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昼-09
这话乍一听上去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再仔细的去深入的细想一下的话,便会生出不寒而栗的后怕来。
毕竟被当做了养料的东西,便是用自身全部的营养和精华去供养,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作为养料的存在能够在结束了任务之后, 还留有先前的状态。
而若是这被当做养料的对象, 是一颗星球……
宴潮生像是想起来了一些什么, 面色逐渐变的难看了起来。
在以此身从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有下一位鬼王诞生并且攫取宴潮生的权柄之前,他变为独一无二的鬼之王, 对所有的非人的存在都拥有着不容抗拒的、绝对统御的权威。
所以他也得到了来自于那些精怪们的拜见,上至帝女,下至魍魉,无一例外。
然而宴潮生并没有见过蜃龙。
诚然, 这的确可以说是因为龙族性傲,不甘屈居于人下;也可以说或许是因为蜃龙尚且还处于沉睡当中,没有听到来自于宴潮生的呼唤——16岁的顾栖能够在和蜃龙的战斗当中取得上风,拿回那一双已经属于他了的眼睛,便足够令人惊叹。但要说那时候连自己的灵魂武器都尚未得到、根本不懂得如何运用自己一身阴气的顾栖能够斩杀一头龙,未免也太不把龙看在眼里。
那么宴潮生就更偏向于, 或许蜃龙在六七年后,的确已经死了, 死于这一株花的无底线的汲取。
他问那花:“你有名字吗?”
“加吉拉。”花回答, “我是那位隐秘而又伟大的存在的追随者, 自星空外侧而来,也终将要归于那一位尊贵的存在的身边去。”
宴潮生便扒开蜃龙更多的鳞片。
这样便能够看到,有无数苍白肿胀、像是泡胀了的尸体一样的的根须从球状的鳞茎下生长了出来, 牢牢的扎根在蜃龙的血肉当中。
那些根须繁茂而又粗壮, 足够长, 甚至会让人怀疑,如果现在将蜃龙体表的一层鳞片全部都硬生生的扒开的话,那么是否覆盖在其下的血肉上的,也全部都是这样的玩意儿。
“如果通道没有如你们所愿的展开。”宴潮生问,“还需要多久,你就会盛开?”
“最多再过去十年,如果通道还不能打开的话,我便会彻底进入成熟期。”
“到了那个时候,我与那个人类之间的约定便单方面的宣告破裂,为了能够结出珍贵的种子来,我会打破之前所有的限制,用这一颗星球来补充我需要的营养。”
它的根系会遍布每一寸土地,花粉会充斥所有的空间。这一颗星球上存在的任何的事物——无论是生命体也好,还是非生命体也好,有形的亦或者是无形的,都将会成为滋补它的养分。
而它会努力的开花,结种,最后回到星空的外侧,回到它的造物主和支配者的身边。
宴潮生掐指一算,脸色大变。
这花不能留了!……不是,这个虚幻空间不能待了!
以宴潮生对宴家家主的了解,他丝毫不怀疑这不择手段的东西在被他和顾栖打乱了全部的盘算之后,会狗急跳墙的去催熟原本就已经一脚踏在临界线上的加吉拉花。
原本还想要用更温和跟循序渐进一些的方式的……
宴潮生在心底叹了口气。
“听我说,七七。”宴潮生道,“你有一部分的力量遗留在了我这里,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希望能够帮你收回它。”
顾栖懵懵懂懂:“和这朵花说的事情有关吗?”
“对。”
“是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嗯。”
“好。”顾栖说,“那么我想要收回这份力量。”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的去完成。
在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顾栖愣了愣。
明明和宴乐认识没有多久,他却居然恍惚生出一种,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的错觉来。
不过,顾栖想,他也的确需要力量。
能够如臂指使的、比现在所拥有的更乖巧、更强大、能够用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的力量——
那是足够刻骨铭心的渴求,于是在念念不忘之下居然也产生了回响。周围的一切全部都停止,白色的光漫了上来,将无关紧要的存在全部覆盖。
然后,顾栖看见在自己的对面,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有着顾栖并不陌生的眉眼,只是眼角眉梢都染了一层的颓唐,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得他眼,上不得他心,像是一具游走在世间漫无目的飘荡的行尸。
“你是谁?”少年顾栖问。
然后他看见那个与他八分相似的青年看着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良久才给出了答案。
“我么?”对方说,“没出错的话,我应该是未来的你。”
少年顾栖皱起眉来。
那不是他所认可的、未来的自己应该有的模样。
他应该更加、更加的——
那是过去的自己。
顾栖看着稚嫩的少年,分辨出来了这一点。
少年的眼睛却亮的惊人,他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位来检查自己很久以前布置下去的课业是否有被好好完成的老师,顾栖能够在他的瞳孔当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说你是未来的我。”他听见那个少年问,“那么,我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你有做到吗?你有做好吗?
我们的应做之事,我们的应尽之责,我们对他的承诺。
你——
成为你(我)想成为的人了吗?
未来的你要交付给我的,是一份怎样的答卷?
顾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好。我曾经以为阿乐是我唯一的在意,也是连系我和世界的纽带,然而他却赋予了我除了他之外,第二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面的意义,让我在失去他的那些日子里面,也依旧有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顾栖看着过去的自己,斟酌着词汇:“我不确定你怎么想——我甚至不确定我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我知道,我不讨厌那样的感觉。”
他不讨厌那些崇敬的目光,不讨厌那些关心的话语,不讨厌来自于陌生人的善意,不讨厌被当做英雄,被当做末世的救赎和希望。
那像是已经成为了他新的责任,和应该去做的事情。
我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我理应能够做到除了我自己之外的,更多的事情——
他向过去的自己敞开了那些记忆。
年少的顾栖看的非常仔细。
尽管并不能够对那些记忆感同身受,但是他看见了未来的自己如何用力量去帮助他人,也看见了自己像是每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一样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与社会里面。
没有人喊他【鬼之子】,他们念他的名字,狂热的追随和信仰他,献上全部的喜爱与尊崇。
少年顾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那是如此陌生的感觉,就像是未来的自己说的一样,他无法确定自己对于这样的未来的感受是什么,但是他不讨厌那些汇聚在自己身边的笑脸与善意。
人类终究是群居的动物,只要还会说话、还能够思考,便没有谁甘心享受永恒的寂寥与孤独。
——那与死亡又有何异?
于是少年的顾栖也笑了起来,浅浅的,转瞬即逝,甚至因为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动作,脸部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但是那毫无疑问是一个笑。
他走上前去,拥抱了未来的自己。他的身躯如同羽化一般消散破碎,碎片像是星光般散落,然后融入到了更为年长的、剩下的那个顾栖的身体当中。
“所以。”顾栖说,“我觉得,我们成为了。”
成为了曾经自己希望成为的、那样的人。
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他像是听见有谁笑着回答他。
是,我知道。
这一片被鬼主构筑出来的虚幻的空间开始寸寸碎裂,天空与地面都出现了巨大的横贯的裂纹。只是顾栖并不去在意那些,他只是低着头,看手中两把银白色的□□,他失落依旧的灵魂武器。
只见枪柄上那两枚黯淡了太久的宝石终于重新亮了起来,内里像是流动着某种液体,是把光凝实之后才会拥有的光彩。
他举起枪,扣下了扳机。
虚构的空间终于破裂,宴潮生抱着他,森白的骨刺、幽蓝的鳞翼、漆黑的利甲,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顾栖的面前展露这般非人的相貌。
顾栖叹了一口气。
他动了动脑袋,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一口咬在了宴潮生的颈侧。
这一口咬的非常用力,用力到宴潮生都忍不住“嘶”了一声。
“七七。”他苦笑着说,“轻点,轻点哎。”
“就算是鬼也是会觉得疼的啊。”
顾栖没有松嘴,只是抬起手来,朝着一侧开了一枪。
从枪口中射出的并非是子弹,而是冰蓝色的光束。光束所过之处,即便是空间乱流也被冻结禁止,一路铺开条通往外界的路。
这是他在灵魂法器失落的时候,根本不敢去调用的力量。
宴潮生一眼就看到了枪身上流光溢彩的宝石,他“啊”了一声:“你的灵魂武器找回来了?”
“嗯。”顾栖说,“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我同自己和解,接受和承认如今的自己。”
“人类也好,鬼化也罢。我要做的事情不会更改,那么我就一直都是顾栖,无有不同。”
从来没有限制他的枷锁,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束缚。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少年白昼】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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