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沈如练是快到天亮时候,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清晨,她醒来,床的另一侧已是空空如也。

    她昏昏沉沉的,头实在疼得厉害,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意识慢慢清醒。

    醒过神的第一时间即是伸出手去摸那蚕丝被下的床榻。

    是冰凉的。

    想必,晏西沉很早就起床了。

    她光着脚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扯开墨绿色的丝绒面窗帘,清晨的太阳随即将她照了个满怀。

    光线刺眼,她抬手遮住眼睛,待慢慢适应了,再一点点移开手。

    今天难得是个艳阳天。

    丝丝缕缕的阳光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昨晚将近凌晨的那场针锋相对,在此刻,似乎算不得上什么。

    她知道,接下来那么长的日子里,像昨晚这样的场景,将会只多不少。

    她要习惯。

    同时,她也要学会快速地放过自己。

    沈如练洗漱完毕,下楼。周姨像在暗处等候她多时,她一出现,周姨随即从门后出来。

    她问:“现在用餐还是要等一会?”

    沈如练说:“现在,谢谢。”

    周姨安静地撤回到厨房地带,不多时,端上一托盘的早餐。

    是玉米汁和芝士烤吐司。

    周姨摆好餐具和食物,带上托盘回到厨房。

    一阵轻微声响后,偌大的餐厅剩下了沈如练一个人。

    好在她过去一个多月都是这么过下来的,此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明天周日,是闺蜜顾听音的生日。

    沈如练一边喝着玉米汁,一边盯着手机日历跳出来的智能提醒。

    下午她出门去给顾听音挑礼物。

    也许是太久没逛过街了,沈如练买完礼物,又绕着地铁线,将沿路的几个大购物商城逛了个遍。

    路过一家小众单品店时,她有一瞬的迟疑。

    站在过道中央怔了许久,人来人往,她止步不前,后来还是赶路送餐的外卖小哥撞到了她,她微踉跄了两步,就这么被人群带进了店。

    这家是她以前和梁修泽最爱逛的一家单品店。

    梁修泽尤为喜爱这家店的围巾。

    往年两人的恋爱周年纪念日和彼此的生日,总要来这里逛一趟,然后根据时令买点什么东西回去。因为梁修泽最爱这家的围巾,他生日的时候,沈如练便会投其所好,挑一条围巾送给他。

    今年,两人的生活步骤被打乱,梁修泽的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送,他们就分手了。

    沈如练逛了许久,想到这礼物是送不出去了,选来选去,她买了一对杯子。

    这是某年她看上的,本想买下,梁修泽说杯具不合适这么喜庆有意义的日子,她笑他怎么这么迷信。他说恋爱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如练虽笑他小题大做,到底没买。未曾想,如今一语成谶。

    沈如练避开了两人喜好的颜色,选了最刺眼的黄色和最暗淡的灰色。

    不搭调的两种颜色,是极衬他们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

    隔天,沈如练和周姨说中午不回来,要去给朋友过个生日,让她不用准备午餐。

    出门时,周姨意外地追出来。

    沈如练以为是她落下了什么。

    周姨却说:“晚上先生会回来,您在外别留得太晚。”

    其实沈如练是记得的。

    因为这个日子和顾听音的生日撞了。

    周五早餐时间,晏西沉告诉她周日晚上周姨不在家,让她周日晚上时间空出来,当时她本来想和他说能不能换个时间。

    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她没有立场没有那个身份去和他相谈。

    那会的氛围一触即发,说了怕是又要爆发一场争执和追问。

    很多时候,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晰。

    有些时候,她又忘了本来的身份。

    到了顾听音家里,顾听音见沈如练又买了礼物过来,是她近期看上的一对耳环,不过价格昂贵,她只买了其中一个款式。

    沈如练应该是看到了她后来发的微博,特意去买了剩下的两款样式。

    她不免说:“破费干什么?”

    沈如练一边拆蛋糕,一边说:“我这是投其所好。”

    顾听音笑着从身后环住她,说:“也就只有你一直记得我的生日了。”

    顾听音是弃婴,被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捡到抚养,那对好心的老夫妇便将捡到她的那个日子作为她的生日。以前的生日她还是很期待的,后来老夫妇去世,她自己又一个人,就不怎么过生日了。

    沈如练记得和她认识的那天,是在人声嘈杂的片场里。顾听音当时大三,经人介绍,来到沈如练所在的剧组当群众演员。

    正好那天剧组的男主演过生日,拍完戏,导演特意推了一辆蛋糕车上来,给那位男主演唱生日歌。

    沈如练补完妆回来,遇上这一幕,她来得迟,只能站在人群外。当时,顾听音就站在她身旁,一直在流眼泪。

    她递了张纸巾过去,顾听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接过,说了声谢谢。

    沈如练朝她摇摇头。

    人群中心的主人公正在大家的祝贺下切蛋糕。

    沈如练听到顾听音说,其实今天也是她的生日,难过的是她的父母不能给她过生日了。

    那晚的戏拍到很晚,结束的时候,沈如练接过助理买来的蛋糕,走到角落送到顾听音手上,祝她生日快乐。

    顾听音怔了许久,再次朝她说了声谢谢。

    之后,两人就这么熟悉起来了。

    往后每一年,沈如练都会空出那天时间来陪她过生日。

    今年却是不能了。

    两人吃完蛋糕,移到顾听音的房间看电影。

    电影的前奏很长。

    沈如练看着投在墙上的画面,说:“听音,对不起,晚上不能留下来陪你。”

    顾听音怔忪,随后摇头失笑:“没事,我们下次再约,你忙你的。”

    沈如练默了下,慢慢靠在她的怀里,抱紧她,说:“马上就要下雪了,过段时间我陪你去故宫看雪。”

    顾听音直说好。

    随后她们颇有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聊了很多以后的事。

    顾听音问:“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进组了?”

    沈如练说:“嗯,接了一部古装神话剧,下月初进组,下次再见面应该就是明年了。”

    五点左右,沈如练说时间到了,她要走了。

    顾听音送她下楼,负一楼的停车场,安静又昏暗,沈如练抱了抱她,上车倒车,临离开的时候,顾听音忽然叫住她。

    沈如练问:“怎么了,刚才见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顾听音摇摇头,沉默了很久,才说:“他要订婚了。”

    他是谁。顾听音没有明说。

    其实也不用明说,沈如练知道‘他’指的是梁修泽。

    回去的途中正值下班高峰期,道路堵得不像话,实在等得无聊了,沈如练摇下车窗。

    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砸在她的脸上,砸在她的心上。

    她吹了一路的冷风,回到晏西沉的别墅。

    秋冬时节,天黑得厉害,像上了年岁的墨水,晕不开的底,极是沉重。

    沈如练进到院子,穿过流水小乔,行过长廊石子道,来到了正门。

    晏西沉早就回来了,正双手插兜,站在玄关的位置候她。

    沈如练看了他一眼,越过他,找出拖鞋换上。

    路过餐厅,她的目光定在了餐桌的一对杯子上。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昨天一时兴起买回来的。

    原本被她放在房间,现在却摆在一楼的餐厅。

    这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晏西沉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的,他伸出手,从身后抱住她。

    他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说:“怎么这么冰?”

    又贴了贴她的脸,摸了摸她的手,都是冰得不像话。

    他叹了声气,说:“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保暖?”

    他放开她,受伤的那只手的纱布缓缓擦过她的手,带来了些微的触感。

    沈如练是在这一刻活过来的。

    她还没有所动作,晏西沉先她一步离开她的身体,走到餐桌,拿起玻璃瓶,倒了一些水进那只黄色的杯子。

    送到沈如练面前,说:“暖暖身子。”

    沈如练没有接过,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杯子。

    晏西沉微微笑着,说:“杯子洗过了。放心喝。”

    沈如练想,这人怎么这么到底是会伪装,一会强势冷漠,一会又和善关心。

    她淡定地接过杯子,捧在手里,抿了两口。

    水的温度很适合刚吹了一路冷风回来的沈如练,温热的杯身一点点散去她手上的冷意。

    她抬眼,那边晏西沉手里多了一个杯子。

    是那个灰色的杯子。

    沈如练不由自主地捧紧了手里的黄色杯子。

    她有股冲动,想上前从晏西沉手中夺下那个杯子。

    还没付诸行动,晏西沉抬眸,瞥她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灰色的东西?”

    沈如练:“……”

    晏西沉眉梢微挑,扬了扬手里的杯子,说:“你这是变相道歉?”

    沈如练的那股冲动消散了。

    晏西沉兴致很高,周五那晚的不快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一样。

    他让沈如练上楼换身衣服。

    沈如练当即愣了愣:“那你呢?”

    他理所当然地说:“周姨不在,今晚我下厨。”

    沈如练在楼上待了很久,久到晏西沉在楼下唤她。

    她不懂晏西沉的心理,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看不透他。

    他能上一秒对她恶言相向,揪着她的弱点威胁她;下一刻,又能对她态度和缓,言语温和。

    性情是如此的阴晴不定。

    沈如练坐在餐桌前,望着眼前精致的南瓜意面、香煎鲷鱼以及蔬菜沙拉,外加一份正在容器内等待苏醒的红酒。

    她还是摸不透他。

    晏西沉给她倒了点红酒,见她纹丝不动,问:“不喜欢?”

    沈如练不知如何作答,但他一直盯着自己,她只好说:“今晚是什么日子吗?”

    他不假思索地答:“庆祝你在这里居住下来。”

    这么简单?她狐疑。

    两人默默吃着食物。

    不得不说,晏西沉的厨艺是不错的,沈如练本想吃几口意思意思,刚尝了一口,她又接着尝了第二口。

    晏西沉端起杯子,示意她也拿起来。

    沈如练犹豫了下,到底是拿起高脚杯,隔空和他相碰。

    简单的一顿西餐,两人吃了近一个小时。

    结束之时,晏西沉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他一向忙,沈如练没在意。

    不想,却和他投过来的目光对上。

    晏西沉看着她,笑意温温,说:“是吗,那就让她进来吧。”

    让谁进来?

    应该是和工作有关的人,沈如练不便再留,她擦了擦嘴角,起身,说:“晚餐吃得很开心,谢谢你。”

    她将椅子挪回桌底下,把餐具放在托盘放到流理台,转身要离开。

    晏西沉伸出手,略侧着头,挡住了前方的路。

    沈如练不懂他此举是做何用意。

    晏西沉朝门口的位置瞟了一眼,再把视线落到她身上,他笑意颇深,带着几分诡谲:“等一下,我们见个人再上楼也不迟。”

    她瞬间有种不好的预兆。

    这种七上八下的心绪终于在见到张胜的老婆时,达到了顶端。

    也是江航提醒过她后,她才知道张胜的老婆名叫章明榕。

    相比上次她到珠宝店找沈如练麻烦那会的珠光宝气,这次她倒多了几分沧桑,头发没作过什么打理,身上的衣服也是最寻常普通的布料。

    她一进来,和站在晏西沉身旁的沈如练对视了一眼,她眼里闪过错愣,但随即恢复一副求人的低姿态。

    她说:“晏先生,求您高抬贵手,别对我们盛荣集团赶尽杀绝。”

    晏西沉的手无比自然地搭在沈如练的肩上,闻言,他笑了声:“章小姐,你好像求错人了。”

    章明榕有一瞬的呆滞,随后她将目光移到了沈如练的身上,扑通一声跪下,言语尽是诚恳:“沈小姐,上次是我一时糊涂没弄明白事情原委跑去店里给你惹了麻烦,后面还让你丢了工作,我现在人就在这里,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就是可不可以请您帮我在晏先生面前说几句好话,让他放过盛荣集团。”

    沈如练下意识的一个举动,即是往后退。

    晏西沉却不肯,他暗暗地揽紧她的肩膀,使她不能退缩分毫。

    又是这样,沈如练看他,眼里是有着同样的希冀的,希望他能放过这时候的她,不要让她卷进这种无聊的权势阶层里。

    晏西沉朝她淡淡一笑:“我本来没想做什么,不过我的人曾经被欺负了。”

    他用那只扎着绷带的手将她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现在主动权在她手上,她愿不愿意替你说话,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慢慢悠悠的一段话,一下子将两个女人摆在了对立面。

    这是沈如练最讨厌的情况。

    她想了许久,拿开晏西沉的手,两步上前,离章明榕只有一步的距离时,她停下。

    章明榕眼里满是哀求:“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产业,现在张胜那个王八蛋已经面临着牢狱之灾,沈小姐,他付出代价了;而我,你想怎么处罚都可以。”

    沈如练默了下,她蹲下身,伸出手,将章明榕扶起来。

    后者错愕地看着她。

    下一秒,章明榕转悲为喜,她说:“沈小姐,你……”

    沈如练说:“我不习惯女人之间的对立面是建立在男人身上。”

    章明榕愣了下,随后说:“是,当初是我鬼迷心窍,本来错的人是那头猪,我却只找你的麻烦。”

    沈如练看了看她,说:“我不会为你向他说话。”

    章明榕脸色随即惨白。

    见状,沈如练叹了口气,她说:“我和你毫无瓜葛,没有为你说话的理由。你先前打我那一巴掌和让我丢掉工作的事,你刚才那一跪就算清了。”

    一旁的晏西沉挑了挑眉。

    他走到沈如练身旁,侧过脸,看着她:“你倒是让我意外。”

    这是他第一次夸她。

    因为场合不对,事件的由头也不对。沈如练心里是没有一丝喜悦的,反而多了几分悲哀。

    这个局面是他摔破在明面上的。

    他是始作俑者。

    章明榕显然没料到沈如练会这么说。

    不能说无情,只能说这人是清醒的。

    她见大势已去,一切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她垂头丧气地离开。

    客厅又恢复默剧般的安静。

    沈如练看了眼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片萧瑟。

    寒冬就要来了。

    见她要上楼,晏西沉不肯,他径直拉着她,站在落地窗前。

    他掠了她一眼,说:“我没针对她的公司。”

    没针对,人家会寻到她那边去,会找到这里?沈如练说不清该信这番说辞,还是不信为好。

    他又不紧不慢地解释:“这种事情不用我特意去做,旁边的人为了利益自然会帮你去做。”

    她这才看着他,眼里是有失态的。

    他笑,摸了摸她的眉眼:“所以我说她求错人了,不过她刚刚会错意了,以为我说的是你。”

    他说得格外的轻松,像是简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沈如练听了,心一点点地往下沉,跟这漆黑寂静的夜色一样,分外沉重。

    过了好些会,她说时间太晚了,要去洗一下早点休息。

    晏西沉摸摸她的后脑勺,微微拢了拢,说:“我陪你。”

    沈如练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不过是没反对的。

    她的手脚还是很冰凉。

    比刚回来那会,并没有好多少。

    蚕丝被下,他将她拢在怀里,手去来回抚摸她的双脚,试图为她减去一点寒凉。

    沈如练仿佛一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任由他搓圆捏扁。

    入睡前,晏西沉贴在她耳边,沉沉地说:“以后要是遇到曾经欺负过你的人,不要原谅他们。”

    沈如练的睫毛颤了颤。

    他又说:“尊严这种东西,踩一次就薄一次,他们轻飘飘的一句道歉没什么分量。”

    沈如练抬起头,暖黄灯下,她的眼睛是清冷的。

    晏西沉笑了笑,说:“今晚那只杯子我很喜欢,你给朋友买礼物还记得我的份,刚才那件事交由我来处理,以后他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说着,他亲了亲她的额头,说:“以后,你不要再和我作对好不好?”

    沈如练闭上眼不说话。

    他自顾自地说:“马上就要进组了,我见你的时间会少很多。”

    沈如练突然想起她的新戏《玲珑错》,以及这部剧的导演,宋随。

    想到晏西沉适才说的一番话,她心底冷笑一声。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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