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装箱房外清开了雪的空地围满了人,有些人还站在雪上,翘首朝里看——虽然并不能看见什么;屋内或坐或站,也堆满了人,人挨着人,风尘就坐在床边,被人围着,一只手还被村支书拉在手里……

    屋内已经饱和的无立锥之地,屋外水泄不通,空气都似乎为之焦灼了。这一间小屋自被制作出来至今,从未经历过如此的“热闹”。

    “小风,之前过来的,是总理夫人?”村支书的询问声小心翼翼。

    屋内、屋外万籁寂静。

    只有村支书那略带着轻颤,似乎生怕惊动了什么的小心呵护着的声音。

    风尘点点头,应道:“是。”

    这件事否认也没用!

    天下间能够坐红旗的,并且长得和秦璐瑶很像的女人一个也没有。而且很多人也都看见了,而且……他也不善于谎言。从小、到大,他会选择不说或者说,也可能换一种说法,但却从不会去说谎,说谎总让他有一种羞耻感,这或者是源于一种道德的洁癖。但这,也未尝不是他能逆反婴儿,成就真人的原因之一:

    不妄言,心中的尘垢,自然就比旁人少一些。少一点点也是少,何况这二十多年来的积累,又岂是一点点?

    二十年积累的小流已成了江河,浩浩汤汤,滔滔入海。

    “真是秦璐瑶……我就说我么看错……”

    “哎,还真来咱们村儿来。”

    “噫……咱们这种穷山沟子,人家来你这儿看甚了?不见人家来找小风的?”

    “……”

    私语窃窃。

    像一个乍起的漩涡,带着点点的涟漪从屋内扩散到屋外,浸染了每一个人。风尘只是保持了安静,含沙趴在他的肩头,尾巴像是一条围脖,缠着风尘的脖子,一双乌黑的眼睛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掠过,饶有兴致。

    它终将目光落在了风尘的身上,只看到风尘一脸的平静,不急不躁。不曾因这些人的堆砌而恼,也不因他们的话语而心乱……

    村支书道:“小风,咱们村的情况你也知道……本来扶贫款下来了,县里头安置……”村支书一阵絮叨,说着村里的一些“难题”……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通一通天,将情况和总理反映一下,表达一下村里人的诉求。风尘只是“嗯”“啊”的应和,却并不表态答应,大包大揽。这些事他没有资格去管,而要说其中的问题,张总理和夫人会不清楚?肯定是清楚的——太阳底下就没有新鲜事,张总理也是农民的儿子,是从下面升上去的,农村底下有什么弯弯绕绕,心里明镜一般。他清楚自己不能参合,但也不能明确的拒绝,更知道自己也是要走的时候了……

    人性如此,此时走了,他是村里人口中的骄傲,是总理夫人都要来探望的大科学家;此时不走,他就是白眼狼,二五仔,是一个畜生。

    下场或许比大衣哥都要凄凉许多。

    在这些人来之前风尘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厉害——

    明天,就走吧。

    他一直等着村支书说完,才道:“叔,我明天就要走了。什么事儿不能和你们说……”没有人当他是在推脱、说谎,而且他也的确说的是实话。只是这句话在他们听来,却有了别的意味:总理夫人是来找风尘的,而且是急事……那么,肯定是关系到国家科研的大事情了,这种事情可耽搁不得。

    而之前的“拜托”也自然就不了了之了。一直到了日头落尽,夜黑风高,人才终于重新散去……

    炕上,四老汉盘着腿,“吧嗒”“吧嗒”的吸着烟,烟锅里的烟丝忽明忽暗,良久,一锅子的烟都吸的尽了,他才咂巴一下嘴,吩咐二泉:“你去,把那些书都给小风送去哇……我这儿也就这点儿好东西了。你这个浑球,也不知道整天都瞎说甚了……”旁的人不清楚,二泉不懂,但四老汉却明白——风尘这一走,便不会在回来。四老汉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不免埋怨自己儿子的浑球——若是他不宣扬自己看到了红旗车,看到了秦璐瑶,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风尘也不会走。

    他看的明白,很明白,很透彻……

    但没法子。

    人性如此,从春秋战国,一直到21世纪,从未有过变化。现在发生的一切,除了科技的进步,在人性上,却一直都是昨日的重复——道德,从未有过所谓的进化,也从未有过所谓的进化,本就是一种伪命题。

    精于术数、命理的四老汉若看不透这一点,又怎么能算的那么准?

    流传了千年依然兴盛不衰的命理之学,创立于古,却依然可以应用于今,这就是人性从未有过变化,道德也不曾有过变化的明证——

    无论是人性的沦丧,还是道德的变化,只要变化,那曾经的命理就不能再适用。既然适用,那就没变。

    之所以现在的人时常说什么“道德滑坡”无非就是生活方式改变了而已。交通方式更加便捷,信息交流的时效性,人类获取信息的渠道增加,各种社会人员的流动性大增,这才是这一现象的本质——毕竟在之前,社会的形态是“静态”的,除了行商、官员会满天下的跑,普通百姓的生活就是困局一地,被捆绑的死死的。于是身边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甚至还是一些亲戚,讹人、逞凶就要考虑、掂量一下自己是否还要在这里生活,即便要坑,也是坑外乡人——而且这种事向来是不少的。那么道德又是如何滑坡的?人心又是何时不古的?是放开了人们身上的枷锁,让人员可以自由流动,是鼓动经济,现代化的时候。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或者说农业社会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

    身边的人都是陌生人,人情淡漠,一栋楼里的邻居也许都不认识。既然谁也不认识谁,那么讹人自然也就不会考虑是否要在这里生活的问题了。这和好人、坏人无关,只是因为人性如此。

    人性啊……

    四老汉看着窗外,有些出神。

    二泉抱着书,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村,直接用身子扛开了集装箱房的门,风尘没有睡,时间还有些早。

    “叔……”

    二泉有些歉意,将书放在床上。“俺大让我给你的……那个,小风。叔不该碎嘴子的,不然也没这么多事儿了……”

    风尘道:“叔你说什么了……不关你的事。”

    “那,叔就先走了……”

    二泉也不知怎么说话,便走了。

    风尘将一摞书在床上铺开,除了手头的《道德经》外,这些书多是外文,有俄文的也有拉丁文的,种类繁多。这些书都是很有名的,什么《理想国》《沉思录》一类的,都是高屋建瓴的哲学书籍。古本则是算学命理,风水堪舆一类的东西,统共有五十多本。风尘很是感动……显然,老人家是知道他要走了,便连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他!

    将书一本一本收拾妥帖,放入了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后,风尘便盘膝入静,他心中并未因今日的事情有所挂碍,一坐下来,就静了去。

    睁开眼已是过了子时,便躺下身去。

    然后他又坐起来。

    或者说,是他的阴神坐了起来。

    含沙坐在他身边,手随意的撑着床榻的边沿,问他:“风尘,你打算要去哪里?”又说:“不过,不论你要去哪里,我一定也是要一起去的……人性就是这样,只要不跨出那一步,永永远远,生生世世,也都是这样。”她轻柔的安慰了风尘一句。风尘“嗯”一声,忽而一笑,说:“我没事。”

    风尘道:“明天……咱们走到哪里,就去哪里。就随便的走,不差钱儿……要是没钱了,就找天野那小子要,总要补偿我一下的。”

    含沙“吃吃”的笑,说道:“好吧,我们走到哪里就去哪里……”

    “还是先说别的吧……含沙,这些日子,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你说生命为什么是生命?生命的承载,最为基础的组成又有什么玄机?是否,我们明白了这个构成,就可以做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组成——明白了那种内在的规律,最为微小的,构成生命的基石的构成,它的运作原则之类的。那么是否,我们可以将血肉之躯,变换成另一种形态的生命?譬如利用具备波粒二象性的光子,来组成我们的身体,让我们的生命也具备这样的二象性?成为一种永恒的生命?再接着,就利用更加本质的——维,也是我研究的理论中,最本质的东西,构成身体,组成一个生命体……”

    含沙听的眼眸一亮,说道:“这就像是电子计算机之于光量子计算机、生物计算机一样,对么?”

    含沙说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

    这三者,最底层的构架是不同的,但洞悉了计算机的原理——它们却又是相同的。

    却又揶揄了一句:

    “不过,利用维构成生命,我们本身不就是维构成的么?”

    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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