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休斯之船-11
人类与阴鬼之间的、本以为可能会绵延数年的战争, 就这样以一种谁都没有料到的形式结束了。
“顾栖”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在大街小巷被传颂,即便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也能够吐字清晰的念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 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阴鬼的彻底消失,也不代表着他们的生活回归到了以往。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现在已经获得了绝对安全的生存区,那么说不定也总会有这样一天, 那些失落的城池和土地能够重新回到人类的掌控当中。
这是在之前的战争时期, 谁都不敢去奢想的事情, 现在却因为顾栖的存在,而唤醒了人们内心的希望, 让他们似乎又重新拥有了做梦的权利和拼搏的动力。
——既然我们人类里可以出现像是顾栖那样,碾压阴鬼的强者。
又凭什么觉得人类当中,日后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顾栖?
而到了那个时候, 难道人类还不配去重新夺回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生存的权利吗?
顾栖在他们心头点亮的,是对于未来的希望。有如在原本荒芜的土地上洒下了一把种子,于是所有人便都愿意去相信和期望,这里终有一日能够开出绚丽繁花。
在这样的环境下, 想要找顾栖的人, 自然是很多。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位分明应该被无数人所簇拥着、享有着最高的荣光和崇敬的最强大的天师, 居然神秘的失去了踪迹, 杳无音讯。
如果不是因为顾栖多少还是记得留下了一条消息,表明自己只是有事出去一趟,不必在意的话, 那说不定新一轮的恐慌就要被这样掀起了。
而被猜测着、寻找着踪迹的顾栖, 却是出现在了一个无论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至少不应该是他这位天师榜第一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站在了万鬼之渊的前面。
如果有什么平日里面的熟人见到了现在的顾栖的话, 他们说不定都不敢认。因为少年人现在的形象和惯来的模样不能说风格一致, 只能说毫不相干。
他披着漆黑的斗篷,戴着兜帽,将自己整个人都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小截尖尖的下巴。肤色苍白到近乎于透明,像是只要出现在光下,就会一点一点的融化。
昔日的罗城已经彻底的看不到任何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整条恍若没有尽头的、能够将一切与之对视之物都全部吞噬的狭长幽深的暗渊。
从这一条开在地面上的巨大裂缝当中所溢散出来的是根本无从去忽视的阴气与鬼气——又或者说,这里便是这一片天地之间那个张开的“口”,所有的阴气都从这里溢散而出,然后填充满整个世界。
顾栖站在裂缝口,面色沉沉。
这里是罗城的旧址。若是要将坐标定的更为精确一些的话,那么顾栖可以断言,如今他脚下所踏之处的正下方,即为整条万鬼之渊的中心点。
而这里同样也是当日在罗城当中,罗城第五小学花园当中那一座假山上的白玉塔所对应的地方。
顾栖事后每每回想,都发觉自己根本记不得那几日究竟都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他最后的印象是自己踏入了水面之下的裂缝,空间在身后合拢,无边的黑暗蔓延上来,让身体和意识一起陷入了主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沉眠当中。
而当顾栖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长年压制封存的、那些于血管经脉当中流淌的阴气被毫无保留的调动和爆发。
他已经触及了“人”与“鬼”之间那最后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只需要再踏前一步,便会自此彻底的成为另一边的从属,而再不能够以“人之子”自称。
那么,在他没有意识的那一段时间里,究竟都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将一切都推向那个最后无可挽回的、需要宴乐以命相换的悲剧。
顾栖觉得他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少年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朝着万鬼之渊跳了下去。
然而——让顾栖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万鬼之渊拒绝了他的进入。
有强大但又平稳的气流将下落的少年整个人托举了起来,轻飘飘的重新送回了万鬼之渊的边上。这些气流在顾栖的身边环绕了一圈,是与阴气本身的属性并不相符的温和,就像是……母亲充满溺爱的,用柔软的手从脸上和头上轻轻的拂过。
“我不能进入万鬼之渊……为什么?”
顾栖的脸上出现了极为错愕的情绪。
他凝视着那一片沉渊,像是期翼自己的目光能够就这样透过那遥远的距离以及其中层层叠叠的阻碍,一直看到最下方的那沉渊的最底端。
万鬼之渊原本不应该拒绝他。
这里是万鬼的起源和诞生之地,换句话来说,其即为此世的阴气之眼。如果一定要从这个世界上面选出一个阴气最为浓郁的地方,那么必然会是这里。
而作为阴气充斥体内、天生便是阴气汇聚中心的顾栖,本应该是会被万鬼之渊毫无保留的接纳才是。
——因为他们是如此的系出同源,本该融洽的不分你我,是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相互融合的存在。就像是江河奔入大海。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实是,万鬼之渊拒绝了顾栖的进入,并且关上了那一扇理应向他敞开的门,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的空子可以钻。
顾栖久久的沉默着,但是他的手却在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啊。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了。
因为有人已经用自己那至尊至贵的命格同他做了交换,把最光明、最殊胜尊荣的前路让给了他。
所以万鬼之渊已经不会再接纳他的进入,这个曾经本该成为万鬼之渊最疼爱珍视的孩子已经彻彻底底的,踏上了另外一条同之完全背道而驰的道路。
“宴乐。”
顾栖喃喃的念着那个人的名字,眼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有泪水在本人意识到之前先一步的溢出眼眶,而直到湿了满脸之后,顾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哭”这一点。
这个如今在外界被誉为光、信仰和希望,几乎要被人类捧上神坛,用尽了一切所能够想到的词语去赞美和歌颂的少年慢慢的蹲了下来,蜷缩着坐在地面上,把头埋到了双膝之间。
良久。
有隐忍的、低哑的抽噎声在这无人的空间当中响了起来。
那并不是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其主人似乎原本也有在尽力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不希望被其他存在注意到。
也正因为如此,那间或会泄露出来的哭声无疑就显得更为揪心,像是一只在黑暗当中静静的舔舐自己的伤口的小兽。
他被自己的主人丢下了,于是再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家”,和会关心他的“人”。
大抵连顾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这万鬼之渊的岸边待了多久。时间浑浑噩噩的流逝,甚至像是已经失去了意义。
而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面,顾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隐约的梦。
朦胧中,似是有谁叹着气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来,放在他的头顶,轻轻的揉了揉。
“我所期望的,可不是这样的你。”对方说,“若是你一直都像是这样留在鬼域、留在万鬼之渊当中,那么我的努力岂不是全部都白费了吗?”
那个人伸出手,按住顾栖的肩膀,扳着他转了半个圈,面向了另一个方向。
从这双手上传来了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朝着那个方向推过去。
“回去吧。”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温柔,温柔到让顾栖几欲落泪的程度,“回去属于人类的世界。”
他于是不由自主的跟着那个声音往前走。
那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回去,但是顾栖却能够感受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背后注视着他。
“去吧。”对方笑着,叹息着,祝福着,“愿你的前路光辉璀璨,有鲜花常伴,幸福安康。”
顾栖在梦境的尽头猛的惊醒,他睁大了眼睛,继而冲到了深渊的边上,冲着下方大声的喊宴乐的名字:“阿乐——阿乐!是你对不对?你还在,对不对?!”
他当然得不到回应。万鬼之渊沉寂一如以往,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
可顾栖却像是毫无生机的人偶被重新拧紧了发条,注入了动力,那一张精致到靡丽的脸都因此而焕发了光彩,是一种不容忽视的美丽。
顾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的掌心有银色的光芒吞吐闪烁,最后凝实,成为了两把银白色的□□。——正是顾栖的灵魂法器,左枪流火与右枪霜星。
枪身上有凸起的、浮雕一样的花纹,而枪柄上则分别是一红一蓝的两颗宝石,内里像是有液体在缓缓的流动。
这是两把枪的动力核心,也是顾栖一部分的灵魂本源。
少年人的面上噙着一抹奇异的笑容。他亲自动手,将那两枚华美非常的宝石从枪身上剥离,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根本感受不到那种撕裂灵魂的可怕痛楚。很快,那两枚宝石便已经躺在他的掌心,即便是在没有光源的阴暗沉渊旁边,也依旧闪烁着炫目的光彩。
顾栖上下抛接把玩了片刻之后,将手臂平举,伸到了万鬼之渊的上方。
他松开了手,于是那两枚宝石便朝着这无尽的深渊坠落了下去,很快便再也看不到了。
它们是这天地间少有的能够自主吸纳阴气并将其化为己用,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不会产生任何排异的特殊存在。
顾栖心头隐隐有着疯狂的执念。
若是——若是宴乐仍有一念尚存,那么是否对方也有重新现世的可能?
哪怕重新出现的你不再是你,甚至不再是人类,而随便是其他的什么。
我也依旧愿意去赌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和希望。
“晚安,阿乐。”
顾栖最后看了一眼万鬼之渊,转身离去。
——回去了那个宴乐希望他回去的,属于人类的世界当中。
只是与来时的死寂枯槁不同,他的眼睛里面终于是再一次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不是多么明亮,但至少不再是生机尽灭。
久溺黑暗之人,便是只怀抱着一点虚妄的灯火,或也足够其饮鸩止渴一般的去度过那漫漫长夜,以便好迎接那不知是否会到来、亦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虚无的梦。
顾栖绝想不到,日后的自己会刻意的遗忘这件事情,以至于当他见到一个有着和宴乐相同的脸的人的时候只以为那是协会的新的算计。
而他也当然不会知道。
由于这两枚被留下来的灵魂法器的本源,一个原本应该被这万鬼之渊当中的阴气所吞噬和同化的灵魂的残片得以摆脱了那样的命运。
这些残片开始朝着两枚石髓汇聚,以它们为中心,一点一点的构筑形体。这里的气流和力场逐渐开始出现混乱,交织间形成了一个厚重的、深灰色的茧。
无数的、有如“血管”一样的东西在万鬼之渊当中伸了出来,同这个茧相连。
这些管道不断的鼓胀着,向茧当中输送力量。于是那一枚茧便开始泛起幽幽的光泽,并且像是心脏一样有力的搏动了起来。
“砰砰。”
“砰砰。”
他自黑暗当中醒来,看着眼前一红一蓝的两团莹莹的光,有点懵。
四周的阴气簇拥的围绕在他的身边,带着根本不容忽视的、满满的喜爱回护之意。这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面至阴至寒的、最为恶意的力量,然而如今却堪称驯服温良的在他的身周环绕。
那两团光冲着他飞了过来,眷恋的依附在他的手腕上,随后一点一点的没入了皮肤,只留下了比针尖还要小的两点。
若不是他亲眼见过它们原本的模样以及之后的这一系列的行为,想必任是谁都会以为这是原本就生长在自己手腕上的两颗小小的痣。
他尝试着迈步,结果才刚刚踏出脚,便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他于是回过头去,发现自己的身后拖着长长的、漆黑的鳞翼,像是蝴蝶的翅膀。就是它们害得他险些扑街。
这无疑是非常美丽的一对鳞翼,主色是黑与蓝,笼了一层闪闪的光粉。翼的两面全部都生着猩红色的眼,有的睁开,有的合拢,在这黑暗的沉渊当中,居然拥有着一种别样的好看。
只是……
他伸手摸了摸那拖拽在地面上的,巨大的翼。
这分明是从自己的身上长出来的,可是他却隐隐的有一种违和感,总觉得那蝶翼格格不入,甚至经常会遗忘其存在。就仿佛那本不属于他,不过是谁硬生生的、把其他人的鳞翼安在了他的身上,拼凑出来了这样的一具躯体。
他抓着那翅膀看了一会儿,终于是放弃了继续研究的打算。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坐在这什么也没有的、漆黑荒芜的沉渊之底,有些茫然。因为他发觉,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向何去。
当他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像是有一只手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驱逐原本笼罩在其上的迷雾。
我要找一个人,他想。
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但是,那的确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他必须找到他。
在明确了这样的目的之后,他开始有所行动。
他走出了这一片漆黑的沉渊。
沉渊之外是阴气横布的天空,光线阴暗,同漆黑的沉渊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无数的阴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汇聚在这里,静静的等待着。
当看到他从沉渊当中走出来的时候,这些阴鬼们眼前一亮。
他们的面上露出来了濡慕、崇敬的、朝圣一般的神情,万千的鬼众大军朝着他的方向跪下俯首,像是被风一浪接着一浪吹倒的麦田。
“王。”
他们这样称呼他的存在。
“王!”
他们这样恭迎他的诞生。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
“我是……宴潮生。”
“是百鬼天灾之主,此世万鬼之王。”
—【忒休斯之船】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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