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初春。
京城各府上正是忙碌的时候。
荣国公府的内务管家沈九向荣国公求了个恩典,想要将他托人养在城外庄子上的义子接过来。
沈九出身于荣国公府沈氏的一脉旁支,算是荣国公的远脉亲系,他又是因为忙于国公府内务无暇照顾幼子,才将孩子放在庄子里让嬷嬷养着,荣国公便准了他的请求。
庄子位于城外京郊,半日便足够来回。得了准允后,沈九立马就花银子雇了辆马车前去接他这个只在幼时见过的义子。
沈九这个人是国公府里出了名的自私抠门,他此番费心费力费银子要将义子接回,大概是算着他已经长到八岁,且传回来的消息说这是个结实健康的孩子。他估摸着若是再不把人养在身边,这孩子便会同他这个养父不亲,以后就不愿意给他养老送终了。
那可不行。
郎中说他这辈子是不能有孩子了,这义子是他将来唯一的倚靠啊。
沈九掀开帘子探头向外看去,发现已经可以看到庄子的屋顶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便瞧清庄子门口站着一老一小,是老嬷嬷牵着小云埋,也就是沈九的义子,正站在庄子门口等着。
马车停下后,他一刻没耽搁,先叫车夫将一旁的粗布包裹搬上马车,自己则下去牵过了云埋的手,道:“孩子,跟爹回府。”
“爹…”沈九对沈云埋来说无疑是陌生的,但老嬷嬷已同他讲过他的身世:被遗弃荒野、被沈九捡到、被送到庄子莫嬷嬷手上养着…
“嗯,孩子,时候不早了,咱们走。”沈九满意地点点头,这孩子看起来十分乖顺。
他紧牵着小云埋的手就要往马车上去。
“嬷嬷…”云埋没料到见着义父第一眼后即刻便要与养大自己的老嬷嬷的分别,他有些慌张,心里并不愿离去。
他挣扎着要把手缩回来,又记起老嬷嬷方才的叮嘱,挣扎的力道遂小了些,语气里含着请求:“爹,能否让我同嬷嬷道个别?”
沈九想,就不该因一时兴起,便亲自来接这孩子。府上的内务已经耽搁些了,他手底下可有几个不省心的小厮,怕是正趁他不在,偷偷分了他的油水。
“爹在府上还有事,不要胡闹。”沈九眉间浮现不耐之色,施力硬拽着沈云埋往马车上去。
站在一旁的老嬷嬷无声淌着泪。
当初沈九之所以请她帮忙养大孩子,是因为她要的银子是最少的。但其实她只是觉得孤身在庄子上活着落寞,有个孩子在膝下后日子便好打发。倘若沈九不给银子,她也是愿意的。
“好孩子,随你爹去吧。”老嬷嬷上前两步,颤巍巍握住云埋的另一只手。
这只小手嬷嬷平日里常牵着,她熟悉的不得了。五个指头上都生了小茧,是握斧子劈柴的缘故;手心上还有几道疤,是因为云埋好动,老是往树上或是石堆上爬…
“千万照顾好自己啊。”孩子本就不是她的,如今应该是要永远离开她身边了。嬷嬷年轻时就清楚沈九的脾性,多疑是刻在骨子里的,她不能说什么“以后再来庄子看她”的话,否则会害了这孩子将来的自由。
她压着发酸的鼻腔,狠心将云埋往车上推。
“嬷嬷…”云埋性子虽顽了些,但很听老嬷嬷的话,“那我以后…”
“快走吧。”老嬷嬷打断他的话,松开他的手,退后几步方便马车掉头离开。
沈九将云埋推搡进车厢里,自己在另一侧坐下。
他掀开车帘,冲老嬷嬷点点头:“晚些日子我会叫人给您送些银子来。”然后利落地放下帘子,冲外高声道:“走吧。”
马车夫听令挥动鞭子,打马掉头离去。
不知道嬷嬷是否还站在原地,云埋想掀开沈九那边的车帘看看。离了嬷嬷的身边,他心里总感觉不安。
“别乱动,坐好。”沈九睨了眼挪身过来的小云埋。这乡野间长大的孩子回到国公府里,怕是会坏了规矩,甚至冲撞贵人,看来还是需要好好□□一番。
“爹,我想…”
“我叫你坐好。”沈九将他按回座位上,闭上眼镜语气冰冷地说道,“以后要好好学规矩,好好守规矩。”
“可是…”云埋再次开口,但瞧见义父满脸的不耐,他自己便噤了声。
沈云埋缩在车厢的角落,心里的不安爬到脸上。
他的手指绞在一起,一颗心跟着马车轮子的轱辘声不停地翻滚。
可是。
可是他不想走啊。
-
此时的云埋心里虽万分不情愿,但却不敢忤逆陌生且不显慈爱的义父。
他随着马车来到了荣国公府。
——好气派。
沈云埋抬头望着“荣国公府”的牌匾,小嘴刚一张开,就被沈九抓住了小臂,往旁边拖拽着走。
“不得喧闹。”沈九想尽快把沈云埋安顿好,早些去处理今日的内务。他一路快走拽着云埋从后门进了府里,丝毫不心疼身后的孩子狼狈踉跄的模样。
“以后这便是你的屋子。”沈九将沈云埋带到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很小,里边只放置了一桌、一椅和一张简陋的小床。
“为父的屋子就在旁边,但平日若非有要事不得来打扰为父处理庶务。”沈九松开云埋的手臂,又对着屋子上下打量了一道,“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套床单被褥来,你且在屋子里等着,不许乱跑。”
说罢,他冲云埋点点头,自顾转身离开了。
“…”全程被安排得明白并无机会开口插话的云埋呆楞着站着。
那他,现在该做些什么?
若是还在庄子上,按照从前的安排,该是帮着嬷嬷准备午膳了…
但义父说要他在屋子里等着,说要他守规矩、不许乱跑。
好吧。
云埋走到连一张粗布都没铺着的木板床旁,双臂一撑坐了上去。
那他就等着吧。
-
“咕噜噜——”
瞧着外边的日头,当下应该已经过未时了。
沈云埋一直坐在小床上,可没有等来任何人,无论是给他送被褥的人,还是接他到这间屋子里的义父。
好饿。
沈云埋低头捂着肚子,晨时因有些要与嬷嬷分别的悲伤情绪,他早膳并没用多少。早些时候在马车上时,他其实就感觉胃中空空了。
好疼。
因为饿了太久,肚里已经揪着疼起来了。
义父应该是太忙了吧,沈云埋叹息一声,那现在去义父屋子里寻他,应该算是“有要事”吧。
这样想着,沈云埋轻手轻脚地下床,右手依旧按着肚子上,边走边试图抑制疼痛。
义父的屋子是哪间来着?
这间?没有人。
这间?也没有人。
沈云埋从自己的小屋出来,挨个推开这座院子里的门。当他再一次回到自己屋子门前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这院子里根本就没人,义父现在没在他屋子里。
“…”
“咕噜噜噜——”
沈云埋的肚子又叫了,声音比起之前更响更长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没什么能忍疼的韧劲,沈云埋之前也是被老嬷嬷宠着养大的——
他还没有挨过饿。
肚腹中像有支剑刃硬要破开皮肤突出来一般,没法子,沈云埋只得迈出院子,想要去其它地方找点吃食。
这府邸好大。沈云埋边走边想,这里完全不似他以前待过的村子,走了好一阵了居然还没看到个人影…
诶?前边好像有两个人。
嗯,她们身上穿的颜色好鲜艳,看着也柔软,他只见过粗布制成的衣物。
沈云埋思绪云游了一瞬,远处的两个侍女就已经迈着匆忙的步伐消失在拐角了。
…这个府邸里的人都是如此忙碌啊,原来义父没有骗他。
云埋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想,若是再遇到人,定要抓住机会询问厨房在何处。
顺便将拿取被褥的地方一并问了吧,义父这么忙,或许早将让人给他送被褥的事忘了。
沈久是内务总管事,他的院子就他一人居住。那院子地处下人所住院落的外围,采光最好,少有晦味,离荣国公府的后宅也近。
即使沈云埋走得不快,当下已进了后宅腹地。午后国公夫人尚在午眠,庶出少爷小姐们一般不敢出去自己的院子。
云埋这一路再没碰见人,他感觉有些渴了。
沈云埋现在又饿又累又热又渴,终是支撑不住了,他拐道走进左边的凉亭里,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好渴,好热。
云埋想念庄子后山的清泉,清凉又可口。每次玩累了他都会到那处去,俯身直接饮山泉水,十分畅快。
他好想回去,好想回到庄子上,好想回家。
云埋沮丧地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石桌上。
他不想待在这里了,他感觉很糟糕,一点都不高兴。
也不知道嬷嬷在做什么…以后没有他,她再想喝山泉水,再想吃野果,可怎么办呢…
沈云埋脑子里一片浆糊,浑然不觉自己中了暑热。
他没有力气动弹,就这么把脸放在石桌上,双手无力地垂下。
先就这样吧。
就这样…
“喂!”
一道稚嫩明朗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沈云埋抖了一下,应激地直起脊背,转头望过去。
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脸好白,还圆圆的,眼睛也是圆的。双颊染开了红晕,她是得了暑热吗…
她撅着嘴,手叉着腰,看起来好像有些生气?
“你,你…”沈云埋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陌生又气派的荣国公府,这位恐怕是国公府的主人,他强撑着站起来,结巴地想问好,手指又绞在一起了。
“你是哪个院子里的小厮,怎么不向小姐行礼?”小丫头身后跟着一个年纪更小些的丫头,嗓门格外大,身上穿着的布料和他方才见过的相似。
“连素,不要搞错重点。”小丫头回头驳了一句,然后继续冲沈云埋说,“你可知,你坐的是本小姐喂鱼的专用石凳?”
“我,我我…”原来他误占了人家的东西,沈云埋一下更紧张了,身体的不适随之放大。
他的脑袋还是好晕,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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