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离陆地尚有一段距离,船伙儿搭好跳板,这跳板又窄又薄,不仅没有围栏走起路来还会一颠一颠的,沅柔踩着走了两步,脚就缩了回去,生怕把跳板踩踏,又或者被颠进水里。
顾珩这跳板已经走至一半,回头看她还愣在原地不敢迈步的模样,扬了扬眉梢又踩着跳板退了回来,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怎么了?不是一直想见识下画舫?”
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跳板,“没什么,就是这板踩上去会颠,而且看上去不受重,妾走着委实有点害怕。”
船伙儿朗声笑道:“娘子莫怕,只是看着不受重,我这般的汉子走过都没事。”
饶是船伙儿这么说她依然心有余悸,脚试着踩了两下,到底还是没胆子踩上去,将脚收了回来。顾珩转过身子,抱臂瞧她怯生生的模样,冷不丁开口道:“我背你过去。”
这哪儿是当朝皇帝能做的事!更何况这么多外人看着,而且就算他不是皇帝,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太过亲近的举动。她摇了摇头不容转圜地回绝他的提议,深深吸口气,颤抖着双腿踏上跳板慢慢往前蹭。
照她这么磨蹭,入夜都艘画舫都进不了内河,顾珩几步走到她的前面,跳板又开始颠簸起来,她展开手臂保持身体平衡,他正好抓住她的手,黑白分明地瞳仁倒映着她的影子,“握好,我带着你走,就算掉下去也有我陪着你。别怕,看着我,别去看脚下的河。”
湖面荡漾碧波,沅柔因他的话怔住,没反应过来愕在那里,眸光凝滞地望着他,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被日光沐浴着,他皱着眉问她怎么发呆。她这才找回自己的神志,脚下的秦淮河湍急地流淌着,她能感觉到河里荡起的水花打在罗袜上的凉意,吓得她立马双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跟在他后面一点点往前挪。画舫已经近在眼前,缠绕她的紧张感消退一大半,可偏偏到了最后关头,顾珩忽然往回跨了一大步,搂着她的腰几乎不费什么力气转过一圈,将她稳稳地放在画舫的甲板上。
画舫上的船伙儿笑着打趣道:“郎君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白玉般的脸颊上浮起薄薄的一层粉红,她脸红的模样像极了山寺中悠然绽放的桃花。
紧张褪去,她居然羞愤地剜了顾珩一眼,语气也有些发冲,“妾还有几步路就连走到画舫上,何劳您多此一举,没的丢人……”
画舫起锚后轻轻一晃,向碧波深处缓缓驶去,在画舫后头持桨的船伙儿忽然哼唱起应天府的小曲,歌声高亢嘹亮,唱得却是郎情妾意的缠绵歌谣,独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温热的阳光倾泻,他定定地瞧着她,眼底像是流淌进秦淮河的澹澹流水,沉默了下才道:“这路难行,你想自个儿走,我可以牵着你一道趟,但是我也想告诉你,路再崎岖,横竖还有我在,必不会叫你摔下去。”
她目光怔仲地望着他,嗫嚅下嘴唇却不知说些什么。
沅柔不是缺根少弦的蠢人,相反她玲珑剔透,所以这句的深意清楚明白。这是他第二次将心意捧在她面前,她又想到重华宫那一晚,她干脆利落地告诉他莫生妄念,他囚禁着她,她屈从于他,才是最应该保持的现状。
她曾仔细思考过顾珩的动机,是惑于皮囊,还是偏要折碎她的硬骨,亦或是另有所图。
可他依旧像前世,不娶妻不纳妃嫔,宋家陵园她最无从仓惶时是他独断又轻柔地拾起她的自尊,明明重华宫那晚他帝王颜面尽失,今日又带着她出宫游拾花节。
突然照进深渊的一束光,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以为是获救,可是抬头一看,救她的人亦是始作俑者。他曾赏她切肤之痛,如今却施以温柔疗慰,她明明不想沉沦,可是却又舍不得放开黑暗中唯一的光。
这算什么?
连沅柔都瞧不上此刻的自己。
沅柔收敛起飞散的思绪,面上静水流深,屈膝向他行礼道:“妾谢皇上垂恩。不过妾卑贱,您不必如此厚待妾,若是连累了您妾万死难恕。”
顾珩眼底的温柔霎时碎裂成丝,就像是天上的云,被风轻轻一吹撕扯成云丝。
在无人看到的角度,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反复捏紧又松开,白玉珠串跟着一起受了几番罪,才将心头的钝痛和失落转化些许,转身向画舫船舱走去,故作漫不经心道:“不是从没见过画舫,在外面愣着作甚?这艘是应天府最大的画舫,足够你长见识。”说完,他没管沅柔,推门自己走了进去。
画舫在河上慢慢前行,船伙儿的歌声仍然嘹亮响彻两岸,她怔怔地在甲板上站了会儿,望着青山碧波相映成趣,将才沉闷的心绪有所缓解,转身向船舱走去。
这艘画舫名叫‘楼船’,正如顾珩所说,是应天府最大的画舫,分成前中后三个船舱。船头是篷廊,挂着鎏金朱红底的匾额,上头是画舫的名字,周围挂着八角雕花镶纱绢的花灯,画屏图案是秦淮山水,底下坠着珠玉金银的线坠十分华贵,点燃时定然华美异常。
经船廊至前舱,贴墙端放着六张红木圆杌和茶案,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乐器,用珠帘和中舱的花厅隔开。她已然想象到花厅的年轻郎君们手执纨扇,透过珠帘,欣赏女人曼妙的乐曲声,影影绰绰的朦胧之美再配上绚烂的灯火,何等恣意潇洒。
顾珩随手推开身边的窗,目光静静地眺望向远方,“这两边是船舷,等船进了内河,可以站在船舷上凭栏而望,秦淮河两岸的风光一绝,亏得你在应天府长大,连画舫都没坐过。”
后舱中设有床铺,累了或者酒醉后可在此歇息,船尾有船楼,沿小梯而上,楼上茶案什几齐全,在开阔地界登高而观独有一番风采。
此刻还未驶进内河,两岸风景开阔宜人,她没有留在船舱中,端出来圆杌坐在甲板上,出神地望着画舫行驶的方向,其实万般美景过眼云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
身侧忽然传来动静,她回身往身侧一看,顾珩也端出来圆杌在她旁边坐着,奇的是他手里拿着一只梨形的陶笛,她不经多看两眼,没按耐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您还会吹陶笛?”见他不说话,直接要放嘴边,她尽职尽责地提醒道:“您别,也不知道是否有人用过,没的污了您龙体。”
他说没人用过,低头用手指对着陶笛上的孔,动作看上去有些呆,“我刚在船伙儿那买的,这个颜色的陶笛少见。”
上头呈黄色,底下呈朱红色,整个形状像梨,的确不同于一般的陶笛。
顾珩鼓着腮帮吹了一嗓子,手指在孔上一通慌忙地按来按去,像是忙不过来,吹出来的东西调不成调曲不成曲,根本听不出来是哪首陶笛曲。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不动声色地将陶笛放下,解释道:“小时候经常听我娘吹陶笛,就跟着我娘后面学着玩,这么多年没碰,把她教的法门忘得一干二净。”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低头望着陶笛,声音蓦地低了几分,“这首曲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到如今却记不住了,我真正是不孝啊。”
沅柔怔了怔,没有出声。
白皙纤细的手伸到顾珩面前,他没反应过来,愕然地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这只手,肌肤柔润细腻就像是用玉雕琢出来,指背上白玉微瑕,他知道那是在浣衣局服役后出现在的冻疮,现下虽然好了,但仍留下淡淡的印子,还有她下身廷杖的痕迹,都是白玉上的微瑕拜他所赐。
这些是他能够看见的伤痕,那看不见的呢?
上辈子,她在叶沧海手中经历的……
他那时恼恨景文一党,只想杀之而后快,有多少像沅柔这般无辜的性命,被牵扯其中。所以,她如今拒他千里之外的冷漠,理所应当的不是吗!只是心头被蚕食得空洞又悲戚,老天爷就像是在捉弄他,隔着宿世的仇怨,竟然叫他喜欢上她,真是可笑又可悲。
沅柔轻声道:“给妾试试。”
他抬起手臂将陶笛放到她的手中,抄手抱臂在琵琶袖里捏着他今日抢过来的平安符,才觉得心里顺遂了下来。好歹如今,她只能待在他的身边,他还有补救赎罪的机会,还有守着她的机会……
沅柔将各个音节熟悉后,才将陶笛放在嘴边。
江水澹澹,碧波荡漾,当陶笛曲调响起的瞬间,他莫名怔住。
沅柔低垂着头吹陶笛的样子温柔静美,鸦翅般的睫羽遮挡住她眼底的波光,却仍有丝丝缕缕斩断不绝的光从睫羽缝隙处悄无声息地蔓出来,落在他柔软的心房上。
他不知道她吹奏的是何曲目,只觉得这曲子漂浮着哀伤和幽怨之情,随着她手指的掌控发出或短或长的调子,每一个调子都扣人心弦。在他诗书阅览不甚丰富的情况下,想到似乎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样的一句诗,唯这两句诗的意境,才可以比拟他此刻耳中的陶笛声。
尤其是结尾时被拖长的尾音随着手指的拨动按压发出颤音,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的手指是按在他的心尖上拨弄,让他的心跟着尾音一起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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