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坔

    六月,齐王府外,当带队返回京城的陆文昭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站在这里,他的心里百感交集。

    在他身后,沈炼、陆显、陆修等人也都风尘仆仆,看得出赶路赶得很着急。

    “殿下有口谕,传锦衣卫都指挥使陆文昭等人觐见。”

    当齐王府门口走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喊出熟悉的腔调,陆文昭抬头便看到了似笑非笑的曹化淳。

    “哈哈!”

    陆文昭大笑一声,上前便抱住了多年未见的曹化淳,而曹化淳也打趣道:“你若是再耽搁,恐怕殿下得生气了。”

    “不耽搁……不耽搁……”一听到殿下生气,陆文昭立马把曹化淳放下,然后带着沈炼等人和曹化淳向着齐王府内里走去。坔

    故友多年未见,两人一路畅聊,直到登上承运殿的台阶,二人才止步。

    “进去吧。”曹化淳眼神示意陆文昭等人进去,而陆文昭也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

    他心里十分忐忑的胯步进了承运殿,随后对着那偏殿走去。

    带着沈炼三人,他走进了偏殿,但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似乎当年朱由检呵斥他的阴影尚在。

    “都进来了,低着头准备看谁?”

    “恭请殿下安……”

    朱由检的声音一响起,陆文昭立马就作揖行礼,然而朱由检的声音却从另一边传了过来。坔

    “那只是桌椅,不会动,也不是孤。”

    “额……”陆文昭抬头,果然朱由检并未在桌椅上,于是他闻声看去,这才发现朱由检在偏殿那高耸的书架的梯子上坐着,手里拿着一册册书。

    这些书陆文昭知道,都是《永乐大典》的复刻本。

    自天启四年以来,朱由检命人复刻了十余套永乐大典,不是放在诸如顺天、应天的府学,便是收藏在齐王府内。

    “殿下……”陆文昭反应过来后连忙行礼,朱由检也坐在梯子上看着他们四人。

    “这些年做的不错。”他夸奖了一句,让陆文昭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都是下官本职,以前是下官没有做好罢了!”陆文昭认错的态度很好,不过朱由检早已经消了气。坔

    说白了,陆文昭毕竟是陪他从勖勤宫里走出的老人,除非陆文昭干出不该干的事情,不然就是再大的事情,他都能原谅。

    “回来了就好好做事吧,这么多年的奔走,想来应该长长记性了。”

    朱由检翻阅着手中的书籍,陆文昭也连连称是。

    不过在他说完,朱由检却又看向了沈炼三人:

    “小西洋、南昆仑、齐国,这三地需要三个锦衣卫佥使,你们三个有意向吗?”

    “回殿下,臣等遵从殿下安排!”

    沈炼三人没有过多的话,毕竟他们知道朱由检心里实际上早就有答案了,因此问出来不是询问他们,而是看看态度。坔

    “那就退下吧,在外廷休息休息,等会一起吃个饭。”

    朱由检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但还是准备留他们吃饭。

    “是……”陆文昭等人闻言纷纷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老实退出了承运殿。

    这一过程中,王承恩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观看,直到陆文昭他们彻底离去,王承恩才主动开口道:

    “殿下,听闻近来顾秉谦、袁可立身体大不如前,而眼下已经是天启十四年了,那孙传庭和洪承畴……”

    王承恩的话让朱由检上了上心,不由将书合上,把书放到了书架上。

    “先让人去看看,看看他是装病还是真的生病。”坔

    对于顾秉谦这个身在顾党,心站墙头的家伙,朱由检并不在意,他有些在意的是今年以来袁可立生病的事情。

    尽管政见不同,但袁可立这个人的能力和品德,朱由检还是由衷钦佩的。

    他确实需要内阁让出两个位置出来,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走下梯子,回到椅子前坐下,朱由检开始处理奏疏,王承恩见状也没有打扰。

    陆文昭的回归只是一个插曲,对于朝政来说,他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真正影响天下的,是伴随着官学第一届学子毕业后的财政压力。

    由于官学的第一批学子年龄从七岁到十五岁不等,因此这一年级的学子可谓人员繁杂。坔

    官学两千万学子,仅仅这个年龄阶段的学子就占据了六百万人。

    随着他们毕业,官学的基础支出也从二百多万两,骤降到九十六万两,为朝廷省了不少银子。

    这六百多万学子,年纪大的在去年参加了恩科,年纪小的则是直接考府学。

    大明的府学一共九百个,对于学子们来说,它们在初学收取书本费的基础上,征收了三百文一学期的学杂费。

    尽管看似不多,但还是有的家庭觉得不划算,毕竟他们的孩子大多都十七八岁了,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因此,六百多万学子,最终只有不到二百万人上了府学,而这些府学的老师,则是都是从顺天、应天两座府学毕业走出的燕山学子。

    至天启十四年,大明将浙江纳入了官学体系,燕山官学的最后一批学子也毕业,因此,燕山官学也集体裁撤,并入了官学。坔

    这样的举措在许多燕山官员的意料之中,他们并不觉得意外。

    燕山派都没有什么举动,那守旧派的官员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举动了。

    所有的官员都在忙着迁移和赈灾的事情,无一例外,因此根本顾不上其它事情。

    八十多万官员忙着一亿六千多万人的事情,尽管没有加班一说,但想要处理好手头的公务,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没有加班的。

    近些天来,六部连连上疏,请求今年恩科能多招募些人,为各部加派人手,但朱由检根本不予理会。

    他心里清楚得很,六部眼下的人,可以说刚好够干事。

    多一些人手,他们便松懈,少一些便操劳。坔

    维持眼下的官员数量,才能让他们一直紧绷,没时间贪腐。

    这不是朱由检个人的猜想,而是他实践得出的结果。

    随着大旱奖励,锦衣卫忙着立功,因此监察得紧,官员们不敢懈怠,只能埋头苦干,贪腐的事情一下子变少了许多。

    不过朱由检也清楚,这样压榨官员,总有一天会有人不满。

    但那无济于事,不满就辞官好了,反正后面有的是人。

    他这种想法让文官们难受,倒是武将们十分舒坦,不仅仅是京中,便是京外也一样。

    朱由检掌握着全局,可以说稳坐钓鱼台,唯一让他有些上心的,除了旱情,便是漠北和西域的事情。坔

    自从孙应元加大了对漠北各部的烧荒和攻击后,喀喇沁率先西迁,大明也趁机出兵,收复了捕鱼儿海一带的齐王府城,更名为西山城。

    喀喇沁的苏布地西迁之后,车臣汗硕垒就直面起了东军都督府的三万多精骑,被打的苦不堪言,也跟着西迁。

    不过硕垒倒是没有直接西迁去和林,而是退往了狼居胥山下的撒里怯儿城。

    他让出了千里草场,不过明军却因为后勤的问题,无法再对他们造成袭击,只能占领了哈喇莽来和巴尔和斯坦两座城池,并更名为漠南和漠北城。

    如此一来,明军在漠北东部就有了落脚地。

    等辽漠铁路修通,明军也可以走漠东的哈喇城水运把粮食用船只运到漠北东部的漠北城,从漠北城出发打击外喀尔喀三大部可就容易许多了。

    “让孙应元增大压力,逼他们要么投降,要么西迁。”坔

    朱由检将奏疏批阅,王承恩也闻言颔首。

    二人继续处理着政务,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方的移民规模也不断地再增加。

    六月,北方迁移关外人口多达十七万,七月二十二万,八月二十六万,九月秋收之后,这个数量更是增长到了三十三万人。

    河南、山东的水田大半变为水浇田,当地无法承载这么多人口,面对飙涨至八文钱的粮食,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迁移,其中尤其以地主麾下的佃户最多。

    佃户要迁移,地主自然不会允许,但地主又不愿意掏粮食养他们,继而自然就引发了一些矛盾,其中以山东为代表,而山东又以衍圣公府为代表。

    事情被上奏,正好被找不到孔家把柄的朱由检抓住。

    曲阜孔门、这是一个传承了两千多年的世家,能传承这么久的原因,只因为孔仲尼一人……坔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后汉宣帝儿子汉元帝大肆推崇儒门后,孔子就被尊为了圣人,而曲阜孔氏也开始了经久不衰的腿软道路。

    西汉中期,天灾频发,社会动乱,儒者梅福认为,这是由于未能妥善安排对于孔子的祭祀,因而上天发怒。

    朝廷接受了梅福的提议,封孔子为商汤的后代,接续先王的祭祀,东汉时正式把孔子作为国家的公神,其地位和社稷神同等。

    唐代命令每个县都要建庙祭祀孔子,每年春秋两次大祭,每月初一和十五两次小祭。

    唐代以后,孔子的地位不断提高,对孔子的封号也不断增加、而孔门也获得了衍圣公这一世袭的称号。

    北宋时,孔门还没有变味,不屈服异族而南迁,腿软的则是留下来投靠了金国。

    后来到明朝时,为了笼络读书人,朱元璋不得已又继续效仿宋金元三朝,让孔门继承了衍圣公一世袭爵位。坔

    发展到明末时,曲阜孔门已经成为了一个毒瘤。

    天启十四年,整个山东耕地不过六千万亩,曲阜孔门就占据三百多万亩,而依附他们的大中小地主更是占据六百多万亩。

    他们不用纳税、不用交赋,可以说明朝给予了它们历代王朝都没有的权利,结果这群家伙在满清入关后,立马跪了下来。

    崇祯十七年九月初一,孔胤植上《初进表文》表示自己愿意归诚清朝的意愿。

    第二年,朝廷颁布剃发令,孔胤植又率领族众威望族人率先剃发,并向清廷上奏了《剃头奏折》。

    北宋时,孔门的人还知道南渡,结果到了明末,享受了最好待遇的孔门直接懒得南下,直接投降了满清。

    现在佃户要移民,孔府还组织家丁阻拦,让朱由检恶心不已。坔

    “告诉礼部和吏部的人,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大明律》,国朝的佃户与地主为雇佣关系,不得苛责。”

    “孔府擅自组织家丁围殴佃户,着吏部废除孔胤植衍圣公爵位,命刑部、都察院彻查孔府。”

    “再下令,即日起,对孔府摊丁入亩,如有违法者,按律处置!”

    “殿下、这……”听到朱由检的话,王承恩大惊失色。

    他不是同情孔家,而是怕朱由检这么处置孔家,会让天下尊儒者对朝廷和朱由检妄言。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皱眉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孔门世受皇恩、还能做出违反大明律法的事情,这般儒学,要之何用?”

    如果真的要扶持一个儒门世家,朱由检宁愿扶持孟氏和王氏。坔

    最少天启二年徐鸿儒起义的时候,孟氏还和百姓死守城池,而王氏在明朝灭亡,清廷南下的时候,面对清廷的劝降,王氏门人还能泣曰:‘世受国恩,义不改节,得死报君父于地下足矣,遂死之”的话。

    这两家,说到底也算为大明尽忠了,反观孔氏在宋金元明交际之时的投机行为,这对读书人都立了一个什么的榜样,留之何用?

    朱由检的话让王承恩无言以对,只能老实作揖应下,随后将奏疏发往了内阁。

    只是,和他预料的一样,当内阁接到了朱由检要废除衍圣公爵位的奏疏时,他们立即大惊失色了起来。

    拖着病体,顾秉谦和袁可立、毕自严等人纷纷赶往齐王府求见。

    朱由检召见了他们,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骨瘦如柴的袁可立和顾秉谦,以及修养了一段日子后,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的毕自严。

    三人进入偏殿,当即就异口同声的行礼道:“请殿下收回废除衍圣公府的令旨……”坔

    三人的话再朱由检的预料之内,因此他开诚布公道:“衍圣公府,孤是一定要废除。”

    “躺在圣人的功劳簿上就可以鱼肉百姓?贪赃枉法?”

    “圣人的功劳能救他们一次,两次,但不可能救他们三次、四次。”

    “天下儒生都精通史籍,难道不知道衍圣公府投靠金国?”

    “若是祖上出了一个圣人,就可以无视国法国规,那这天下要不要改姓孔?!”

    “臣等惶恐!”听到朱由检的话,三人被吓得低下了头。

    朱由检能说出这种话,其含义不言而喻,谁再想挑衅他,就自己想想下场。坔

    “天下官员八十余万,既然你们觉得孤处理不公,那就让天下官员来票拟好了!”

    朱由检一开口,三人心里立马一苦。

    谁不知道天下官员八十余万?可问题是这八十余万官员里,有五十余万都是燕山走出的学子。

    他们在燕山学的可不是四书五经,对他们来说,衍圣公就是一个吸朝廷血的蛀虫,不仅仅是衍圣公府,其它的守旧派官员也是一样。

    废除衍圣公府,打了守旧派官员的脸面,这种事情燕山官员们若是知道,恐怕早就拍手叫好了。

    让票拟,说白了就是把衍圣公府拉出来公开处刑,让大家看看,它到底有多不得“民心”。

    “票拟的日子,从九月开始,至于公开结果的日子,那就定在正旦朝会公开吧。”坔

    “殿下……”

    “三位还是多关心关心一下百姓吧!”

    朱由检一开口,三人就想劝阻,但紧接着不等他们说完就被朱由检打断。

    他沉着脸色:“人言父母官既父母,三位连自家看门护院的家犬都不忍心饿到,怎么到百姓身上就不行了?”

    “毕尚书……”朱由检看向了他一直认为爱民的毕自严:“衍圣公府阻拦佃户迁移一事,你认为错了吗?”

    “下官……”毕自严面露纠结,他不是纠结谁对谁错,他是觉得朱由检这么做,是把他自己陷入了死路。

    谁能不知道衍圣公府是什么德行?朱元璋也不想理会孔府,结果还不是被文官架着给了一个衍圣公的爵位。坔

    毕自严承认朱由检在理政这块的思路异于常人,但总这么做,他还是担心朱由检会被群起而攻。

    面对朱由检直勾勾的眼神,毕自严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大明律》,衍圣公府有罪,但罪不至削爵……”

    “袁次辅……”朱由检得到了答案,又询问起了袁可立,并问的更加犀利:“你在山东担任过布政使,敢问衍圣公府做的那些事情,你看得下去吗?!”

    毕竟是封建王朝,有钱有权的孔府能干的事情可不要太多。

    哪怕世袭衍圣公爵位的孔胤植没有干这些事情,但他能保证孔府门人没干这些事情吗?

    只要有一个人干了,朱由检就可以追查,继而把孔府所有人干的事情,都堆到衍圣公府头顶,让他扣着一顶黑锅,翻不了身。

    他的想法,他的心思,袁可立何尝不知道,但……坔

    “下官……不曾了解……”袁可立说了违心的话,毕竟他也是儒门子弟。

    “顾阁老!”朱由检拔高了声音,不似对毕自严和袁可立那样温和,眼神锐利的看着顾秉谦,把病体缠身的顾秉谦看得浑身不舒服,好似针扎般。

    “下官以为,孔府有罪……罪不至削爵。”

    顾秉谦把毕自严的话搬了过来,很符合他遇到大事墙头草的性格。

    得到了答案,朱由检也不在留三人,而是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三位……好好想想,你们是大明的官,还是衍圣公府的官!”

    朱由检的话让三人冷汗直冒,他那话里与其说是衍圣公府,不如说是儒家。

    自汉以来,不管哪朝哪代,实际上都是儒皮法骨,区别在于哪家重皮,哪家重骨罢了。坔

    大明国初重法而轻儒,但是越往后越重儒。

    到了天启年间,直到朱由检执政,这个现象才被遏制住。

    朱由检要法儒并行,用汉家的话便是“大明以王霸道皆之”。

    儒家的文化是不错,尤其是在驯化百姓和四周邦国方便,但它的弊端也很明显。

    经过几次更改的儒家,早已经不是孔夫子时代的儒家了。

    孔夫子尚且知道“以直报怨”“寸土必争”,到了晚明,虽说明代的文臣比起宋代文臣在武功上好上不少,但在道德方面却是直线滑坡。

    朱由检不否认这与朱家刻薄寡恩的性子有关,但文官自己的问题也很大。坔

    既然要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则,那就好好玩下去。

    儒家是为君王服务的,不是君王为儒家服务。

    “退下吧!”

    朱由检收回了眼神,转身走回了位置。

    “下官告退……”三人见朱由检离去,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后行礼离开。

    等他们彻底离去,在角落处理奏疏的王承恩才起身上前,为朱由检添了一杯茶水,同时说道:

    “殿下刚才有些生气?”坔

    “算一点吧……”朱由检这么多年忍气吞声,不是他好脾气,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脾气,不过面对王承恩他还是可以释放一下自己私人情绪的。

    “恐怕三位阁臣今夜回家怕是睡不着了……”

    王承恩不免想起了刚才顾秉谦三人的模样,忍不住偷笑。

    朱由检闻言,也忍不住露出一抹轻蔑:

    “睡不着倒好了,免得弄出这么多事情来……”

    他这话说出的时候,顾秉谦三人也走出了齐王府。

    站在王府面前,瞧着那牌匾上的“齐王府”三个字,顾秉谦松了一口气,同时看向毕自严等人:坔

    “这衍圣公府的事……”

    顾秉谦有些头疼,而袁可立也不有沉默,只有毕自严还能安然道:“先上疏给万岁吧,如果万岁同意,那就按照圣旨来办。”

    毕自严的这话,似乎要把废除衍圣公爵位这件事情推到皇帝头上,但顾秉谦却清楚,皇帝不是傻子,面对这种事情,他肯定不会接招。

    不过,只有这样才能拖一拖时间,让衍圣公府那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此,顾秉谦也只能点头:“就按照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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