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的毛伊罕急忙勒紧缰绳,车厢内的三人皆因稳不住身形向前栽去。
慌乱之间,连素下意识扭身,往沈空濛身下扑去。
她耐不住疼,扑到地板上时痛吟从嘴角逸出。
沈空濛急忙滚到一侧,转头关切道:“连素,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连素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愿再吭声。
她自觉无用,帮不到主子,哪里还敢喊疼。
车厢内的人牙顾不上再盯着她们,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
主仆二人重新缩回角落,像两只猫儿一般睁圆眼睛,喘着气又凝神听外边的动静。
这还是第一次,这辆马车被拦下。
“下奴罪过,绝不敢拦苏恩其大人的车驾!下奴这就移开,求大人恕罪!”
毛伊罕的声音透过布帘传进车厢,一字一句满是敬畏,不再高亢、不再傲慢。
沈空濛与连素相视一眼。
车外,迎面,是个人物。
“扣下!”粗犷的男声听起来冰冷无情。
动作之间,另一位人牙的求饶声响了起来:“侍卫官大人,下奴的贱兄定是迷了眼睛!就算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尊贵的苏恩其大人不敬啊!”
求饶声、磕头声不断,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不停,听来这侍卫官并不打算宽恕两人。
无从知晓外边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但又能辨出一朝向车厢的脚步越来越近,车内的两人皆绷紧了身子,忐忑地靠在一起。
车帘被粗鲁地一把掀开,一同样蓄着络腮胡的健硕男子朝里探来。
他本一脸漫不经心,因为他们已经抓住了要抓捕之人。
只是没想到车厢内还藏有人,且是女人,他微微一怔。
而在用目光掠过沈空濛的脸时,他又明显地顿住了,脸上浮现出惊愕的神情。
来者臂膀赤|裸,异域长相,看起来更加不好招惹。
他的面色一变再变,十分诡异,这让沈空濛不敢轻易动作。
相视无言,终是侍卫官先有了动作。
他扭过头,朝后方端坐于马上的人大声请求道:“大人,请您亲自上前查看。”
“大人”闻言,翻身下马。他发问的语气中尽是疑惑:“哦,车内是何物?”
“是……两名女子。”侍卫官支支吾吾地答话。
这个问题,凭他这张笨嘴,实在难以讲清。
人牙子趁机挣扎两下:“大人,苏恩其大人!依您所见,下奴只是官府的小小人牙罢了,求您宽恕下奴吧!”
在南蛮,人牙子是不触犯律法的存在。
“闭嘴,安分点!”
侍卫官朝他们呵叱一声,碍于手中攥着布帘,无法迈步上前给他们一脚。
这两人真当大人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在为谁卖命?
看懂侍卫官的眼神示意,小侍卫加重了押着两人的力道。
人牙只好乖乖闭嘴,停止挣扎。因着尚不知晓自己的底细已被探清,此时又暗自祈求神佛,保佑自身没有性命之忧。
“大人”走到马车前停下,他不明白为何侍卫官会让自己亲自来查看两个女人。
女人,南蛮女人,他没有兴趣。
侍卫官朝他使眼色,他无奈地抿唇,俯身朝马车里看去。
待看清车内人的模样,他整个身子不由得一震,僵硬地卡在了原处。
侍卫官站在一旁掀着车帘,见状急忙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手臂,提醒道:“大人,街上耳目众多!”
沈空濛在同一瞬间看清了车外来人的面貌,她直直地与他对视。
她的瞳孔微微张大,眸子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闪过一丝喜悦。
“云……埋?”她口齿微张,颤着声音试探道。
他的瞳色与从前不一样了,身形与打扮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空濛能一下认出他,又有些不敢确定。
沈云埋还被侍卫官掐着手臂,轻微的疼痛无声提醒着他。
他倏然明白了侍卫官要他亲自上前查看的意图,因为是她。
居然是她。
侍卫官跟在他身边多年,看过他偷偷画下的她不同情态的画像,他定是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
即便如此,即便他确定马车里的就是她,沈云埋一时间也难以接受会在此地见到她,也不敢相信眼前之人被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愤怒掩盖震惊,怜惜掩盖愤怒。
“是我。”他哑声回应。
跪趴在马车旁的两个人牙听见沈云埋的回应,心中闪过一丝激灵。
应了,他亲口应了。
他们在庆朝,替乌仁其大人搜罗到的消息是真实的,是有用的!
以及,这个女子也不简单,她能让苏恩其,哦不,沈云埋应她。若是将这些通通呈报给乌仁其大人,他们定会被嘉奖,被重用!到时候黄金百两,妻妾成群——
两人相视一眼,自顾自激动起来。
沈空濛得到回应,心中绷紧了大半个月的弦终于松弛下去。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笃定念头,有他在,她应是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双眼轻合,身子向一旁倒去。
沈云埋反应迅速地倾身接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出马车,护在怀里细细打量。
他这才看清她此刻的情况,苍白的面色,眼下的乌青,即使晕了过去也紧皱着的眉头,还有她腕上带有半干涸半鲜艳血迹的勒痕。
他的小濛,他的明珠。
沈云埋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恨,他挣开侍卫官的手,迈步向前朝人牙子的胸膛踢去。
瞧见他恨极的眼神,侍卫官讪讪地收回手,不敢阻拦。
这一脚没有留情,用了十成的劲道。
毛伊罕直接被踢飞,整个身子撞散了街边的小摊,滑出一地血痕。
“大人!”侍卫官眼见那人大口大口地吐血,命怕是保不住了,急忙压着声音又道,“得留一个活口!”
沈云埋深吸一口气,克制住继续将两人千刀万剐的冲动。
他抱紧怀中的人,大步向前走去:“就交由你来审问。所有人,即刻回府,传圣医!”
-
来时没驾马车,归时沈云埋直接放弃骑马。
他瞧着沈空濛苍白脆弱的模样,只觉得她再经不起颠簸。
他就这样抱着她,一路大步走回了府邸。
圣医先前匆匆赶到,此时正候在门口。他见此情状,大吃一惊,但终归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者,他很快又识趣地低下眉眼。
府邸的奴仆掩下面色的迷茫,以苏恩其大人的态度来看,他们此刻最好手脚利落些。
沈云埋轻手轻脚地将沈空濛平放到自己的床榻上,随后接过下人递来的剪子,剪断嵌入她皮肉的麻绳,细致地将其捻起,清理干净。
明明看着都是小伤,但他总感觉心里揪着,疼得厉害。
余光瞥见沈云埋满脸的虚汗,圣医顶着压力为沈空濛诊治。
良久,圣医在沈云埋愈显急切的眼神下说道:“苏恩其大人,这位姑娘虽只在手腕与脚腕处有两处破开的伤口,但伤口附近皆有淤青,应是撞击硬物所致,下奴猜测其腰腹与其它部位还会有大片淤青,但下奴不敢冒犯姑娘。”
“去寻位女圣医来。”沈云埋闻言,转头就拨了人去寻女圣医。
圣医接着禀报:“另外,这位姑娘双眼布满红丝,额冒虚汗,呼吸不稳,应是精力严重耗损之故,同时休息严缺,导致过于疲惫。姑娘的身子如此空虚瘦弱,今日夜里恐会突发高热。”
“那用些什么药才好?”事关她的安危,沈云埋耐着性子询问。
圣医递上常用的药膏与方子:“这副药膏涂于破开的伤口处,这副用在淤青上,切记破开的伤口不可沾水……若是姑娘半夜起了高热,便煎了这副方子,尽快让其服下,该会无生命之险。”
沈云埋接过药膏与药方,揣进自己怀里,点头道:“多谢。近日你就居我府上,直到她身体康健为止。”
圣医对此安排并未感到意外,他恭敬地退后,行礼:“下奴听令。只是国主那边……”
“这你不必忧心,我自会差人为你向国主讲明。”沈云埋起身,他需得快些为小濛挑选侍女,还有暗卫,这样他才能在公务缠身时安心外出,“你安心在此为她诊治即可。”后迈步向外走去。
“是。”圣医低头应下,跟在沈云埋身后走出房门。
他低着头,无人瞧见他微妙的神色。他心想,苏恩其大人不愧为当下风头正盛的左丞相,自己身为钦点的圣医也能任凭他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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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沈空濛在丑时正刻突然起了高热。
云埋在傍晚时分便吩咐厨房的人时时准备着,免得误了她喝药的时辰。
人昏迷着,药只能喂着饮下。
给昏迷的人喂药并不容易。
沈云埋怕误了时辰,心里着急,但沈空濛此时吞咽极缓,他又担心喂快了会呛着她。
所以他人虽端端正正坐在脚榻上,一勺一勺贴心服侍着,但额头上却急出了豆大的汗珠。
一旁的侍女们见此情景,憋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这姑娘出现得突然,但在府中的地位却已不容撼动。
谁瞧不出来她是苏恩其大人心尖尖上的明珠。她们之所以不敢贸然出声,也是害怕会坏了什么事,这样她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呼——”
一碗药见底,沈云埋将瓷碗放在一旁,甩甩酸软的手臂,这才发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汗湿了。
侍女们早就发现了,见药已顺利喂下,便轻声询问道:“大人,是否需要备水沐浴?”
沈云埋将空碗与药勺递给她们,自己并未从脚榻上起身。他摆手让侍女出去:“不急,先待她高热退去。”
侍女们相视几眼,不再多话,安静地出了房门。
直到天际拂晓,沈空濛的高热才完全退去。
手心触碰到的温度不再滚烫,沈云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起身,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四肢。
又俯下身子替沈空濛拭去细汗、掖好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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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空濛高热消退、没有反复,肌肤上的伤口也在愈合。
但沈云埋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阴沉。
圣医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按理说,这位姑娘早该醒了啊……”
他眼神四瞟,眸子深处净是慌乱。因为他并未说谎,以他行医的判断,沈空濛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使她无法醒来的伤处了。
“但人就是没醒。”沈云埋声音低沉,暗含不耐与急躁。
圣医没有法子,此刻已经开始忧心自己的性命,只能道:“是下奴医术不精,求大人责罚!”
说完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圣医的头磕在地上,只发出了一声闷响。
因为地板上新铺了层地毯,是沈云埋前几日为醒来后的沈空濛准备的。
他记着她畏寒,而地板阴凉。
但她还没醒。
无用的东西。
沈云埋厉声赶了碍眼的圣医下去,后又惶惶不安地看着睡相安然的沈空濛,兀自沉思着。
连素次日便已醒来,此时正站在一旁。她弱弱出声提议道:“要不,寻一位庆朝郎中给小姐看看?毕竟那位圣医连号脉都不会呢……”
连素在云埋的左丞相府里待了好几日了,却还是没有适应南蛮几乎人人都蓄着络腮胡、光膀子的模样,譬如那位圣医,她更觉得他是杀猪的屠夫。
有着这层心理,她一点儿也不信任他的医术。
“就是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能不能寻到一位医术好的庆朝郎中……”
连素口中咕哝着,她知道如今沈云埋有权有势,位极人臣,也有心待小姐好。但这里是异域国都,南蛮小国只与庆朝西境接壤。
“我派一队亲卫去寻。”沈云埋点头,连素的话带着一丝希望,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连素说的不错,早该为小濛寻一位庆朝郎中的。
方才那位圣医曾被国主派给他使用,可能是他身强力壮,也有已经来到南蛮一年多、适应了水土风气的缘故,圣医的方子对他颇有疗效。
至于小濛,小濛身娇体弱、初来乍到,是他没考虑清楚,这些野蛮人的方子或许有些偏了。
沈云埋的亲卫代号为“影”,正是因其行动迅速、动作利落,沈云埋也给足了他们权限与银两,很快,他们便从庆朝境内带回了一位郎中。
且若非郎中名声在外又年事已高,他们还能更早几日将他带回。
此时的沈云埋已经变得十分易怒了。
每日给昏迷的沈空濛喂稀粥,瞧着她吞咽艰难的样子,他都会厌弃自己的无力,同时又会因为恐慌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
左丞相府的奴仆纷纷将心脏提到嗓子尖做事,生怕出了差错。
人人都在盼那位姑娘快些醒来。
郎中迈进屋子,沈云埋一言不发地退身到脚榻上,给老者腾出地方为她诊治。
郎中已近耄耋之年,他全然无视沈云埋投来的阴沉又锐利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把着沈空濛的脉搏。
好一会儿,沈云埋等得没了耐性,初要张口,又被老郎中一句“肃静”压了回去。他不情不愿,可也不敢造次,因为这位郎中看着是能瞧出些名堂的人。
许久,老郎中收回把脉的手,慢条斯理地用锦帕一根根擦拭着手指。
“老先生……”沈云埋被他这番不紧不慢的动作磨得没了脾气,他哑着声音开口,“她已经昏迷十几日了……”
“期间是否能顺利进食?”老郎中一边擦手一边发问。
“可以,但一次不能食太多,也不能食太快。”沈云埋老实回答。
“期间可有用什么补药?”
“没有……她身子弱,我不敢贸然用药,只每日让厨房换着熬粥的食材。”沈云埋皱眉,是不是因为缺了补药?
老郎中了然般缓缓点头。
他将用过的手帕丢在地毯上,转头看向云埋:“这位姑娘在昏迷之前,可曾遭受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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