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埋步子不稳,却倔强地挺直着身子。小厮不如他壮健高大,扶着他走路很是吃力。
费尽力气,终于将要走近院子门口,但又半路杀出来个大小姐。小厮此时躬身回话,还要苦撑着这么大一个醉鬼,心里着实委屈。
沈云埋酒品不错,醉后不吵不闹不乱吐,但就是心里惦记着要快些就寝。
他被小厮搀扶着,迈开步子便只想着要回到屋子里睡觉,只在刚下马车时,抬眼看见了自家府名牌匾,清醒了那么一刻,挣扎着吩咐小厮,别让小濛瞧见了他这副醉样。
这下当路迎面被撞见了,他也无知无觉,醉得七荤八素地绷直傻站着,耳朵里听不进东西。
待迟钝地意识到已久站一会儿没动后,才动动手肘,吩咐小厮:“回屋。”
小厮战战兢兢:“大人小姐问下奴话呢”
“小姐”沈云埋哑声嘟囔,只听声音倒不像喝醉的人,“小姐”二字在他嘴里滚了两圈,他猛地反应过来。
沈云埋抬起眼,看见面前站着的人。“小姐!”他眼睛瞪大,眼瞳乌黑,深处却是朦胧一片。
原来沈云埋喝醉酒是这副模样,沈空濛无奈扶额,摆摆手让小厮赶紧带人进去。
“你去传圣医过来。”沈空濛转头拨了连素去叫圣医,毕竟是叮嘱了不能饮酒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圣医将医箱搁在矮柜上,褪下沈云埋的衣衫查看他的伤处。
沈空濛坐在外厅,静等圣医出来回话。
等待间隙,一声称有事禀告的侍卫进了院子,沈空濛让他候在一旁。
侍卫是异域长相,一看就是南蛮人,但他却不同南蛮男子那般赤着胳膊。他穿着侍卫服制,领口将将卡在喉结之下,肌肤被包裹住,不露出一丝一毫。
不过,既然能进得了沈云埋的院子,那该是没有威胁,沈空濛便没有分心提防着他。
侍卫来后不一会儿,圣医从里间出来了。
瞧着圣医神情不妙,沈空濛担忧地问道:“如何,可有什么大碍?”
圣医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开口:“大人这大人饮酒过多,这已是醉极了。身上的伤口都肿|胀了起来,周处也起了敏异反应,如此这伤没大半月是好不了。此刻大人身上该是疼得厉害,哎。”
沈空濛攥紧手中的帕子:“疼得厉害?可他……却没出声啊?”
圣医摇头,沈空濛一下便什么都懂了,云埋这是忍惯了,即使在醉酒后也下意识地隐忍着。
圣医不敢对主人家问责,只道:“还请小姐多劝诫大人,今日饮酒过量已是伤及肺腑……为了伤势着想,切不能再多饮了。”
沈空濛点头,她深感老人家言辞恳切,便差了院里的小厮送府医出去。
听搀扶云埋回来的小厮说,白日里他同另一名小厮一直候在宫门外,也就是说,云埋今日一直都待在皇宫里未曾出来过,那必是在宫里饮的酒了。
若是在宫里,云埋又是当今左丞相,便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不顾伤势喝这么多酒了。
沈空濛估摸着事情首尾,想不明白为何南蛮国主会命云埋喝这么多酒。
她只能联想到昨日沈云埋说的入宫窃取兵符一事……莫不是,国主已经对云埋起了疑心?
人还睡着,一切都只是沈空濛的胡乱猜测,她想等他醒来后一问究竟。
依旧候在一侧的侍卫看出了沈空濛要等的心思,犹豫着出言提醒道:“小姐,大人饮酒过多,醉得厉害,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
“啊。”沈空濛仰头看向出声之人,“是吗?”
她从前很少见到酒醉之人,阿爹与嫡兄都少有烂醉如泥的时候。
“是,下奴不敢欺瞒小姐。”
这侍卫说话带着一股奇怪的腔调。南蛮小国,流通的官话便是庆朝的官话,沈空濛上街玩儿时听到市井百姓说话亦是标准的,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调调。
“我知道了,那你也明日再来禀报吧。”沈空濛站起身,瞧着屋里屋外虽有其它侍卫守着,但担心这眼生的侍卫会趁人不注意使什么黑招,便带人一同离开了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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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云埋从宫里回来,径直走到了沈空濛的院子里。
今晨他刚起,便感觉头疼得厉害。
沉重的眩晕感还未散去,就直接被小厮一通“昨日回院子的路上撞见了小姐”的禀报吓得清醒。
所以他刚一下朝,便急急地来了。
见到了人,方想开口解释一番,那人却直截了当地说道:“是不是南蛮国主疑心于你,灌你酒想瞧你反应,看你伤处会不会疼?”
沈云埋讶异地张了张口,小濛竟如此聪慧,他点头:“是如此。”
“那你被他瞧出异样没有?”果真如此,南蛮国主还真是恶毒,沈空濛愤愤地作出评价。
“该是没有。”沈云埋其实有些不确定,“几杯刚下肚时,身上确实疼得厉害,我已尽力忍耐。”至于有没有被识破……只能说当时国主面色无异。
“可你不是说,你白日冒险进宫就是为了能摘去嫌疑吗,怎的还是被试探了?”沈空濛将凉温了的白水推过去,昨日圣医说,酒水与茶皆是不能喝的。
沈云埋接过杯盏,抿了一口:“昨日有许多官员一同被叫去了,他不单怀疑我一个。”
“……老狐狸。”
沈云埋被她的形容所逗笑:“今日按常时放朝,没留人,不过老家伙疑心病重,怕不似表面这般无事。”
“但你可不能再饮酒了。”沈空濛忧心忡忡,“昨日府医看过你的伤势,已经万分不妙了。”
“哎,但若是南蛮国主再叫你喝,你也不能推拒”
在沈云埋的心里,小濛为自己担忧的欣喜与不愿她为这些事烦恼的纠结搅合在一起,五味陈杂。
他将这杯带有些甜味的温白开饮尽,说:“是这个理,怎么都避不过,小濛,别再忧心伤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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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那日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朝中官员皆未再被国主留下灌酒试探。
估摸着是南蛮国主就此打消了疑虑,沈空濛逐渐放下心来。
这日午后正悠闲着,沈空濛与连素主仆二人挪了椅子在院子里用些茶水点心,便见赵山泉从外边直愣愣地跑了过来。
沈空濛放下手中的茶水,从椅背直起身子问道:“赵大哥,这是怎么了?”
赵山泉停在她几步开外,匆匆行了一礼,嘴里还不断喘着粗气:“回禀小姐,呼,今日轮到卑职随侍大人左右。半个时辰前,卑职方要随行大人出去,可大人不知怎的,呼,偏不让卑职跟着,还指出些无关紧要的事务让卑职去办。”
“嗯”沈空濛不好说些什么,“云埋自是有他的考量在吧,他既不要你跟,你便不跟就是,怎的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连素从袖子里递了张没用过的帕子过去。
赵山泉连忙接过,道了声谢。
他眼睛微眯,这日头晒着,跑了来回一趟,身上热得很:“卑职担心大人安危,怎能没侍卫跟着啊?于是便擅自跟了去。大人身上剑伤未愈,坐的是马车,倒没有察觉到卑职跟着”
帕子被汗水浸了个半湿,赵山泉有些不好意思,手足无措地没有递回去。连素笑笑,主动地伸手接了回来。
他接着说:“卑职一路跟着,竟瞧见大人进了藏香阁!”
沈空濛眉间一跳:“藏香阁听着像、像是个烟花之地。”
她惊讶地捂住嘴,倒是没有立即相信:“不会吧。”
云埋才不像是去那种地方之人。
赵山泉摆摆手:“小姐放心,自我跟着大人以来,他便从未进过那种地方。平日里路过,瞧都不会瞧一眼,就是那阁里的老鸨出来拉扯吆喝,我们大人也都会嫌恶地将她呵斥回去。”
“那云埋进这种地方,才是蹊跷所在?”沈空濛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是啊!”赵山泉狠一拍手,“大人从来都远离此地,今日却主动进了去,还不准我跟着,真是奇了!方才我不敢跟近了,也没进那阁里去,只听里边的莺莺燕燕说着‘给贵人备些好酒好菜来’小姐,你说大人去了里边,究竟”
“酒?”沈空濛近来对这个字十分敏感,“又要饮酒,即使不是在国主眼皮子底下,也要饮酒?”
“卑职正是想到此,才特来寻小姐的。”
虽是不满,但沈空濛并未打算干涉,听到赵山泉这个说法,沈空濛道:“难不成赵大哥心里自有了主意?”
“说来羞愧,我一七尺男儿竟要来劳烦小姐。”赵山泉点头,他确有想法,“我与大人生死之交,他几乎从不隐瞒些什么,今日之事,必是遇到了难处,不让卑职知晓,怕也是觉得卑职于那事无用。卑职自知愚钝,又占着大人身边一等侍卫官的位置,使大人缺了军师贤助,哎。”
“但如今小姐在此,大人也道小姐聪慧异常”
沈空濛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赵大哥,你不会是想要我去那藏香阁”
赵山泉忙道:“卑职知小姐千金之躯,冒然进那种地方怕会损了小姐的清誉,这卑职也想好了,小姐可扮作男子,由我引路,那些腌臜物件,一样也碰不着小姐。”
连素在一旁早就忍不住了,她上前一步:“我家小姐,怎能扮作男子,还去那劳什子藏香阁,不可!绝对不可!”
赵山泉闻言,面露惭色。
沈空濛将赵山泉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这计策乍一听确实荒唐,但她明白,这也是赵山泉情急之下的无奈之请。
她素来是个胆大的,沈空濛拍拍连素附在她袖子上的小手:“连素,冷静些。如今你我身在异乡,与身在京城时当以两事论。”
赵山泉出的是个蠢法子,只是沈云埋进藏香阁一事古怪的很,亲近之人皆被瞒着。
她也不想再看到他醉醺醺地回府、浑身伤口肿|胀疼痛不已的模样。
罢了,命都是他救回来的,豁出去了。
“备马吧。”沈空濛目光坚定,“赵大哥,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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