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秦淮内河,天色渐暗,画舫上的八角灯笼燃起,勾勒出秦淮河的华灯初上,河岸两旁是青瓦白墙的河房,青瓦檐角翘起,廊檐下的万家灯火点缀夜间,与其下大片大片的玉簪花相映成趣。
越往秦淮河深处,越是热闹喧哗。
夜色渐浓,画舫在水中慢行,夜风柔软,将灯笼的红晕吹拂得极其温柔,两岸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中,可以窥见女子曼妙纤细的腰身,丝竹声如泣如诉,不绝于耳。顾珩双肘抵在船舷的栏杆上,眼风扫过身侧的沅柔一眼,见她目光热烈四处张望,骨扇轻敲掌心,漫不经心地说道:“现下还不算热闹,需得再等上小半个时辰,那才称得上是秦淮十里,金陵一梦。”
她抬眼望向他,好奇地问道:“您以前在拾花节时游过秦淮河吗?”
顾珩垂着眸摇了摇头,檐下灯笼摇曳烛火晃动,他的脸一时隐于夜色之中,一时现于灯火之下,阴阳交融明灭不定,他侧头望向她,“自出宫建府后我甚少待在应天府,那时边境瓦剌横行,我在边关打了三年的战,将马哈木打回蒙古西部后班师回朝,就去顺天府就藩了。”
她静静地听着他说,算了算自己那会应是十六岁的年纪,在东宫服侍孙太后和先帝爷。太祖皇帝子嗣昌盛,在他没有起兵造反之前她对他是没有具体印象,只知他是太祖第六子,功勋卓著甚少在宫闱走动。她眸光怔了怔,抿唇说道:“我那时,听说过您的名号。”
顾珩闻言挑眉,好整以暇地望向她,“什么名号?”
宫中年轻的小宫女难免会有春心萌动的时候,而宫里面货真价实的男人除了太祖爷,就只剩下这些皇子们,每位皇子都曾沦为谈资,其中自然也包括曾经的顾珩。她勾唇露出笑容,有那么点调侃的意味,慢悠悠地说道:“自然是您英勇无双,战功赫赫的名号呀,再加上您那时尚未册立肃王妃,宫里的小宫女们无一不肖想您的。”
那她肖想过吗?这话他自然问不出口。
他从她脸上收回目光,佯装干咳地清了清嗓子,佯装薄怒地蹙眉道:“简直放肆,宫里的奴婢就是这么当差的?表面恭顺,背地里连主子都敢肖想!”
“宫中岁月漫长,大家找找乐子罢了,您千万别动怒。”她抬头向他脸上看一眼,夜色徜徉地落下,只能看见凌厉分明的下颌线以及脖颈间轻轻滚动的喉结,即便只有这么零星半点,也是一副醉人的好风景。她不大自然地收回目光,学着他用手肘撑在船舷的栏杆上,壮着胆子问了个她好奇许久的问道:“说起来妾也有点好奇,您为何一直不娶妻生子?”
他冷不丁哼了一声,目光倏地再度转过来,在她脸上一阵打量,“宋沅柔,你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她困惑地望向他。
“你不是住在朕的眼睛里?装什么蒜!既然住在朕的眼睛里,难道不知道朕因为你患上癔症!若非你死前的诅咒之言,朕会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娶妻生子?朕倒是想娶妻生子啊!”他眼神狠狠地剜她一眼,皱着眉冷冷哂道:“说起来,宋沅柔,朕前世当真是死在你手里!”
这番话让她愕然在原地,怔怔地立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却嗫嚅着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前世她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每况愈下,也见到道真和尚待在乾清宫为他调理身体,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这竟然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可是他起兵造反早已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怎么可能因为一名奴婢的话产生心魔?
她脑子里百转千回,一通沉吟,临了嘴里只蹦出来一句,“那您如今龙体康健,应当今早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后位空悬于江山社稷无益。”
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这话由她说出来真真是扎他的心。他用力将手紧握成拳移开目光不去看她,怕被她眼中的冷然再次伤到,只作漠然道:“你是忘了之前朕之前说的话吗!朕好心再提醒你一次,今夜不谈过往,听懂了吗!”
她从船舷的栏杆上收回手,点头道了是。
画舫上安静下来,愈加显得周围喧哗热闹,此刻画舫已行到与青溪的交汇处,秦淮河上各式各样的画舫也竞相登场,有的是达官贵胄家的画舫,也有的是秦淮佳丽的花船,艘艘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来往间瞧着哪家画舫有意思搭上跳板,就可以拜访游玩。
秦淮河正如顾珩所说渐渐热闹起来,可他这艘画舫越来越冷凝。到底还是他没耐得住沉默,环视周围一圈,抬手指向西北方位,目光随意地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道:“前头那儿是桃叶渡。”
沅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西北方位设一渡口,渡口处有一座坊表和一块石碑,旁边还建着一座亭子,隔着距离上头的字她看不清楚,想来应是桃叶渡的名讳。渡口周围垂柳青丝,河舫竞立,灯船萧鼓。她眺望着桃叶渡,若有所思地说道:“是以,这儿就是王献之和桃叶传情的渡口。”
他只知道应天府有桃叶渡,却不知她口中渡口传情的故事,点头含糊道:“是吧。”
沅柔一直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姑娘,她将王献之和桃叶的姑娘娓娓道来,江水的淙淙声伴着她轻柔的嗓音,听上去格外入耳,“当年王献之时常在这个渡口接送桃叶,但是桃叶渡风急浪高,她害怕啊,然后王献之为桃叶写下‘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的诗,在她渡江害怕时唱给她听。”
他听后嗤之以鼻,不禁低头去看她,见她眼底眸光透着微光,像是沉溺在这对才子佳人传情的故事中,蹙着眉头冷哂道:“酸儒书生,只会作秀罢了!光写诗有什么用?若是朕,就会命工部在此处建桥,建好了桥,风浪再高又有何用?”
她闻言笑了声,他不悦地问她笑什么。她继续笑着温声道:“妾觉得皇上所言甚是,此法可以说是一劳永逸。”
他知道她这夸奖多少有点打趣之意,不过看她笑起来温婉可人的模样,他很大度地没有计较,低声问道:“要下去看看吗?”
她更喜欢身处画舫上飘摇的感觉,摇头说不去,指向画舫二楼,“皇上,咱们上去吧,妾给您泡杯茶,您坐在上头好好赏秦淮夜景。”
这本就是他一开始的打算,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小梯上到二楼露台,登高望远。这艘画舫原本就是规格最高的,在二楼的露台,几乎能将方圆三丈的景致收入眼底,周围亭台楼阁,画舫轻舟,丝竹声伴随着女人们的歌声,已然勾勒出秦淮十里,金陵一梦的纸醉金迷。
泡茶时沅柔特意闻了闻茶叶,倒不是寻常货色,但是比起大内的茶叶还是欠了点档次,也不知这位爷喝不喝得惯。她将差距重新烫洗一遍,斟好茶将蕉叶盏送到他面前,随后立至一旁并未坐下,他低头呷口茶,做皇帝的自然喜恶不露,侧头乜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坐下,她这才掖着马面裙坐了下来,他拿起茶壶也给要给她斟茶。
让皇帝服侍她?她自觉没那福气,想从他手里接过茶壶,“妾自己来就行。”
他动作灵敏地避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低声道:“又不是第一次,上一次你不是差遣朕,差遣得很得心应手?”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地将她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上一次?
大概是她受廷杖后醒来的那次吧。
画舫上伺候的船伙儿很有眼力见,此刻到了晚膳的时辰,又瞅见两人坐在二楼的露台,站在小梯口恭敬地出声寻问要不要上酒菜。
顾珩说上吧。
他早膳没进,午膳在鸡鸣寺用的是素菜斋饭,下午被她三言两语刺得心口发疼泛酸,现下倒是真的饿了。画舫上共有十名船伙儿,今儿只用伺候顾珩和沅柔,所以上膳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膳案上已经摆放着八道菜和一壶陈放十年的花雕酒,菜色避开了他二人的忌口,这应当是何安先前下的功夫。
上完膳,船伙儿又应景儿地消失,将露台留给他二人花前月下。和皇帝同桌用膳这是从来没有的规矩,而且皇帝用膳前,有专门的人为他试菜,她沉吟片刻,起身准备去替他试菜。谁料他眉头蹙着,不容置喙道:“你坐下好好用膳,要是再坐不住,就坐到朕腿上来。”
威胁就算了,还这么轻佻地威胁,她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乖乖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略带深意的目光在乌金釉大酒壶上轻轻扫过,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案面,沉吟片刻,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会饮酒吗?酒量如何?”
她如实答道:“回皇上的话,妾会饮酒,酒量尚可。”
酒量尚可?
他是了解她的说话方式,凡事能做得好也只说一半,既然说酒量尚可,那就代表她酒量不错,应当能陪自己喝上几杯。他拿起乌金釉大酒壶,淡淡道:“既然酒量尚可,那就陪着朕喝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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