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埋将一角带有凌云楼标徽的纸张对折两下,放到烛台跳动的火焰尖上,沉默地看着纸张迅速地被火焰吞噬干净。
假命令又出现了。
这个假冒侍卫果然不是个小人物。
即便他以救出他被囚双亲的条件来说降他,也不能扭转他那颗为背后势力卖命的忠心。
不过,在地牢里的那番功夫并非全然白费,假冒侍卫所说双亲被囚禁的消息不像是假的。能做出这种事情、让人即使得到左丞相的承诺却依旧不敢轻易背叛的幕后黑手,放眼整个国都,也只有一两个。
南蛮右相,阿其仁木格。
或者是第三圣子。
第三圣子是个聪明人,城府也深。派奸细到左丞相府一举他或许干的出来,但在立储之前,冒着暴露的风险给自己下毒这种事,绝不会是想要得到自己支持的第三圣子干得出来的。
那便是春狩时还说着“若彼此互不干涉,则相安无事”的阿其仁木格了。
本来沈云埋就没全信他说的这些话。
只能说他小心谨慎是真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也是真的。
老匹夫爬到右丞相一位,那张嘴可是有着不小的功劳。
或是威逼利诱,或是蛊人心魄,一个不少。
对付他,总是要下一些血本的。
不过,西域的小虫固然珍贵,沈云埋却不觉得可惜,最终的目的反正是达成了。
况且唯有那一颗珍珠在他心里称得上是珍贵。
如今背后主使八九不离十便是阿其仁木格了,当下只要再抓出府内另一个奸细,此事便可暂且了结了。
沈云埋向后一仰,靠到身后的椅背上。
放假冒侍卫出府那日,全程都有人盯梢。
他到底是如何在避开众人视线的同时拿到了假命令。
关押他的屋子有五六个侍卫一齐把守,几乎算得上是密不透风。人在出府后更是贴墙行走,无人同他接近。
沈云埋思来想去,都找不到他的破绽。
唯有一点有些不寻常,但算不上破绽,那便是当日无人在他曾住的屋子里放假命令。
但这只能说明他在地牢里边被审问时谎话连篇,没有将真正的交接假命令的方式吐露出来。
对于更进一步的东西,似乎是没什么帮助了。
那日沈云埋看见的各个场景当场就被他刻在了脑海里,此时是翻来覆去地回想。
究竟,是如何拿到的假命令。
沈云埋鲜少遇到这种令他一筹莫展的事了,连用晚膳时都分着神想着。
这很快被沈空濛察觉出来。她是闺阁千金,再喜食也有一套细嚼慢咽的规矩礼仪在,以往沈云埋陪她用膳,会跟着放慢用膳的速度,不让在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在动筷。
今日却是一下一下接着往嘴里塞着米饭,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在想些什么?”
下午的茶点是金兰沙那小丫头做的,甜而不腻,精妙可口,沈空濛用了许多,晚膳吃了几口便不再想动筷了。她放下筷子,见旁边人一副出神游离的模样,便张口问道。
沈云埋瞬间回神,正用膳呢,他的视线下意识扫过大小姐的饭碗。他自是知道自己忘记放慢速度了,但沈空濛却比他先放下筷子,他皱眉,不答反问:“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怎么才用这么一点。”
沈空濛吐出个舌尖,有些不好意思:“下午茶点用多了,不想再吃了。”
见沈云埋又要开启难得一见的话痨模式,沈空濛赶紧将话再问了一遍:“你方才想什么呢,用膳都不甚专心。”
没什么好隐瞒的,沈云埋垂下眼睫,将今日收到的消息和心中的猜想统统告诉了她。
沈空濛当日也去盯梢了,她跟在沈云埋身后、藏于暗处时十分兴奋,观察得不如沈云埋仔细,但亦清楚地记得,当时确实没有任何人与冒牌侍卫相接触。
“他未曾与他人挨得近些,更未曾触碰过其它物件,譬如桌子、椅子。”沈云埋说出更多细节。
“会不会是有人看馄饨摊里客人多,趁乱塞给他的?”
沈空濛话音未落,就已把自己的说辞否定了。若是如此,那何须假冒侍卫再跑一趟,那人直接将假命令给摊主不就成了?
两人同时陷入了疑惑中。
沈云埋安静地用完膳,打算趁着天还未完全暗下来,沿着冒牌侍卫走过的路勘查一番,看看是否会发现些旁的东西。
他正欲起身,想要告诉沈空濛不必因此时扰了心神,手腕突然被她伸手按住。
“我觉得,蹊跷之处应该在府墙上。”
沈空濛不怕在沈云埋面前说错话,他给足了她信任与安全感,故而一有想法便会说出来。
“墙上这是何解?”沈云埋首先怀疑的也是假冒侍卫贴着走的府墙,毕竟那是他除了馄饨摊之外的唯一接触之物。
但府墙上什么都没有
等等。
沈云埋倏地眼神一亮,她的意思是
沈空濛见他神情变了,知晓他是懂了:“或许是墙上某块砖头被动了手脚?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我是这样想的,另一个奸细躲在府墙内,待那侍卫走过时,将砖块抽出,然后把假命令从洞里递出去,侍卫表面无事发生,但里侧贴着墙的那只手却接过了写着假命令的纸张”
她也想过将纸张揉成一团抛出之类的,但那动作幅度太大,盯梢的侍卫不可能没发现。
砌府墙的砖块太多,沈云埋将赵山泉传召到院子里,让他带几个得力的人到小门附近、假冒侍卫走过的地方检查墙上的每一块砖头。
天要黑了,赵山泉接过命令,即刻便带了七八个人到府墙边上去。
若真是墙上的砖块被动过,那要抓到藏在暗处的奸细,需得让假冒侍卫再递一次消息。
所幸他还被关着,对府内的其他事一概不知。出入小门的奴仆不少,但越过草丛、靠近旁边府墙的几乎没有,若有靠近赵山泉一众侍卫的人,当场拿下便是。
等待赵山泉回来复命期间,沈云埋试图哄着沈空濛再用一小坨米饭。他方才出神想事情,竟放任她只夹了几口菜吃,一粒米都没用。
这到半夜,不得饿坏了脾胃?
沈空濛肚里没什么饱腹感,只是不想吃旁的膳食了,被沈云埋各种话语哄着,讨价还价再将那团米分去了些,勉强让肚里有了些米饭。
赵山泉去了有好一会儿,最后是带着笑容回来的。
沈空濛同云埋相视一眼,结果应该同他们猜想的差不了多少。
赵山泉直奔两人面前,一副瞧见仙女下凡的表情,他单膝跪地行礼,语气激动:“夫人,你真是太聪明了!”
他从前只以为沈空濛在制住云埋的方面有些方法,毕竟人家心里面有她,她还是沈云埋的旧主。
但由此次抓内奸一事,沈空濛提出了两个绝佳的主意,这让赵山泉对她刮目相看,觉得这位闺阁千金真是十分、万分聪慧。
这类夸赞沈空濛听过不少了,无论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她用帕子掩唇浅浅一笑。
沈云埋扫了赵山泉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结果如何?”
赵山泉这才开始禀报:“不出夫人所料,那一带府墙上果然有几块砖头是松动的,卑职与几位兄弟都一一看过了,共有四块,都能取出来,且皆在同一高度,男子走过时略微动下手腕便能取到放在洞里边的东西。”
他摆手,让在院子里候着的两名侍卫进到屋子里来。
俩侍卫一手一个砖头,赵山泉兴奋地指向它们:“大人,夫人,这便是那四个砖头!”
沈空濛面色一滞,没想到赵山泉将这四个砖头带回来了。
沈云埋毫不留情地骂过去,他与赵山泉私交是不错,但公事只是公事:“你将砖头带回来做甚?这不是明摆着要让那奸细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手段?还不快让人偷偷放回去!”
赵山泉脸色大变,他发现砖头时过于欣喜,想着都带回来,大人与夫人或许会在上边看出些什么,就让人把砖头拿着一起回来了。
“那那那你俩赶紧啊!”赵山泉对身边两人吼道。
俩侍卫匆忙从地板上起来,转身带着砖头走了。
幸好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此时也正是奴仆们用晚膳的时间,这让此事暴露的可能性大大减小。
赵山泉犯了错,兴奋劲消退了不少,他弱弱地向沈空濛提问道:“夫人,你是如何发觉府墙上的砖块有蹊跷的?”
问完后小心瞅了沈云埋一眼,沈大人要是不高兴了,可是会让他闭嘴的。
沈云埋没有制止他,他同样好奇小濛是怎么想到的,方才赶着时间下命令,又哄她吃些饭,没来得及问。
“因为下雨天啊。”沈空濛知晓自己立了大功,已经在喜滋滋地想回京城后怎么向皇帝表哥邀功要奖赏了。
看赵山泉依旧不解,沈空濛继续说:“南蛮皇宫和贵族府上的屋顶、墙顶都不用瓦片,故而墙上也没有挡雨的屋檐,但左丞相府小门对面住的是寻常人家,是有屋檐的,当时下着雨,那侍卫却依旧选择贴着左丞相府的墙走,而不去另一边的屋檐下避雨,我便觉得有些奇怪。”
听过详细解释,赵山泉还是摇头:“那么小点雨,一个大男人有啥需要避的啊。”
赵山泉的看法不无道理,别说他们这群暗卫行动时风雨无阻,就是普通的男子出行中途遇到这种微微小雨,也不会想着如何避雨。沈云埋想,如果只有他,怕是很久都想不到这点。
藏在暗处的奸细通过府墙上的砖头洞递出假命令已成既定事实,沈云埋亲自去了关假冒侍卫的院子,命他再递一次东西。
他说话时面无表情,不显恼怒,更不显算计,假冒侍卫或许是觉得同伴递消息的方式天衣无缝,不会这么快被发现,没多想便乖顺地答应了下来。
递消息那日,天气晴朗,假冒侍卫还是老路线,贴着府墙往馄饨摊走。
府内,与他配合的奸细估摸着外边人的位置,在草丛上往前挪了两步后轻轻取出了一块砖头。
方一将假命令放在洞中,几名侍卫便从后边将人包围起来。
沈云埋站在包围圈外,冷静地看着手下行动。他听见外边的人同时将假冒侍卫扣住了。
沈空濛藏在沈云埋身后,此时正扒拉着他的手臂,上半身斜着探了出来。
她一脸惊讶,呼道:“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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