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那人温柔反驳。

    ——其实也不是人,  是天道。

    “寓意不好。”

    郁岁觉得好麻烦,随口说,“那就取谐音吧。”

    “郁岁。”

    “岁岁年年,  年年有余。”

    “余生的余?”

    “不是,  耳朵旁的那个。”郁岁臭美的讲,“显得我有几分忧郁气质,  容易招人疼。”

    那人失笑。

    “招人疼?”

    郁岁被他笑得有几分羞赧。

    她骄矜的哼了声,没有再理会他,  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似是混沌之初,  天地相接。

    处处充满神秘与危险。

    郁岁想了想,  又重新变成了玉。

    浮在空中,白玉无瑕,晶莹剔透。

    没过一分钟。

    就有位身穿朱樱色长衫的男子走过来,他步伐轻快,墨色眼眸充满愉悦,  停在她面前,  微微俯身,  盯着瞧了会儿,“哎,你一块玉,怎么还会变颜色呢?”

    郁岁嘟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他啧了声,懒洋洋的点评:“像块胭脂。”

    郁岁心想,胭脂多好。

    胭脂还能叫人变美呢。

    她哼哼唧唧的两声,  对着这位每天都来找她玩儿的小伙伴说:“我有名字了。”

    “叫郁岁,郁岁的郁,郁岁的岁。”

    那人皱眉,颇为嫌弃,  “玉碎?这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嫌弃的,像是要直接替她改了名字。

    郁岁不开心:“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一种“我倒要听听你的名字有多好听”的语气倨傲询问。

    搞得他格外无语,“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郁岁恍若未闻,自顾自的说着,“哦,你叫裴湮啊,哪个湮啊?”

    “是妖艳贱货的那个艳吗?”

    话音未落,就挨了一下。

    裴湮手指捏着这块玉把玩,“欠收拾的小东西。”

    郁岁:“……”

    裴湮停下作,狐疑看着这块玉,“你今天怎么这么烫?”

    郁岁晕晕乎乎的:“……你不懂。”

    这是一种享受。

    与绝世美人在一起的享受。

    她自我陶醉:“等我变成人形了,你就懂这种感受了。”

    裴湮嗯了声,慢悠悠的说:“我等着。”

    听起来就毫不在意。

    郁岁放肆起来,“先说明一下,我是个女孩子。”

    裴湮:“在下不聋,听得出来。”

    郁岁又说:“你听过真爱之吻吗?”

    “亲我一下,我就能变成人。”

    裴湮作都停顿了,他松了手,任由这玉飘在半空中,新奇地打量,“小小年纪,这般好色?”

    郁岁唔了声。

    目光忍不住被不远处路过的漂亮女孩吸引——

    讲真的。

    每天都看同一张脸,多少缺了点新鲜感。

    她完全没理会裴湮,因为已经化了形,所以能离开原地,能够追随漂亮姐姐。

    裴湮抓住她:“去哪?”

    郁岁和他分享,“漂亮姐姐。”

    裴湮:“……”

    郁岁试图挣开他,“哎呀,你别拉我,姐姐要走了。”

    裴湮脸色沉了下来。

    但也没有过于强硬,带着她,跟了上去。

    郁岁兴奋打招呼。

    “姐姐,你看我美吗?”

    姐姐说真是块美玉,叫人稀罕。

    郁岁毛遂自荐,“我非常适合挂在姐姐的腰间哦。”

    ——这与她初次见到裴湮,与裴湮说的话一模一样。

    【公子你看我美吗?

    非常适合挂在公子腰间哦。】

    姐姐心情极好的笑了起来,看向裴湮,“你的小童养媳真可爱。”

    郁岁:“??”

    “什么童养媳?”

    姐姐吃惊:“你还不知道吗?”

    她在裴湮臭臭的脸色中,笑着调侃,“咱们裴大公子可是放出话了,谁也不能北面的那块玉,这可是……”

    可是他养着,未来要娶进门的小媳妇。

    后半句大抵是因为裴湮脸色太臭,她没再说下去。

    逗人嘛。

    逗的太狠就不美了。

    “有空来找姐姐玩。”

    姐姐拖着长长的蛇尾走了。

    郁岁盯着她漂亮的蛇尾,“我也想要尾巴。”

    裴湮哼笑了声。

    “小色胚。”

    一直到姐姐的身影彻底消失。

    郁岁才回过神,然后和裴湮计较:“你居然想要娶一块玉,你好变态啊。”

    裴湮一把握住玉,“承蒙夸奖。”

    郁岁呜咽两声,实在挣不开,就任由他握着了。

    但她还友善提醒了裴湮。

    “我是一块玉,这辈子都与情爱无缘,不要因为我先向你搭讪,你就自作多情哦。”

    如果系统在这里。

    一定直呼渣女,然后再夸赞一番。

    这简直天生适合修炼无情道啊!

    郁岁见裴湮沉默,以为伤到了他的心,但着实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说,“那这样吧,我可以屈服美色,娶了你,不过你不能约束我看美人。”

    裴湮能够看到玉灵。

    也能够看到郁岁忍痛让步的神色,一时竟然气笑了。

    “郁岁。”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不怎么沉稳正经的语气,也不怎么温柔,但别有一番韵味,撩人至极。

    郁岁闻言只觉后背一凉。

    感觉自己好像要挨揍。

    她唔了声,慢吞吞的说:“你也可以看别的女孩子……男孩子也行的。”

    裴湮的笑容越来越冷。

    郁岁恼怒:“你还要我怎样!”

    “我就是块玉啊,要不分成一片一片的好了!”

    ——每一片都完整的爱上一位美人。

    话音未落。

    裴湮的脸色就变得格外沉郁,仿若阴云笼罩,风雨欲来,骇人极了。

    有点点吓人。

    郁岁正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忽然见裴湮面色如常,好似刚刚阴冷恐怖的神色不他做出来的一般,温声细语:“在下颇为霸道,要娶,就要完完整整娶回来。”

    郁岁乖乖哦了声没有反驳。

    刚刚那也是一时气话,她就这么小小的一块玉,哪里能分割开呢?

    可疼了。

    她可怕疼了。

    余光又被一位美人吸引。

    这片混沌之地,美人实在太多。

    都是钟灵毓秀,得天独厚,受尽了天道宠爱的,皮囊也最是完美。

    郁岁心不在焉的说:“我要在那座高山建个塔楼,每天都站在塔顶看美人。”

    话音未落。

    就感觉身上一片湿意,她惊呼:“你做什么?”

    裴湮:“在下见你有点脏,特意帮你洗洗。”

    郁岁:“……”

    “我可以自己洗的。”

    裴湮没理会她,耐心帮她清洗着。

    把玩着美玉,时不时还好奇询问:“这里是腿吗?”

    “这儿是头吗?”

    “这里呢?”

    郁岁默了两秒:“你问完接着摸,还有问的必要吗?”

    裴湮带着求知精神:“在下认识一下玉的构造。”

    郁岁:“……”

    看美人的事情没能持续多久。

    腻的格外快。

    郁岁蔫哒哒的飘在空中。

    闭目养神。

    连裴湮走过来,也没有抬眼看他。

    他叫了她两声岁岁。

    郁岁没有静。

    心想,别叫了别叫了,我正在酝酿睡意呢。

    直到——

    感受到温软的湿意。

    郁岁:“……”

    郁岁:“!!!”

    郁岁简直炸毛,“你亲一块玉做什么?”

    ……还是偷亲。

    裴湮拿她曾经说过的话堵她:“真爱之吻。”

    郁岁:“……”

    裴湮认真:“变身吧。”

    郁岁:“……”

    怎么能有人这么幼稚!

    裴湮忽然转了话题,“在下要去一趟东面。”

    郁岁:“去哪里做什么?”

    裴湮:“打架。”

    此处仍是混沌。

    尚且没有发展出什么娱乐活,各种精力旺盛的生物聚集在一起,就很容易打架。

    郁岁想了想:“我也要去。”

    裴湮微微讶异,“哦?”

    郁岁:“我喜欢看打架。”

    简直是在明明白白的说“我喜欢看热闹”。

    裴湮啧了声,似是为难:“可我不想带你。”

    郁岁凄凄惨惨的说:“从此你在东边,我在北边,我们不再相见……”

    裴湮好整以暇看着她演。

    郁岁话语一顿:“所以你刚刚亲我那一下,是告别吻吗?”

    裴湮微微颔首。

    随即看着郁岁苦思冥想的神色——

    他喜欢郁岁因为他而流露出表情的变化。

    然后。

    就忽然见郁岁变成了人,肌肤雪白,粉面桃腮,声音也如玉石般清脆悦耳:“那你都要走了,一去不知能不能回来……”

    裴湮气笑了。

    临走还要咒他。

    紧接着。

    郁岁:“不如走之前,我们把该做的做了吧。”

    裴湮这次是真的疑惑了:“该做的?”

    郁岁轻轻眨眼:“我在邀请你。”

    她见裴湮沉默,于是又说的直白了点,“我可以享用美人吗?”

    停顿了下,她补充说。

    “毕竟你是我的童养媳。”

    “……”

    两人静静看了彼此两秒后。

    裴湮腔调缓慢,意味不明,“好。”

    后半截的场景就变得古怪离奇了些。

    或者说,荒唐糜乱至极。

    仿佛与曾经系统叫她看的预知梦融合在了一起,宛若干净的画卷,彼此在上面涂涂抹抹,但整体色调更为大胆糜丽。

    郁岁猛然从梦中惊醒。

    “阁主醒了?”了之浑身散发着金光,温柔笑着,“贫僧真害怕阁主久睡不起,从此日日守寡。”

    郁岁:“……”

    “大师的语文是和陈公子学的吗?”

    用词水平也是异曲同工了。

    了之哎了声,“贫僧有传承记忆,不需要学。”

    郁岁想到自己学了大概七八个世界的语言,颇有几分羡慕。

    了之又问:“阁主可是做梦了?”

    郁岁努力回想,“好像吧。”

    “我记不清楚了。”

    ——醒来方觉大梦一场,但根本记不住梦中之人,更记不得梦中之事。

    了之:“梦境向来都是如此。”

    “阁主顺其自然就好。”

    郁岁没有顺其自然,她拼命的回想,努力想到了一些,“好像梦到了个变态人渣。”

    她蹙眉,“总是喜欢舔我,还是爱给我洗澡。”

    “上战场之前,还夺走了我的贞洁。”

    郁岁越说越气愤,“这梦太可气了!”

    了之:“阁主遇人不淑,远离裴剑尊便好了。”

    郁岁:“……?”

    “和师父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身,发觉他们还未曾离开这处幻境。

    郁岁:“我们要待很久吗?”

    了之:“贫僧也不知道。”

    “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知裴剑尊会不会误会。”

    郁岁:“形势所迫,他不会误会的。”

    了之大松一口气:“那就好。”

    他见郁岁盯着不远处的陈邵九。

    ——因为结界存在,他杀不死这些修士,转而炼毒,日复一日,常年待在洞府内,早已没有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模样。

    如今这副样子。

    正是郁岁熟悉的阴郁模样。

    她看到了陈邵九给雁城的百姓下毒。

    在雁城百姓中毒后,他从他们身上摘走了一块玉,大小形状迥异。

    郁岁和了之说:“所以,陈公子就是为了一块玉,给雁城的百姓下毒吗?”

    了之沉默两秒,轻轻说:“是。”

    郁岁盯了好久,就在了之以为她要发表什么感言时,忽然听她说:“这玉真好看。”

    了之:“……”

    郁岁又说:“比裴湮都好看。”

    了之:“……”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又说,“陈施主逝世后,财产应当全留给了阁主,阁主若是喜欢,将这玉拿走也未尝不可。”

    郁岁严肃说:“我是有职业道德的。”

    怎么可能拿逝者的东西。

    这岂不是砸丧葬阁的招牌吗?

    了之:“那这玉,阁主要怎么处理?”

    幻境里。

    陈邵九依然忙忙碌碌,为这一块块玉建了华丽宫殿,放在宝座——

    郁岁都怀疑他是不是还要给这玉盖一层被子,唱唱摇篮曲。

    她说:“他这般宝贝,想来这玉对陈公子很重要,就与他葬在一起吧。”

    了之沉默了会儿。

    “贫僧会为阁主看好裴剑尊的。”

    他怎么三句话离不开裴剑尊?

    郁岁颇有几分无语:“你看他做什么?”

    了之:“防止他盗墓。”

    郁岁:“……”

    “他为什么会盗墓?”

    了之:“情之所至。”

    郁岁:“大师用词真高深。”

    大约是幻境到了尾声,结束的很快。

    出了幻境。

    郁岁看向四周。

    发现他们竟然还在原地。

    裴湮也在。

    鹤寻云与一众弟子见到她颇有几分惊诧。

    郁岁颠颠跑到裴湮身边:“师父去哪里了?我都没有找到师父。”

    “为师就在原地。”裴湮嗓音清润,没有半点惊讶,像是知道她去了哪里,如今只是例行关心,“岁岁呢?”

    郁岁:“我好像睡了一觉,然后到了幻境,之后就出来了。”

    裴湮淡淡看向了之。

    了之适时说:“裴剑尊不要误会,贫僧只是在阁主睡着后趁虚而入罢了,不过贫僧忍住了色心。”

    郁岁:“……?”

    你在说什么屁话?

    裴湮静静看着了之,神色有几分阴冷。

    了之与裴剑尊对视两秒,扭头看郁岁:“倘若贫僧被打了,阁主会坐岸观火吗?”

    郁岁斩钉截铁:“会的。”

    了之能屈能伸,“贫僧刚刚所言,皆是胡说八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

    在他身上毫无体现。

    鹤寻云打断他们不着调的话语:“大师,正事要紧,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满城的怨气。”

    了之:“善哉善哉。”

    鹤寻云:“您在幻境看到了什么?”

    了之简明扼要:“雁城百姓与奉城,柳城百姓联手,杀人分尸,陈施主怒而报复。”

    鹤寻云:“杀了多少人?”

    了之淡淡说:“一个。”

    知易:“无稽之谈!”

    “这三城的百姓加起来少说也有五百来人,五百多人就去杀一人分尸吗?”

    了之:“出家人不打诳语。”

    知易忍了又忍,才没有反驳。

    这句话对了之来讲就是屁话!

    鹤寻云也觉得匪夷所思。

    五百多人怎么可能都仇恨一个人呢?

    况且。

    雁城,奉城,柳城,这三座城池相隔甚远,其余两座的百姓们还要千里迢迢赶过来,单单就为了杀一人吗?

    鹤寻云理不出头绪,准备询问裴湮时——

    却见裴湮已经消失在原地,连带着郁岁也消失不见。

    有弟子惊呼:“师祖呢?”

    旁边的弟子怼了怼他,他立刻改口,“裴剑尊呢?是又进幻境了吗?”

    鹤寻云脸色微沉。

    他到底是大乘后期修为,虽然与裴湮相差甚远,但还是能够感受到裴湮就在原地,只不过在此处割裂出了一片天地,叫他们看不到而已。

    鹤寻云又痛又气。

    师父为何这般?

    为了个女人,连这一城的百姓们都不顾了吗?

    了之忽然说:“这一城的百姓杀了人。”

    鹤寻云:“他们已经赎了万年的罪。”

    了之说:“所以陈施主死了。”

    鹤寻云反唇相讥:“死了便能赎罪吗?”

    了之难得有几分迷茫,“贫僧也不知。”

    “端看天道如何惩罚吧。”

    他说。

    另一边。

    郁岁也有几分茫然,“师父?”

    裴湮温声说:“放轻松。”

    郁岁不明所以。

    脑海里忽然闪过旖旎的梦境……打住,不能再想了。

    杜绝废料!

    眉心忽然一凉。

    一股灵气注入,驱散了了之留在她身上的金光,又为她凝固神魂。

    裴湮看清她灵府,轻叹:“开花了呢。”

    郁岁:“对呀对呀,开花了。”

    “这是什么花呀,师父?”

    裴湮:“凝魄花。”

    顾名思义。

    凝魂聚魄。

    裴湮说:“你神魂不稳,这朵花能够帮你。”

    郁岁大为感。

    没想到裴湮种花的时候,还考虑了这些,她还以为当时那种情况,大家都只记得爽呢。

    “师父对我真好。”她与裴湮吐槽,“不像我在梦中遇到的变态人渣,只想要吃干抹净不负责任。”

    裴湮:“什么梦?”

    郁岁:“细节记不清了,只是个梦而已。”

    她这样说了。

    裴湮再穷追不舍的询问反而容易惹她厌烦。

    于是讲起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不要让别人进你的灵府。”

    虽然了之没有进,只是用金光帮郁岁稳定了神魂,但凝魄花会主吸收这抹金光,灵府多多少少染上了点了之的气息——

    这让裴湮很不爽。

    即便他在郁岁面前永远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但骨子里是十足的霸道与狠戾。

    但此刻,他只是温声腔调:“灵府对修士来讲极为重要,不要让人随便进入。”

    郁岁眨眨眼,“师父呢?”

    裴湮:“为师与你是道侣。”

    郁岁不赞同说:“师父怎么能骂自己不是人呢?”

    裴湮默了两秒,笑了,“欠收拾。”

    郁岁觉得这句话好像不久之前刚刚听过这句话,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到底是时机不对。

    两人没腻歪多久。

    郁岁提着魂灯,继续去寻找陈邵九,一路上气氛颇有几分沉默。

    了之这个话唠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也安静了下来。

    最后是鹤寻云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跟在裴湮身边讲了了之所说的幻境之事:“裴剑尊觉得,陈邵九能得到原谅吗?”

    裴湮慢吞吞说:“不知道。”

    “倘若原谅,应该是谁原谅他?”

    “倘若不原谅,那些被下毒迫害的百姓过得如此艰苦,也确实不会原谅。”

    鹤寻云沉默了。

    他们确实没办法替别人原谅。

    可。

    “如果这样,雁城百姓的怨怒要怎么消?”

    了之忽然开口:“阁主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郁岁深感自己好像是课堂跑神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她思忖片刻:“等他们有意识了,问问他们呗。”

    消了怨怒,其实与原谅是一样的。

    倘若他们原谅了陈邵九所做的一切,怨怒自然就消了。

    然而被困在躯壳里痛苦了上万年,说不定,陈邵九死了,他们都没办法消了怨怒。

    郁岁提着魂灯,心情颇有几分沉重。

    “可是。”她忽然又说,“陈公子也没有原谅呢。”

    了之凑到郁岁身边。

    “阁主所言有理。”

    裴湮将郁岁拉倒了右手边,远离这不正经的和尚。

    了之微微叹息,“裴剑尊真不懂的分享。”

    郁岁:“……”

    鹤寻云猛地呵斥:“够了!”

    除了裴湮。

    众人皆有几分惊讶,要知道鹤寻云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性格软,平日里向来不怎么管事,说话永远都是柔柔和和的腼腆语调。

    这种爆发的脾气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鹤寻云眸色似乎有几分戾气,眉心露出一点红,像是忍到了极点,他缓缓吐了口浊气:“请阁主与大师分一分轻重缓急,不要再扯开话题,如今正事要紧,这一城的百姓都等着我们去救呢!”

    气氛沉默下来。

    裴湮慢条斯理的出声询问:“五百多人的命是命,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鹤寻云微怔:“师父……?”

    额间的艳红渐渐消散。

    裴湮:“杀人分尸,死者是谁?”

    了之闭了闭眼,缓声说,“乃陈施主心上人,念了万年,等了万年,寻了万年,守了万年。”

    将一块块玉收集起来。

    思念着,回味着,守护着。

    他甚至不是陈邵九。

    只是一个依托记忆,注满仇恨与悲痛的傀儡。

    了之说:“鹤施主,也许这万年的怨怒,并非是这雁城百姓的。”

    陈邵九的怨与怒,一点也不比这满城的百姓少。

    鹤寻云蔫了下来,“是我考虑不周。”

    知易不是很认同这个观点:“可一个人的命与五百人的命相比,自然有轻有重。”

    反驳他的是宁孤临:“谁的命不是命?”

    他冷笑了声,难得有几分刻薄,“倘若生命能够衡量……”

    “那你在裴剑尊与你爹娘之间选择一个吧,只有一个人能活的情况下,想必你很会取舍吧。”

    知易脸色涨红。

    宁孤临又淡淡补充:“对了,裴剑尊为一十三洲立了结界,保护了整个一十三洲,他代表的可是整个一十三洲所有百姓的命。”

    “上万条的命,与你父母,你选择吧。”

    知易说不出话。

    他怎么选?他如何能选?

    了之打圆场:“选择一事最好随心,知易施主无悔便好。”

    知易闷闷嗯了声。

    了之话是这般说,却也没有说选择错误以后的结果。

    仔细想想,选错的结果,也并非他现在能够承担起来的。

    这一次路上并没有再出什么差错。

    颇有几分畅通无阻地找到了陈邵九。

    郁岁感叹:“不愧是建筑奇才,宫殿愈发豪华了。”

    与万年前相比。

    愈发豪华了。

    裴湮若有所思。

    郁岁停下脚步,看向了之,“大师,陈公子说过,收尸的时候不想要和尚在场。”

    了之礼貌地停在门口,没有跟上去,微微叹息:“贫僧好难过。”

    郁岁于心不忍:“下次再带着大师。”

    了之说好。

    暗自祈祷,希望下一个施主,不想要裴剑尊在场。

    一行人跟着进去。

    陈邵九正在进行最后一次,耐心的擦拭美玉,一片片,不似俗物,漂亮极了。

    裴湮最近正在做镯子,寻找美玉。

    可此时见了这玉,竟然生不出半分用此物雕琢的想法。

    单是想想雕琢这块玉。

    便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

    袖口忽然被扯了下,郁岁担忧看他,“师父?”

    裴湮淡笑安抚她:“为师没事。”

    陈邵九冷哼:“他能有什么事呢?他好着呢,美人在怀,剑尊何忧?”

    郁岁:“……”

    “你好会说话。”

    陈邵九嗯哼了声,继续细细用丝绸擦拭着美玉。

    郁岁将魂灯放在桌子上,坐下,托腮看着这些玉。

    鹤寻云蹙眉:“你有什么计划吗?”

    郁岁:“等他去世后,帮他收尸。”

    鹤寻云深感自己根本不应该询问她,说的都是废话。

    他看向陈邵九,“我们知道,这些人杀死了你心上人……”

    陈邵九猛地回头,向来阴鸷的眼眸都多了几分灵,“胡说八道什么,陈某哪里有心上人?!”

    郁岁想到他的玉,补充说:“心爱之物。”

    陈邵九看向郁岁,唇瓣翕,最终说:“不必胡乱猜测。”

    “陈某早就断情绝爱。”

    他这一反常态的模样。

    反而像是在说,心中有鬼。

    鹤寻云劝说:“你已经折磨了他们上万年,难道心中还有怨气吗?”

    陈邵九擦好了白玉,一片一片的将其装进匣子。

    鹤寻云再接再厉,“不若你先将解药拿出,我们升堂审案,查清事情缘由,再惩罚罪魁祸首。”

    五百多人杀一人。

    总不可能人人都砍了一刀吧?

    总得有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

    也许还有几个帮凶。

    但杀一个人。

    绝不可能会有五百多个杀人犯。

    鹤寻云哪里知道,偏偏就是有五百多个杀人犯,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陈邵九将匣子扣好,平静说:“陈某下毒之时,便没炼制过解药。”

    他将匣子放在了郁岁面前。

    “这些是陈某的家当。”

    郁岁上道说:“我会安排妥当,都放在棺材里的。”

    陈邵九嗓音沙哑:“这些是留给阁主的,如果阁主不需要,便交给那秃驴吧,等日后阁主想要的时候,再取回来。”

    郁岁:“好。”

    听其言论,他似乎与了之关系还挺不错,她多问了一句,“葬礼真的不要和尚吗?”

    陈邵九:“陈某不需要超度,自然也不用和尚了。”

    他最后又摸了下匣子。

    回头看向裴湮,走到他面前,古怪的笑了声,“忘了也好。”

    就是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了。

    他们一同从九重天下来。

    断了飞升的路,为了一场遭众人唾弃的复仇,为了一场没有结果的等待。

    绝望,也无望。

    而裴湮更加疯魔。

    妄图去复活一个天生仙体。

    由天地灵气孕育而出的仙体,怎么可能是他们能够复活得了的呢?

    但是。

    他成功了。

    其中的凶险与心血,陈邵九无从得知。

    他唯一知道的是。

    那个疯魔的裴湮死在了希望前夜。

    死在了郁岁回来的前一天。

    重新带上温文尔雅的面具。

    掩盖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腐烂血肉。

    陈邵九心想,忘了也好。

    还能重新开始。

    他大发慈悲的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裴湮撩起眼皮,淡淡说,“没有。”

    陈邵九点点头。

    像是把遗言都交代完了,然后对郁岁讲:“之前请阁主做的棺材,阁主准备好了吗?”

    郁岁想到棺材,颇有几分羞赧:“准备好了,按照你给的图样,在上面雕刻了颗玉,不过我是第一次做,可能不太完美。”

    她将棺材拿了出来。

    棺材盖上,左边中间再上方点的位置,按照陈邵九的要求雕刻了一块玉。

    陈邵九抚摸着这块玉,轻轻说,“已经跟完美了。”

    郁岁放下心,“你满意就好。”

    陈邵九打开棺材,躺进去试了试。

    作为死后的安息之处,这里已经很舒服了。

    他闭上眼。

    似乎是在享受。

    鹤寻云猛地反应过来,阔步冲到棺材前,探向陈邵九的鼻息——

    已经没了生息。

    他这才发现,陈邵九今天穿的格外正式,与往常的阴郁不同,他洗了头发,为自己梳了个干净整洁的发型,穿的也是新衣。

    郁岁合上了棺材。

    “死者为重。”

    棺材上雕刻的那颗玉。

    正好落在了陈邵九心脏的上方。

    郁岁忽然有几分难过。

    可能是因为前一秒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下一秒便死在了自己面前。

    之前给梨娘收尸没有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那次收的只是少女心。

    而乱葬岗的尸体,她又素不相识,无法共情。

    郁岁开导了自己许多。

    还是有几分难受。

    她走到裴湮身边,“师父。”

    鹤寻云也在裴湮身边,正在询问:“这雁城的百姓,裴剑尊可能解了蛊虫?”

    裴湮自然而然地拉过郁岁,“抱歉,在下无能为力。”

    雁城的满目疮痍。

    正叫他愉悦呢,他可不会委屈自己。

    鹤寻云微微蹙眉,“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等囚山秘境开启,去取里面的落星花,来解这蛊虫了。”

    郁岁眨眨眼。

    主呼唤系统。

    “龙傲天没有觉醒剑灵哎。”

    【系统:这件事,我很难过。】

    郁岁倒是没有多开心。

    之前她在试炼场也试图阻止过剧情,但并没有什么用,晚上就觉醒了。

    缺失的剧情总会以别的方式补回来。

    郁岁看向裴湮。

    谪仙般的剑尊,是不能入魔的。

    也不可能像剧情那般,成为魔尊。

    ——陈邵九自然死亡,叫她看到了些希望,龙傲天的崛起之路会以其他的方式弥补回来,但垫脚石自身的剧情倒是可以避免。

    …

    雁城,奉城,柳城。

    依旧被封着,等寻找到了落星花,彻底医治了他们以后才会解封。

    而陈邵九最终葬在了魔界。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郁岁不知道原因,但还是遵从死者的意志——毕竟付了钱的。

    待陈邵九入土为安,他们离开后。

    了之拎了壶酒,晃晃悠悠地走到这里,“贫僧来看看你。”

    “不过贫僧是出家人。”

    “不宜饮酒,你来替贫僧喝了吧。”

    他停顿了下。

    “你喝,也算是贫僧喝了。”

    “毕竟你和贫僧,本就是一人。”

    他最初的那一世。

    是被陈邵九分离出来的。

    据说是遇到了一个老和尚。

    说陈邵九身上有佛缘。

    陈邵九说:“我满身都是杀孽,哪里有佛缘?”

    老和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又说,“你为了谁造的杀孽,那人承了你的恩惠,便也要承担这罪孽。”

    “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她想了想。”

    陈邵九愣住了。

    “可是我,放不下屠刀。”

    和尚叹息,看向陈邵九的目光满是苦痛。

    ——像是替他承受了这份苦痛一般。

    过了一夜后。

    陈邵九剖了自己的心。

    那颗心成了婴儿,陈邵九说:“我的躯体以蛊虫为生,等到要等的那个人,我便以死赎罪。”

    老和尚问:“若是等不到呢?”

    陈邵九不假思索:“那便一直等。”

    老和尚摇头叹息。

    他的眼睛像是镜子,倒映出了陈邵九眼中的漆黑的悲哀与无望。

    陈邵九将婴儿递给老和尚,“这个婴儿,亦是我留在尘世赎罪的方式。”

    “我造了多少杀孽,便赎多少的罪。”

    老和尚说:“你何罪之有?”

    “只是杀孽太重而已。”

    这两句话,好似十分矛盾。

    又好似全然无关。

    陈邵九目送和尚抱着婴儿离开。

    后来听到了佛子转世的消息,错愕不已。

    他?佛子?

    当真好笑。

    和尚给佛子起名叫,了之。

    了的什么。

    了之不知道,也不懂。

    他有传承记忆,有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却仍然参悟不透。

    了的是俗世情缘吗?

    可他一世又一世,助那些痴情人渡情关,到底也没参悟透自己的。

    了之将酒全部浇在他坟前,“你临死也不愿意见贫僧……”

    “贫僧其实明白。”

    “你厌恶的不是贫僧,是你自己。”

    了之与陈邵九。

    就像对立面。

    一个积善行德,一个杀孽滔天。

    但偏偏他们俩是同一个人。

    这个阴郁狠辣,世人唾弃的毒圣,害怕在了之身上看到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光明磊落的小将军。

    他如今,早已不是恣意潇洒的少年了。

    所以当等了万年的人归来时。

    他连相认的勇气都没有。

    ——他又能以什么模样与她相认呢?

    于是。

    陈邵九在远远的见了她几面后,赠了她一座楼,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后,遵守与老和尚的约定,坦然赴死。

    了之拎着酒壶,轻轻闻了下。

    仿佛有几分微醺。

    酒这种东西,他有一世也是尝过的。

    借酒消愁,其实也没用。

    了之替他拂去墓碑不存在的尘土,念了几句经文,“贫僧会替你守着她的。”

    他站起身。

    “有句话,你说的对。”

    “总得有人记得。”

    “总要有人提醒他们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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