打湿,几乎贴在身上。她张口,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出口,“皇上不必如此,我……妾当受此罚。”

    “你没有对不住任何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珩一直在望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

    沅柔怎么也不会想到,顾珩居然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顾珩却已经站了起来,“所以,没有人有资格阻止你祭拜宋徽。”

    她想去抓冕服的袍裾,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可袍裾顺着她的手心划走,顾珩已经走到宋家小厮面前,与宋宪对视,何安撑伞立于他身后。

    对着宋宪,他言简意赅,并且十分不客气。

    “滚开。”

    宋宪眼中燃着一团火,胸膛止不住地起起伏伏彰显着主人的怒气,他怒极反笑,反唇相讥道:“此处是我宋家陵园,就算是皇帝陛下,也无权置喙我宋家之事。”

    宋文鸿上前扯了下他的衣袖,“父亲慎言,这是当今——”

    “是皇帝又如何!”

    宋宪用力地甩开宋文鸿的手,继续对顾珩怒目而视,伸手指向沅柔的方向,那模样显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今日就在陵园门前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让这孽障踏入半步!”

    顾珩低眸握腕,“朕知你宋家铁骨铮铮,杀你无用。”

    宋宪莫名感到一股阴寒。

    “那方敬仪呢?孙氏和吴氏呢?又或是先帝的儿子。”下一刻,他倏地抬眸,杀伐之意和冷冽寒意尽显于眸,他勾唇哂笑,“这些人的性命对于你来说,总有用吧?”

    明晃晃的威胁气得宋宪险些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宋文鸿忙上前扶住父亲,抚顺着胸口帮父亲平稳喘息。

    待宋宪平稳呼吸之后,正欲开口之时——

    顾珩直接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平声道:“朕读过的圣贤书不多,更不知什么礼仪仁孝。今日要么你主动滚,要么朕让人拆了你宋家陵园,你自己选吧!”

    顾珩这么说,就是打定主意要偏袒妹妹。宋文鸿看清状况后,故意急声呼道:“父亲,如何能惊扰先人啊。”

    宋宪惊怒交加,他相信顾珩说得出,就定然做得到。

    无奈之下,他将目光移向沅柔,“孽障!这就是你的——”

    “宋宪!你住嘴!”

    顾珩忽然高声怒喝,惊得宋宪咬断了自己尚未说完的话。

    他冷冷看向宋宪,寒声道:“朕是在让你选,别牵扯到女人的身上,圣贤书上是如此教你的?”

    他身子微微前倾,蓦地放低声音。

    “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同朕说话,是沾了谁的荣幸?趁朕还愿意和你好好说话,适可而止吧。”

    宋宪沉眸。

    宋文鸿在一旁‘添油加醋’,“父亲,不过就是让阿沅行祭拜礼,难道非要闹到先祖不宁您才肯罢休吗?”

    何安见状也走了过来,见缝插针地说道:“宋先——不对,奴婢还应当称呼您为宋大人,毕竟主子还留着大人您的职务。不过,奴婢听说宋大人您前些日子病至昏聩,连床榻都下不了,怎么今日瞧您的气色中气十足,到一点都不像病了的模样……难不成,宋大人是在欺君?这欺君呀,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一旁未曾开口说话的袁氏,听到诛九族后面色惊惶失措,忙上前一步急切地解释道:“没有,没有,公爹是近些日子才恢复的,想来是寒食节近了,先人保佑。”

    何安不动声色地一笑,“是吗?”

    两相沉默间,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马蹄践踏声。

    叶沧海策马奔驰在最前面。

    他的身后跟着十几名锦衣卫校尉,各个腰佩绣春刀,令众人望而生畏。

    叶沧海目光落在跪在雨中的沅柔身上,他无意识地勒紧马缰,身上骏马吃痛停下抬起前蹄冲天嘶鸣,他收回目光利落地翻身下马,揖礼立于顾珩身后,“臣来迟,请皇上责罚。”

    顾珩语气斯条慢理,“来得正好,替朕拆了这陵园。”

    叶沧海应是,“臣遵旨。”

    说完,他转身就要喊来校尉。

    一时之间,宋宪几乎失去说话的能力,他双手紧握成拳,面色赤红,额头青筋毕露,他明明恨极了眼前的顾珩,却拿他毫无办法。

    所有的怒火都在血肉中横冲直撞。

    “我、我同意。”

    宋宪低吼出声,嘴唇在止不住地发抖,从喉咙间憋出这句话。

    他生生往后退了一步,如果不是宋文鸿搀扶着他,只怕他会跌坐在地上。

    他悲戚地转过身,向宋府的车轿走去。

    “打开陵园的门,迎舒妃娘娘进园祭拜……”

    清明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下来。

    宋文鸿边向管家许谦使了个眼色,边扶着父亲进入车轿内。

    顾珩走回沅柔的面前。

    “宋沅柔,还站得起来吗?”

    沅柔怔怔地望着他,反应过来后扶着腿想自己站起来,然而跪了一个多时辰的腿早已失去知觉,才将站起来一半高她就又要倒下去。顾珩及时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沅柔忍不住开始挣扎,“皇上——”

    “进去给朕指路。”

    顾珩直接打断她,抱着她走进陵园。

    风织愣了片刻,才拿上元宝蜡烛等祭祀物品追上二人的身影。

    明明只该存于九霄之上的帝王冕服,却被寡素孝服上的泥渍晕染尘垢。

    明明他们之间是水火不容的仇恨,可是他告诉她,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帮她入宋氏陵园祭拜祖父。

    沅柔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她知道自己不该去想这件事,可偏又忍不住去想。

    是啊,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世上第一个认同她的人,居然会是顾珩。

    这一刻,她放弃了挣扎,依偎在顾珩的怀中。

    她告诉自己,只此一回的依偎。

    只此一回。

    进入园后,陵园中寂静安宁,一座座墓碑录着宋氏原先荣耀的门楣。

    沅柔给顾珩指路,顾珩顺着她指的方向,一步一步将她送至宋徽的墓碑面前,这才将她放下,吩咐风织过来搀扶。

    摆上贡品,点上蜡烛,风织帮忙燃起香案和元宝纸钱。

    沅柔跪于祖父的墓碑面前,端端正正地磕过三个头,顾珩在她身后注视着她。

    他忽然想到之前想赠予宋沅柔的八个字。

    命有切磋,重铸筋骨。

    其实这并不适合她,无论前世今生,她的筋骨或许从未变过。

    顾珩曾经恨透了她这身如论任何磋磨,都无法重铸的筋骨,如今却不得不承认,他亦折服于她的这身筋骨。

    焚琴煮鹤啊。其实他根本焚不了琴,也煮不了鹤,他这双沾满杀伐的手已无法提剑去直面此生最大的软肋。

    命有切磋,重铸筋骨。

    说到底,究竟重铸的是谁的血肉筋骨呢?

    尘世中的浮花浪蕊皆惹人怜爱。

    唯眼前之人,是寒夜冷月下的月见草,一生只盛放一次,无人问津。

    月见草或许难以再次盛放,但他未必不是宋沅柔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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