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真之所以堪不破他们的面相,很有可能和重生有关。

    关于重生此等辛密事,除了共同经历者宋沅柔,顾珩并不想告诉第三人,他转了话锋也是言归正传,挑开今日拜访鸡鸣寺的真正来意,“朕今日驾临鸡鸣寺,是有件事需要你做,也只有你能帮朕去做。”

    道真搁下茶盏目露疑惑,“您身边人才济济,何时还需要贫僧来帮?贫僧料想定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见顾珩神思颇重,可见此事绝非一般难事。道真心里不免好奇,倾身斟茶送至他面前,微笑道:“皇上请说,若能帮得上您,贫僧定倾力相助。”

    这天下能让他敞开心扉说话,除去宋沅柔只剩道真和尚,他能够排除万难登基,此人功不可没。比起沉溺功名利禄之辈,道真独善其身的功成身退更让他舒心畅快,他没有隐瞒地将意欲海航之事尽数说与道真。道真是个绝佳的倾听者,认真地听他讲完关于海航的计划和章程,包括朝廷上反对的声音。

    他垂首时抬眸,见道真眉头微蹙,认为道真也同朝臣的想法如出一辙,认为不该劳民伤财去搞海航之事。也是,若非自己重生而来,放眼整个天下,又有几人能预料到海航可以带来何种繁华,前世海航的好处反而让胡维康尽数占了去。

    横竖这辈子不能够!

    顾珩面色不虞,不容置喙地下了决断,“此事不容商量,即便群臣反对也无用,朕已经让龙江船厂开始造宝船,待宝船造好后便正式出海。”

    道真微蹙的眉宇缓慢展开,说出的话却超出他的预料,“隋炀帝罪在当代,然功在千秋,京杭大运河对后世之益何止千万。此举如今确实劳民伤财,可是贫僧知道您绝非是逞一时之能的人,此事定然有您的考量。”道真双手合十揖佛礼于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声阿弥陀佛,“所以您是希望贫僧做何事,还请皇上示下。”

    顾珩忽然露出笑容,眼里的光却仍然冷利,“为海航之事顺利进行,过段时日朕会授你为钦差大臣,命你前往福建、广东、浙江三省勘察周遭海域。”

    道真笑道:“仅此而已?”

    他闻言起身负手走到亭边,注视着塘里游来游去的锦鲤,“朕明面上要的是三省的周遭海域详情,实际上想要的是福建水师的布防图。福建的局面不明朗,北镇抚司的势力就算渗进去也是瞎眼的狼,既然如此,不如正大光明地进去,胡维康即便想防也防不住。”

    “您真是给贫僧出难题。”道真失笑地用手指绞着袈裟衣袖,轻轻地摇着头,“布防图只怕比胡维康的性命还要重要,贫僧如何能拿到?”

    顾珩笑着乜斜眼瞧他,“若以你的才智取不到,那其他人也自然也取不到。道真,这件事唯有交给你,我才能安心,到时我会让挑选武艺高超的校尉充作长随护你此行,叶沧海也会与你同行。”

    他不称‘朕’,而是称‘我’。

    道真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起来,不再转动手里的蜜蜡珠子,眼里的光瞬间寂了下来,整个人怜去悲悯世人的仁慈,反而透出一股冷冽的肃杀来,“北镇抚司的人不论到哪儿都太过显眼,让他们随行反而会让胡维康起疑,还是普通的随行侍卫就好。贫僧既然是以钦差的名义前往福建,动钦差大臣形同谋逆,胡维康暂时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与朝廷过不去。”

    突然拂过一阵风,像是要吹开笼罩的阴霾,顾珩勾唇一笑,“只要将福建握在手中,这天下的局势便清晰可见,任凭什么样的风浪也翻不出花儿来。”

    道真迎风感叹道:“您似乎比以往更加谨慎。难道您留宁王殿下在京中,是因为察觉到他有不臣之心?之前王赵两家的案子与他有关联?”

    “北镇抚司查了,没查出关联。”顾珩笑了一声,回身走至案前坐下,“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我这位皇弟在大宁时勤勉,如今在应天府反而庸碌了起来,日日溺在京畿听曲,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捉摸啊!”

    “您已认定此案与宁王有关?”

    “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道真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皇上不如换个方向去想,倘若王赵两家的案子确与宁王殿下有关,然而北镇抚司却查不出东西,那究竟是谁在其中为宁王奔走牵线?北镇抚司的势力渗透京畿每一处角落,但是只有一处渗透不了,也无法渗透。”

    皇宫……

    顾珩闻言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寒意,冷冽得好似能将四月春光化成飞雪,他下意识地往后看去,院子里已经不见沅柔的身影,唯有风从脖颈处滑过,日头被亭檐遮挡住让风也凉下几分。他收回目光,瞥道真一眼,“不必多言,她一举一动在朕掌控之中,翻不了天。”

    道真欣欣然一笑,转着手中的蜜蜡珠子,“是贫僧失言。”

    他望了眼天色,手撑着案面站起身,恭敬地揖佛礼,“贫僧该去做午课了,至于午膳贫僧已命人备好,稍后会有人带您和娘娘前往斋房用斋,粗茶淡饭还望皇上莫要嫌弃。”

    顾珩嗯了声,就在道真即将转身时,语气生硬地说道:“对了,朕记得你那儿有一套《秋凉平善帖》的篆刻孤本,朕忽然对章草有兴趣,你且说说,如何才能愿意将这套孤本赠予朕。”

    “贫僧记得您善宋徽宗的瘦金体。”道真停下回房的步伐,目光透着些许玩味,“怎么忽然就对章草有兴趣,贫僧斗胆,您若想学章草,不如先临陆机的《平复帖》和索靖的《出师颂》,皇宫文渊阁里应该不缺这两位书法大家的章草。”

    若是轻易就可寻得的字帖,他何必同道真开这个口,又怎么能引起沅柔的青睐,她和寻常女子不一样,不爱临摹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自小随着祖父宋徽临摹的一手章草,尤爱张芝的《秋凉平善帖》。他这段时日观过她以前的字帖,笔锋收放含蓄,回钩下连,字里行间笔走龙蛇独成一派。他虽然不擅长诗书,但于书法上颇有心得,都不免为她字里的风骨嗟叹。

    自然,这其中的缘由他有些说不出口,总不能同道真挑明说拿着这套字帖去讨沅柔的欢心。他也撑着案面站起身,只强势发问:“朕只问你愿不愿意割爱,你实话实说即可。”

    “出家人,这些身外之物到也没甚不舍的。”

    道真是个识情知趣之人,见他不想说便不再追问,“不过贫僧手里这套《秋凉平善帖》是篆刻孤本,实属千金难求。这样吧,这几日贫僧寻人用雕版印刷复刻一份,待到印刷完工贫僧再将这套孤本献上,您看如何?”

    印刷成册不算繁琐,左不过等上几日。

    顾珩颔首应允,也不多言,往院外走寻沅柔去了。

    出庭院外有棵生长百年的香樟树,枝繁叶盛茂密如盖,灿烂的浮光稀疏地洒向树下站着的沅柔身上,在她身上笼罩出温暖的光晕。隔着洒落的浮光看去,树下有一沙弥坐在案后,案上是各式各样的红绸带与平安符,她正低头挑选平安符,时不时问上僧人两句,他静静地注视片刻,手掌翻转握紧手中的白玉珠串踩着铺满石子小道走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正在端详的平安符,拿在手指间把玩,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瞧这些东西做什么,有我在你身边,不比平安符有用?”

    她目光怔了怔,微侧过头望向他的眉眼间,低声说道:“就是个念想,难不成这平安符也惹您不快了?”

    不快到不至于,只不过她手里拿着三个平安符,看来还有想送的人。他低下头与她的目光对上,眼睛稍稍眯起透着锐利的光,“看来你心里的念想还挺多,三个平安符都打算送给谁?”

    不知为何,她竟有种实话说不出口的感觉,默了一瞬才随口道:“妾自己留一个,剩下这两个,孙掌膳和苏少监是妾——”

    她话还没有说完,顾珩手指一松,平安符落到地上。

    她不解地望了他一眼,蹲下身刚将平安符捡起来,就又被他夺了过去,仍在小沙弥面前的案上,然后不容置喙地握住她的手携她离开。

    “哎,妾的平安符……”

    她这念念不舍的模样真叫他心里不快了!他猛地停下步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就这样盯了许久,忽然身后将她手里将剩下两个平安符抢了过来,囫囵地揣进琵琶袖里,理直气壮地说道:“朕素来不信这些神佛之谈,不过这既然是你相赠,朕可以给你三分薄面。”见她欲开口说话的模样,他直接开口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还要耽误时辰?用了午膳朕还要小憩,你若是不想游街,朕起身后就回宫。”

    沅柔哭笑不得,顾珩这蛮不讲理且幼稚的形象真是让她大开眼见。她禁不住露出笑容,下意识地用团扇遮住半边脸,只余下一双月牙般的眼睛,“是,妾不耽误时辰了,现下就陪您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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