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来,至少是在接触过裴言的人看来,还未及冠的岁数能在北骁军里做到前将军副将之职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他没有冠上申屠家复姓,却也有将士喊他申屠将军。对漠北的归属感,对亲人的眷恋,又或者是漠北给予裴言的安全感,都在申屠策希冀的眼神里散开,化为轻烟环绕,徒劳抓握。

    如果策儿离开他身边,他还会把自己的双膝都埋在漠北的荒土里吗?

    裴言极力稳住心神,可闭上眼就陷进虚无意识里那对泛绿的浅色眼睛。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半月还未好转,裴言没法在申屠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索性一头扎进苍狼骑训练里,让自己累到没办法再有胡思乱想。

    这样发狠的训练让戴巽都察觉出异样。

    “策儿?你小叔他是发的什么疯?”察觉异样的戴巽还是特意忍耐几天想由申屠策告诉他,不过申屠策一点儿没开口的意思,戴巽终于忍不住问他。

    ……要是他知道,还能眼睁睁看着裴言继续这样下去么。这几日申屠策也在苦恼,要是同往常一样,他只要摆出可怜的模样同他撒娇,裴言便什么都同他讲了。这次回营戴巽让申屠策住在他旁边的帐里方便教导,近日裴言又是有意避开,都没什么机会碰上面。

    同戴巽相处久了,申屠策也没再端着他严肃的小架子,提起这个连书也看不进去了,他趴在案上向戴巽求助:“小叔说,他太过于依赖我了。”

    戴巽无语,“……”

    “我们曾聊起嵬府军攻南疆,我只是有那么一刻生出些向往。”申屠策反思自己,“是我错了?四个月前我任性留在漠北,现在又同小叔说起那不靠谱的怪话,他是不是对我失望了?”

    “你们两个小子,真是!为这事儿闹的整个北营都人心惶惶!”戴巽都快被气笑了,和着这几天营里传言外敌不日入侵,裴副将率苍狼骑日夜训练时刻准备开营御敌的源头原因竟是闹起别扭了!

    申屠策反驳他:“外敌不日入侵,本就是预料好的情形,与此事没有干系。”

    形势严峻,营里又缺人手,新收编的陋山土部族还不能完全信任,要是副将再出问题,戴巽的脑袋真是要一个比两个大了。

    “去去去,”戴巽招手,喊来跟前轮班的将士近前,“去苍狼骑演武场把裴言给我叫来。”

    将士应了声是,正准备要走,戴巽又将他喊回来,“算了,别让他来主帐,你就同苍狼骑的胡统领讲,说我体恤狼骑近日演练幸苦,特许全队休整小憩,再把裴言给我扔回他自己帐里去。”

    这时候还不忘御下之术。胡人□□的苍狼骑统领身份在裴言熟悉胡骑战术后便名存实亡,这几日裴言不对劲,跟着苍狼骑全军跟着加练,这会儿戴巽命令反倒也能让他们跟着松口气了。

    趁着小兵去传话,戴巽对申屠策说:“待会儿你去找他,见着他就就随便了,反正你们俩只要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误会。”

    “误会?”申屠策问。

    旁观者清呐,叔侄两人谁都离不开谁,却偏要作一副你成全我我成全你的戏码,给谁看呐?

    “你知道你小叔对自己的身世仍有心结吗?”

    这话令申屠策皱眉,他摆出平常惯作的思考状,过了一阵,眉头舒展,看来心中有了答案。

    戴巽算是为他操碎了心,老师去了京州,却留了这么个金贵的宝贝在他身边,这次回来没了裴言照应,不仅日常教习,刀枪剑术,甚至连吃穿住行都要他亲自过问,得了,这回连人生导师都当上了。裴言看自己是清楚,把自己未有的幼年全部寄托于申屠策,过于宠溺,过度依赖,若有差池,确实伤人伤己。

    看着申屠策急匆匆往外走的身影,戴巽并不担心,如果是这两人,或许依赖也能成为救赎。

    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的戴巽怀着好心情又开始进入无休止的忙碌。

    这边申屠策脚步渐缓,近乡情怯似的故意绕了远路,掀开熟悉的帐帘对上裴言再熟悉不过的脸。

    本来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可看见裴言躲开他的目光不与他对视,申屠策这份不好意思早被丢到一旁,委屈地喊了一声,“小叔!”

    裴言叹气。他气自己定力不够,要多努力才能抑制想要去拥抱他的冲动。

    裴言没理他,申屠策也不恼,深吸一口气,两步并三步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没等裴言有所反应上前抱住他。

    失落,委屈,抱歉,纠结,都在这一个拥抱里化为灰烬。裴言本来就觉得自己做错事儿,对着主动服软打破僵局的申屠策说不出半句话来,裴言同样用力的回抱他,语气终于带上情绪:“策儿,对不起。”

    申屠策同他对视。小叔心里是有多煎熬呀?他从没见过裴言这样疲惫的眼神,他见过裴言各种各样的神情,冷漠的,平静的,高兴的,温柔的,但从不在他面前勉强自己。

    这种心疼是相互的,不过申屠策没回应他莫名的道歉,与他说起前些时间戴巽带他视察陋关:“不久前陋山传来好消息,山关不日建成,只要堵上原本从山侧面那条峡谷小道,往后从北营回迢城入大蜀都要经过陋关,关卡运行,回迢城也能省不少时间。”

    裴言心思不在这儿,只是默默听着,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申屠策凝神,“那条道上偏离几里的废弃村庄,我从小就知道,祖父和二叔就是在那捡到的还是婴儿的你。”

    裴言直起身看他,申屠策侧身,安抚似的把手搭在裴言无意识中攥起的拳头上。

    这个话题在往日并非禁忌,不过家里没人说也没人提,要不是这次裴言情绪走偏,申屠策也几乎要忘了这事儿。

    “小叔,若是开工封路,那村子也会被夷为平地,我在想,你是否还想同那里做最后的道别。”

    拳头松开,申屠策狡猾地握住裴言即将摇摆不定又攥起的手,紧紧不放开。

    这小子的手在短短半年里竟生出了薄茧,裴言当然怕握疼他,手上放松,心里也泄了气,“听你的。”

    两人相处恢复如初,要不是裴言每天呆在苍狼骑的时间并没有减少多少,申屠策还真以为他没事了。

    一周后,申屠策在苍狼骑一众将士感激的眼神里领走裴言。

    那处村庄荒弃许久,离裴言来到申屠家已有十八年,陋山周遭又是漠北难得的山地,本计划在正午到达荒村的两人迷了路,好不容易穿过枯草掩映的乱石才寻到一处看似村落的落脚之地。

    “二叔说过,那年他跟在祖父身边,只记得村前立一石碑,简陋石刻有‘裴家村’三字,并未着色,痕迹新鲜。“申屠策这般说着,摸索着往村口一处突起的石头走去。

    杂草丛生,已经看不清埋藏其中的究竟是否石碑,申屠策此番出来只带了那把短刀,实在不忍大材小用去砍这些草,正撸起袖子准备用手扒开。身后裴言见状连忙制止,他摇头,大步走到他前头,一只手已经按在腰侧配刀上。

    手起刀落,利落斩断几层杂草,“哪有你这样徒手上的?这种缠绕于石碑的乱草里常带有荆棘,保不齐就伤着你。”

    一时被刀光迷了眼,知道他好意,申屠策脸上带笑,也不反驳他,“下次一定注意。”

    刀收鞘,刀鞘拨开两边杂草,石碑露出,上头果然有字。即便野草腐蚀,依稀不难辨认出”裴家村“三字。

    裴言很难描述见到那三个零落的石刻字迹时心底所泛起的痛苦。脑海里婴孩时存在又不存在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几乎要从他的脑子里泵出,那种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与昏暗视野里漫天的火光交织,他似乎能听到耳边传来兵刃相交发出的铮铮声响,男人的求饶,女人的哭喊,压得他几近喘不过气来。裴言额头冒汗,不自觉的呜咽出声,泪水不受控制的充满眼眶。

    申屠策什么时候见过裴言这样痛苦,着急大喊他,“小叔?小叔!”

    听到申屠策呼喊的裴言这才转过头看他,神情溃散,目光没有焦点,保持着一分理智问他:“记忆?我被捡到时,究竟是多大的年纪?”问完这话,裴言眼前一黑,踉跄往前一步。

    “小叔!”申屠策见状连忙扶住他,根本分不出心回想二叔所说细节。

    裴言粗粗喘气,申屠策冷静的回问让他逐渐找回理智。这记忆太过沉重分不清真假,也不敢妄下结论:“十几年来,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有意避开这个地方。”

    “人在遭受无法承受的重创时确实有自我封存记忆的说法,”搀扶着裴言到一处空地坐下,申屠策在脑子里梳理一遍他认知里的所见所闻,“但是大多是在拥有自我意识之后。”

    无奈摇头,裴言缓过气:“将近二十年前,北营驻扎于迢城,此处正是两相交界尴尬处,父亲也猜测过是戎人灭族,这点与我方才所现记忆倒是吻合。”

    这里被遗忘太久,申屠策心中难免遗憾,“要是我早点察觉到就好了,祖父远去京州,一封书信来回半月,不然还能由他回忆,比咱俩在这里发愁好。”

    裴言闻言不好受,他心底藏着事,欲言又止。有时候他真希望申屠策能同迢城里满街跑的普通小孩一样,无忧无虑。

    他是个孤儿,那段回溯的记忆痛苦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申屠策身上所寄托的太多情感,策儿过于早慧,处事过于理性可靠,让他把自己缺失的情感表达强加到他身上。无异于把自己的软肋全部刨析的明白展现给申屠策,他并不是不愿意,只是一旦坦诚,裴言很难不去想自己对他的依赖又会上升到什么地步,或者说会对他造成怎样的负担。痛苦与救赎,这两者相互糅合,成为他不愿说出口的心结。

    裴言低头看他。申屠策眼神凝滞,眉头轻蹙,是他一贯以来思考陷入僵局时常有的表情。裴言起身,交握的手收力带他起来,打断了他的思考,“起来吧,封路之期近在咫尺,又是开春你最担心戎人偷袭的时候,苍狼骑的将士们还有许多可以精进的地方,还要我去看着训练他们,这儿不一定再来了。”

    这次裴村遗迹之行显然对裴言废寝忘食过于投入训练的劲头没有起到缓解作用。

    也知道这回小叔不太可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收起拼命的架势,属实有些棘手。

    裴言笑笑,放手去拿身侧佩刀。这刀由北营统一配发,用料精简实用,只是刀身黯淡,看上去没什么美感。他正处于疯狂长个的年纪,身材劲瘦,这把再平常不过的刀握在他骨节分明的手里反倒显得尤为利落。

    两人都吊了一口气往里走,事情并没向预料的那样发展。在村子里搜寻许久,除了满嘴的灰尘,并未获得任何有用的线索。

    申屠策心中奇怪,如果真如同所有人所认为的十八年年前戎人灭族,那为何这残败的废弃村庄里没有留下一点戎人侵略痕迹,反倒干净的不像样,找不出一丝线索。

    事出有异,必有蹊跷。申屠策怀揣着怀疑看向裴言,尽管裴言神色平静,但他眼神有些溃散,额上还有微渗的冷汗,想来是离记忆越近,越是深陷。

    “时间太久,你的记忆也不真切。”申屠策不愿在这时再加深他的痛苦,没把没有证据的疑点说出口,安慰裴言,“平白让你受罪,是我思虑不周,有些心急了。”

    对方倒是摆手,语气故作轻松:“十八年都这样过来了,你还怕我往后纠结于这段不知真假的记忆吗。”

    不置可否,天色渐暗,该回去了。

    映着西下的斜阳,乌蹄周身泛着橙光,甩着尾巴埋头吃草。

    “荒草杂生,对它们来说倒是个好地方。”申屠策上马,感慨同他说道。

    裴言心道,若是日后能占下喀乏,土沃草肥,营里那些个战马才是到了天堂。这愿望遥远,他没说出声来。

    隔天早上醒来时已经不早,申屠策迷糊中盯着一旁整齐的床褥发呆,听见将士们练兵的号子回过神,连忙起床整理好去找戴巽。

    这么大的军营,闲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了罢!想起来惭愧,因此摸进戴巽营帐时申屠策还很不好意思。

    戴巽仍然埋头看着文件,知道他来,也并不抬头,问道:“昨日裴村之行,可有收获?”

    申屠策到一旁专门留给他的位置上坐好,正是因为没什么收获,因此他直奔重点,说出他的疑虑:“裴村太过干净,不像是敌袭遗址。”

    “近二十年,时间太长,真相都未可知。”戴巽回他,并不是很关心裴家村灭族的真相,眼前他最担心的只是他手下得力的干将能否尽快调整好心态,“裴言那小子怎么样了?”

    “同往常一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去苍狼骑营地了。”申屠策懊恼:“老师,我缺乏思考,贸然要求他前往裴村反而加深了他的痛苦。”

    “你啊……”戴巽抬起身子,伸手去够一旁的军印,“裴言做事从来谨慎,从前他生分冷漠,我也很难撬开他的嘴去打听他的私事。如果对手下的了解没有九成,我会选择不去亲近他、重用他。”

    申屠策表示理解。

    “你爹送你到迢城时,包括东西两营的老家伙们都或多或少的去见过你,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在讲你,你肯定记不得了。”戴巽回忆:“裴小子十二岁入营,不比你大多少,打仗的天赋却比你二叔还高,三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跟着你二叔平了一次边境骚乱,初上战场便有杀敌数十人,像个天生的修罗。”

    很少听到旁人讲起小叔,因此申屠策听的认真。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是有些怕他的,并不愿意亲近他。”

    要不是戴巽提起,这段回忆几乎要从他记忆里消失,他回想道:“就如同老师说的,那时候全城都在传这件事,迢城百姓甚至用他的名字吓唬小孩。”

    戴巽也生出一些兴趣:“但裴言回家修整,此事不过多久便开朗许多,冷漠有所收敛,也能与我聊上几句。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为何会发生转变。”

    “我虽怕他,但我知道他是我的家人。”申屠策摇头,“生在申屠家,从小就有人告诉我杀敌是立功,他们一直这样教育我。小叔那时并非大家所想对杀人毫无感觉,那次战役后居家休整,他常将自己锁在房里不发出一点声音。在一个屋檐下相处那么久,祖父二叔担心他却并不会打扰他,我幼时孤僻,以至于我他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或许是目光总粘着他,有一次我们在廊上遇到,他问我,我不怕他吗。”

    看着老师好奇催促的目光,申屠策继续道:“我当然怕他,却对他说不怕。我说他杀敌立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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