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七月十四,湖广长沙、常德、宝庆、岳州、衡州等府地震,常德、澧州尤甚。”

    “常德府武陵县,夜半地震有声,黑气障天,井泉泛滥,地裂孔穴,浆水涌出,倒塌城垣房屋无数,压死百姓数百人。”

    “澧州,震声如雷,地裂沙随水涌,房倒树拔,压死人畜六百。”

    “荆州府坏城垣十之四,民舍十之三,压死军民三百余人人。”

    “另外,承天府钟祥、景陵、潜江、沔阳州,德安府随州,辰州府沅陵,岳州府兹利、巴陵、平江,还有常德府龙阳、桃源等六十余府州县百姓遭灾,死伤近万,房屋坍塌十数万,因此对六十余府州县蠲免,特此才少了四百七十二万的田赋米麦……”

    】

    承运殿内,当毕自严侃侃而谈,解释着为什么中南、东南六省少交了四百多万的田赋米麦时,朱由检的脸色却不好看。

    “真的波及了六十余府州县?”

    朱由检质问着毕自严,毕自严闻言只能低下头:“下面的地方衙门是这么报上来的,派往核勘的官员也是这么说。”

    “派的又是哪些官员?”朱由检继续质问。

    “都察院和吏部、大理寺三司……”毕自严回答。

    只是,当他回答完后,朱由检许久没有说话,而他见状只能道:

    “殿下,地震应该是真的,不过波及范围应该没有这么大。”

    “自从殿下在四川实施新政以来,中南与东南士绅便人心惶惶,不排除他们借助此次地震的事情蠲免田赋。”

    毕自严的话,实际上说透了这次田赋米麦少了四百七十多万的原因。

    四川的新政,对于中小地主和贫农富农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以往繁杂的杂项消失,他们只需要老老实实交十赋一的田赋即可。

    可是对于本来就不需要缴纳杂项的士绅和大地主来说,这个新政就是朱由检拿来割他们肉的东西。

    大明的赋税,或者说古代王朝的赋税,大头都是在杂项上,只看田赋看不出什么东西。

    例如天启元年时,百姓只需要缴纳三十赋一的田赋,但实际上,如果加上杂项,他们需要缴纳的赋税可以达到八钱银子。

    八钱银子,以当年四百文一石的米价来说,百姓最少要交出最少两石米麦才能满足官府,但问题在于,对于当时实际手中耕地只有三四亩的一户百姓来说,即便亩产二石,他们也只能有六七石的产量。

    这一下子交出去的不是二石米,而是他们全年三分之一的收入。

    正因如此,晚明才会流行打工,因为不打工完全交不起官府的赋税。

    大明的田赋是定额的,百姓既然交的多,那士绅和官员地主自然就交的少。

    这个道理,朱由检很早就明白了,所以他当年搞军屯田,才敢直接定下十赋三、十赋二的军屯法。

    因为他清楚,即便这么交,百姓也能活得比以前滋润。

    不过,随着大旱的降临,朱由检不能再这么搞了,也没有必要这么搞了。

    不能搞的原因是因为他要让百姓有存款和存粮,所以要减免田赋。

    没有必要这么搞的原因是因为海外的税收占比和田赋占比已经占据了大明税收很大一部分。

    在税收扩大的同时,朱由检完全可以让百姓们休息,但同时也要搞出公平的赋税法桉,而十赋一便是新政之中最为公平的法桉。

    反正士绅豪强也不用缴纳太多杂项,那干脆朱由检直接废除这项赋税律法,然后从三十赋一改为十赋一。

    纸面上看,百姓的负担加重了,但实际上百姓的负担是减轻了。

    百姓的负担从来都不是田赋,而是杂项和徭役。

    现在的大明,地方官府要想发动徭役,必须上疏到朱由检的面前,经过朱由检同意才行,而他的做法基本是否决徭役,并派发银子给地方官府雇工。

    徭役没了,那百姓的负担就只剩下杂项了。

    那朱由检要做的,就是把杂项废除了,这么以来百姓和士绅就公平的一起缴纳三十赋一的田赋了。

    不过,三十赋一的田赋养不活大明朝,所以朱由检需要把田赋提高到十赋一。

    即便如此,百姓的负担还是大大下降,而真正被加重负担的是士绅豪强。

    原本他们只需要缴纳三十赋一的田赋,不用交杂项,不用服徭役。

    结果现在他们必须缴纳十赋一的田赋,变成和百姓一样的待遇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越感,资本家剥夺人不一定是为了金钱,也有可能是满足自己看着别人干活的恶趣味,士绅豪强也是如此。

    看着过着苦日子的百姓,再看看自己不用服徭役,不用交杂项,那优越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然而,朱由检现在要一榔头把他们的优越感打碎,还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他们是不敢反抗朱由检,但他们有的是小心思。

    这次的地震,就是他们偷税漏税的办法之一。

    不过,需要注意的还是当地官员的不作为,因此归根结底,还是得说到基层官员的贪腐问题。

    “让成德来见我。”

    朱由检侧头让曹化淳去叫来成德,随后就这样把毕自严晾在一边,迟迟没有动静。

    直到半个时辰后脚步声从殿外响起,成德的声音忽然出现: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成德,请见殿下……”

    “进!”朱由检应了一声,成德闻言也走进了承运殿,并在见到朱由检的时候作揖行礼:

    “下官,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安……”

    “事情都知道了吧?这江南一京六省的赋税和官员问题,你以为该当如何?”

    朱由检不等成德坐下就质问,然而成德也很果决:

    “既然地方官员不遵循朝廷律法,肆意妄为,包庇士绅豪强拒绝纳税,那理应按照《大明律》惩处。”

    “下官建议,责令一京六省官员核查受灾人数,田亩数,追剿没有受灾的田地赋税。”

    “同时,将派往一京六省核勘的都察院、吏部、大理寺官员论罪缉拿,流放南州!”

    “对于事后没有追剿受灾田地赋税的官员,也一律论罪,流放南州!”

    成德用强硬的态度回应了朱由检的不满,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会让多少本土官员和燕山官员落马。

    恐怕正如他当初所说所想的一样,既然选择了贪污包庇,那就要做好落马的准备。

    他们怪不了孙传庭,怪不了陆文昭,只能怪他们自己。

    “……”毕自严听着成德的话,倒是第一次对成德刮目相看。

    他很清楚,成德敢说这种话,那肯定是做足了准备的,别的不提,单单在京的数千燕山官员思想,他就得先统一。

    同理,既然成德统一了在京数千官员的思想和政见,那地方上的官员也必然有其支持者。

    成德的支持者是谁?

    毕自严想了想,想到了上个月恩科毕业的数万燕山新晋官员。

    那些人可都还在京城的官吏坊等着派遣上任,而大明眼下没有那么多职位给他们,因此打击内部腐败就成为了燕山派魁首成德要做的事情。

    把政见和他不一样的人全部打压流放,然后扶持自己的人上位,这套手段,朱由检也玩过。

    想到这里,毕自严深深的看了一眼成德,而他所能想到的事情,朱由检自然也能想到。

    朱由检眯了眯眼睛,他看着成德那不卑不亢的样子,想知道他真的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权力。

    如果成德真的为了百姓,朱由检会很高兴,因为成德即便无法成为第二个张居正,但只要他有张居正的心思,并且坚持自己留下的制度,那大明和百姓依旧能过几十年好日子。

    如果是为了权力才故意表现这样的,那大明恐怕又要走出一个沉一贯了。

    因此,不管是为了试探成德,还是试探燕山内部的问题,朱由检都选择了开口:

    “既然这样,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吧。”

    “另外……”朱由检看向了毕自严:

    “从正月初一开始,国朝颁布新政,废除所有杂项,废除丁税,田赋一律改为十赋一。”

    “胆敢有违抗者,或者漏收强加者,夷三族……”

    朱由检说出了夷三族的话,这让成德和毕自严心里一紧。

    需要知道,在朱由检的处事风格里,除非是踩了他心底红线的人,不然大部分官员的下场顶多就是流放南州和东山府,南山府。

    既然朱由检敢说“夷三族”的话,那就说明在他心里,漏收士绅豪强赋税,和试图把漏收的赋税加给百姓的官员,实际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下官……领命……”

    毕自严和成德纷纷应下,而朱由检的这一步,实际上也就是开启“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了。

    十赋一的新政一旦颁布,那士绅的苦日子就来了。

    和雍正的“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不同,朱由检做的比雍正做的还要彻底。

    出于小族凌大族的维稳政策,清朝摧毁了明朝留下的大量官学,以至于百姓识字率腰斩。

    因此,雍正手里可以用的官员和备用官员是极少数的,并且出身还都是士绅豪强,或者由士绅豪强资助起来的。

    雍正唯一能用的就是手里的八旗贵族,而朱由检不一样,他没有清朝民族之见的阻碍,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推广官学,肆无忌惮的扶持普通百姓的子孙为官,也可以在必要时刻将贪腐的他们拉下马。

    只要他的功绩够大,他就不怕下面有人敢明面唱反调,敢和他唱反调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罢免了。

    诸如朱国祚、沉潅等人,即便心里着急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朱由检的新政推行?

    想要耗死朱由检?那就比比谁的命长……

    真到了朱由检快寿终正寝的时候,或者他快要离开大明的时候。

    朱由检保证会把这群家伙一波带走,最少让大明政治清明十几年。

    “噔!”

    “让一让!让一让!”

    “枕木呢?!”

    正当朱由检定下国策的时候,距离他七百多里外的朔州县可谓热闹。

    历经一年半的时间,铁路的铺设终于从京城西站抵达了朔州地界,而与铁路一同到来的,还有大量的用工需求。

    铁路沿边的朔州、代州、山阴、马邑、雁门关等地本来就因为大旱而无地可耕,百姓知道铁路募工,一日工钱十二文后,便纷纷来投。

    一时间,从山阴到朔州这一百多里铁路的铺设居然聚集了十几万工人。

    可以说,十几万工人几乎是挨在一起搞的线性建设,这样的用工需求,也委婉的表现了山西百姓的紧张和急迫。

    虽说家中还有余粮,但架不住那余粮每天都在消耗。

    因此,百姓们只能打工赚取银钱,以此去皇店购买米面。

    那热火朝天的场景背后,是大旱带来的无奈。

    铁路、水库、水渠、府道、县道、乡道……

    各种以工代赈的工程不断出现,却又在修建完毕后一拍两散。

    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大同府和太原府的水库兴修了一百五十二座,水渠修建了七百三十二里,四百里府道修通,一千二百里的县道和一千九百余里的乡道尚在建设。

    这些工程加上铁路,也不过勉强让太原、大同的三百万百姓中的一百万人有工做罢了。

    说白了,就是每户有一到两个人去工地劳作,剩下的不是帮皇店做做散工,就是只能去太行山中找些野菜来缓解家用。

    有水的地方还好,虽说产量降低了,但最少还有田可以耕种,而没水的地方,就只能去皇店的各大煤场工作了。

    但即便如此,大明依旧创造不出可以让山西七百多万百姓有事情做的工作岗位,因此大量承受不了的百姓只能选择迁移。

    诸如北直隶的宣府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便从五十多万人迁移到了仅有十几万人,大部分都前往了漠东省。

    随着关外三省的设立,许多山西百姓也有了迁移的心思,毕竟这大旱真的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他们目前还没走,是因为想着熬过冬季,顺带做工攒些路费。

    也正因为如此,今年冬季的山西格外热闹。

    即便室外的气温已经零下二十几度,但它依旧挡不住百姓们穿着棉衣来做工的心思。

    冻土虽然坚硬,但一个人一天还是能干出个几步沟渠,而十几万工人一天就能干出几十万步沟渠。

    碎石全靠人力铺设,枕木和铁轨也靠人力建设手冻的不行,就去工地旁边帐篷里喝姜汤。

    工部的监工在每隔一百步距离的道路两侧搭了两个帐篷,帐篷里有一大缸熬煮的姜汤,一缸姜汤足够一百多号人喝。

    缸内放了十几斤红糖,单单喝这姜糖水都能把人喝饱。

    这样的小民生活,便是山西大部分百姓的生活。

    眼下的他们反倒是不如陕西的百姓了,最少陕西的百姓在几近迁移后,已经能基本的养活自己了,只是时不时还需要朝廷调粮赈济。

    相比较陕西,山西的百姓就惨了,四年的迁移时间,虽说迁出去了上百万人,但山西的人口实在太多,缺水之下,人人都是饥民。

    朱由检打下东北,就是为了安置山西的饥民,山西的惨状,也只有山西本土的官员可以看到。

    “爹,您说来年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吗……”

    工地远处的小丘上,当九岁的孙秉文开口询问,孙传庭也只能叹了一口气:

    “如果拖拉机的事情是真的,那他们应该会好过一些,只是不知道这十几万百姓,来年会有多少人背井离乡。”

    “我在官学里的好多同学都说他们读完这个学期就要跟着父母去关外三省了,不知道去到哪里,他们还有没有书念。”

    和孙传庭共乘一马的孙秉文在言语间透露着一些不舍,而孙传庭听完只有沉默。

    他清楚,百姓离乡是对的,因为就这架势,大旱显然不会突然消失,迁移去关外三省虽然会辛苦两三年,但总归有奔头。

    如果朝廷口中所说的拖拉机,真的能一年开垦十几亩荒地,那百姓们的生活也就有些保障了。

    孙传庭不懂这些东西,但他相信御马监的人不会无故放失。

    他看了一眼那热火朝天的工地,看着他们干活的速度,不免叹气道:

    “照这样干下去,恐怕最多一个月,这一百里的铁路就铺设完成了。”

    把十几万人用到原本只需要一万人的工程上去,原本一年多才能完成的工程,可不就是只需要一个多月就能完成么。

    只是可惜,他们建设的很快,但大明的钢铁速度却跟不上他们。

    孙传庭闲赋在家的这些日子算是看出来了,朝廷哪里都在用钢铁,都在用水泥,为的就是让百姓有工作,有饭吃。

    只是钢铁水泥的产能根本跟不上施工的速度,因此每完成一段工程,地方都要休息大半个月。

    对于这十几万百姓来说,他们在这工地上做工一个月的工钱,也顶多只能买一百三四十斤米罢了。

    或许可以养活一家人两个月,但两个月后,他们还是需要吃存粮和存款的。

    想到这里,孙传庭就不免叹息,甚至想上疏请问能否为山西工人增加工钱。

    只是不等他的想法落到实处,他便看见远处奔来两队快马,高举着手中文书来回大喊:

    “万岁有旨!山西工人工钱增加三文!先前做工时间一律以此为标准,按时长补足!”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哈哈哈!

    !”

    当两队快马上的监工大喊着朝廷涨工价的消息时,听到这事情的工人纷纷狂欢了起来。

    他们有的举着工具高唱万岁,有的则是激动的跺脚,还有的则是大笑了起来,总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孙传庭听不到快马的声音,但他身后的家丁见状下了小丘询问工人,然后将消息传回给了孙传庭。

    孙传庭听到这个好消息后松了一口气,但他也知道,所谓的“万岁有旨”,实际上是“齐王有令”。

    朱由检不过是打着朱由校的旗号做事,把功劳推给他罢了。

    只不过他这样做,未必是好事。

    当人们知道他们尊敬的君王,实际上是一个靠别人让功的统治者,而让功的人又要离开大明时,这样的结果对于百姓来说将极为残酷。

    燕山派的一部分人为什么扭曲,说白了就是朱由检把皇帝说的太好了,而朱由校完全做不到他所说的这些。

    当理想和现实产生偏差,人也只会变得偏执。

    “爹,只涨了三文钱的工钱,为什么他们这个高兴?”

    孙传庭还沉浸在大明日后的问题中,可孙秉文却询问起了现实。

    在孙秉文看来,三文钱好像并不是很多,因为他每天的零钱就有十文。

    面对他的询问,孙传庭沉默了数秒,过了片刻才道:

    “对于你我来说,三文钱并不是很多,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三文钱就是一斤米,就是一个能让人活下去的希望。”

    “十五文的工钱对于我们来说很少,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不仅可以养活一家老小,还能存下一两斤米面,去投奔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地方。”

    “那朝廷不能直接发米面给他们吗?之前不是也有发粮票吗?”孙秉文不解。

    面对他的问题,孙传庭也十分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朱由检之前都愿意发粮食给百姓,现在反而不愿意了。

    是朝廷赋税出现了问题?还是支出太大了?

    可是,朝廷连建虏都灭了,眼下还有什么能让朝廷都入不敷出的存在?

    孙传庭想不通,因为他离开朝堂太久了,即便只是两年的时间,但这两年的时间里,大明却变得让他渐渐不认识了。

    想到这里,孙传庭只能回答一句:“殿下和朝廷有自己的考量。”

    “明日你还要去上课,今日就到这里,回家吧……”

    说罢,孙传庭调转马头,带着身边的四名家丁骑马向着振武返回,直至消失在了县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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