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病?

    为什么会受惊?

    “而且那周巡的表姐陈思昨天上午出过门,  ”马冰继续说,“她自称去城里看戏,早上出门,  下午才回来,有戏票和戏园子的伙计作证。”

    听上去好像证据确凿,但时间会不会太巧了?

    出去这么久,  又是人来人往的戏园子,谁能保证她中间没离开过?

    这个空档足够往返锦泽两三次了!

    原本以为只有董平一人说谎,现在看来,夫妻俩可能都不无辜。

    有意思,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谢钰当机立断,  让两名衙役一人留下监视,一人立刻返回董宅,  提董平夫妇的贴身侍从和昨日守门的小厮、婆子等人回开封府受审。

    那夫妻二人刚被突袭,  此刻必然惊魂甫定,  若果然心里有鬼,心腹又被杀了个回马枪提走,定然方寸大乱,或许会有什么行动也未可知。

    阿德疑惑,  “大人,  不是说不到关键时刻那些人的口供不足信吗?”

    怎么忽然又要审了?

    同伴抬手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傻子,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时候不早了,  日头都过了正中,  谢钰和马冰也不耽搁,  径直往城内而去。

    回城时,  正值午饭时段,  酒楼里、摊贩边坐满了出来用饭的食客,无数食肆的锅灶俱都烧得滚滚的,橙红色的火苗拼命舔着锅底,浓白水汽夹着浓香氤氲了几条街。

    “咔嚓嚓~”

    “嗤啦~”

    处理食材,热油入锅,各色佐料丢进去,金灿灿的火苗迅速沿着锅壁攀爬,将大师傅们的脸庞映得通红。

    “三脆羹、白炸齑……齐啦!”

    “脆筋巴子、葱泼兔,还欠您这桌一碗葱丝蒸鱼,稍住,稍住哈……客官里面请!”

    马冰走不动道了。

    她一大清早就出门,早起只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一只水煮蛋和野菜夹子,寡淡淡的无甚油水,哪里经得起消耗?

    如今日过正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方才没闻见这味道倒也罢了,可现在闻到了,五脏六腑内瞬时唱起空城计。

    正砸吧嘴儿呢,就见谢钰翻身下马,径直往那酒楼里去了。

    “大人?”

    谢钰踩在台阶上看她,“不是饿了么?”

    现在回衙门也赶不上饭点,倒不如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马冰大喜,试探着道:“可是我没带多少银子……”

    这么大的酒楼,一餐饭少说也要三几两银子呢。

    “我请。”

    “请”字的尾音尚飘在空中,马冰便火速滚鞍落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伙计,一阵风似的卷入大堂,“好咧,我要吃入炉羊!”

    谢钰:“……”

    你是不是早来勘察过?不用问就知道这家的招牌菜。

    有小二凑上来问,“客官?”

    谢钰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要二楼临窗雅座,给她入炉羊,再添置几样小菜。”

    “好咧!”小二麻溜儿跑走,朝后面大声报菜名,“入炉羊,小菜若干!”

    谢钰上楼时,马冰已经坐好了,还帮忙倒了茶,笑眯眯推到他面前,“大人辛苦,大人请用茶。”

    如此殷勤,倒弄得谢钰不大敢喝了。

    她该不会在里面下了什么药吧?

    不怪马冰如此期待。

    牛肉固然难得,可若跟羊肉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一来中原腹地并不大适合养羊,纵然有,肉质也不够鲜美细嫩,市面上流通的羊肉大多是从北方运过来的,如此先就加了一层运费。

    二来牛可做畜力,不必官府呼吁,民间就争相养殖,而羊不同,非但不能干活,还要专门空出劳力来伺候,又爱生病,故而数量不多。

    物以稀为贵,种种原因之下,羊肉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往往被视为达官显贵们的专属,寻常百姓是问都不敢问的。

    入炉羊,顾名思义,取五个月左右的小羊羔剥皮洗净,涂抹酱料腌制后,腹内塞各色菌菇、时蔬入炉烘烤。

    烤制过程极其考验大师傅的经验,火候、时机须得拿捏得当,期间不得开盖,开则香气流失,这一炉就废了。

    听说这么烤出来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粉嫩多汁,一口下去,连牙齿都不用的。

    开封城内几家大酒楼的入炉羊卖得都极好,就比如说这家,后院一共十二只巨大的泥炉,每日天不亮就开火,直到入夜才熄,中间没有一刻停歇。

    一日下来,能卖上百只呢!

    “大人觉得董平夫妇会是凶手吗?”马冰抓过桌上的南瓜子剥着。

    谢钰不喜欢南瓜子。

    因为那东西形状古怪不说,皮儿也薄,死死贴在肉上,很难完整地抠出来。

    一不小心,还容易把碎壳扎进指甲缝的肉里。

    但马冰似乎很擅长做这类细小琐碎的营生,她甚至看都不必看的,只随意跟自己说着话,眼睛漫无目的地往窗外街上扫着,碟子里就多了一颗又一颗完整而圆润的瓜子。

    “目前看来,他们的嫌疑最大。”

    谢钰忍不住低头去看那些南瓜子,开始怀疑剥壳到底是不是那样轻松的事?

    马冰歪头看他,“大人真是滴水不漏啊。”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私下里也不肯轻易下断论么?

    谢钰刚要开口,对面就推过来一只甜白瓷的小碟子,里面堆满了胖乎乎的南瓜子。

    马冰笑道:“大人请我吃羊,我请大人吃瓜子,礼尚往来嘛。”

    谢钰低头,对上那群南瓜子,沉默良久。

    “南瓜子花的也是我的银子。”

    马冰:“……”

    可是我给你剥壳了呀!

    不多时,伙计举着巨大的托盘过来,沿途洒下浓烈的异香,引得许多食客扭头猛吸。

    好香,真是好香!

    烤羊上桌,四条桌腿儿都跟着颤了颤,金棕色的美丽脆皮立刻占据了马冰的全部视野。

    伙计用帕子擦了擦雪亮的刀,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动作切开切开各处关节,方便贵客稍后取用。

    晶莹的油脂顺着羊肉纹理滚落,滚烫的水汽喷薄而出,带着强烈的荤腥扑面而来,烫得毛孔都微微舒展了。

    马冰咋舌,“吃不完呐。”

    经常吃羊的都知道一个说法:半羊,意思是一头羊剥皮放血去内脏,再斩去头蹄,烤制后上桌也不过生前一半重量。

    五月左右的羊羔差不多二十五斤上下,上桌就是十二斤,纵然再扣掉不能吃的骨头,也有将近六斤。

    还有羊腹中的菜蔬,两人哪里吃得完这七、八斤?

    谢钰道:“给元培他们带回去。”

    马冰快乐地吃羊。

    外皮上抹了酱料,长时间焖烤后形成一层光滑的薄壳,一口咬下去,咔嚓作响,内里细嫩的肉质争相挤出肉汁……

    她细细品味片刻,稍显遗憾地摇摇头,“很好吃,但还是不如在北方吃的好。”

    或许北方人吃羊没有这样细致讲究的手法,但她却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羊肉。

    北方羊赶到内地杀,似乎总带了那么点儿水土不服。

    谢钰看她一眼,“马姑娘似乎很怀念在故乡的日子,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来中原呢?”

    马冰迅速剔完一根羊排骨,光洁的骨杆上一丝儿肉渣都没剩下。

    她眯眼看过去,“大人又要套我的话吗?”

    “或许吧。”谢钰道。

    时至如今,他偶尔也会有些错乱,不知自己这样执着地追求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还是想问,想知道更多。

    开封的酒楼食肆都很会做买卖,除了自家营生之外,还允许各类商贩入内兜售,若客人想吃别家的什么,略给两个铜板的跑腿费,也有伙计专门帮忙买了来。

    马冰正要说话,视线无意中与一个抱着竹篮的卖花小姑娘对上了。

    后者先是一愣,然后眼前一亮,竟提着篮子跑了过来。

    “郎君,”小姑娘对谢钰道,“给这位娘子买朵花吧。”

    谢钰头也不抬,“不买。”

    小姑娘:“……”

    您都吃入炉羊了,竟不舍得花几文钱为小娘子买支花吗?

    难不成……

    她马上转过去看马冰,“娘子,给这位郎君买朵花吧!”

    谢钰:“……”

    马冰:“……”

    你还挺机灵!

    马冰哈哈大笑,还真就抓出一把铜板,“好吧,你连篮子都给我吧。”

    时下男子也爱簪花,自诩风流,实则丑美自在人心。

    她还从没见过谢钰簪花呢,想来定是人比花俊。

    花是从野地里摘的,篮子是路边掐柳枝编的,都不费什么本钱。

    小姑娘欢喜极了,爽快地送上篮子,小嘴儿抹蜜似的连说一车轱辘好话,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赚钱啦赚钱啦,家去让娘扯花布给我缝新衣裳!

    “谢大人……”马冰一抬头,就见谢钰木着脸看她,手里擎着的羊骨头似乎随时都会戳过来。

    入炉羊分开两半,两人也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都请店家用大油纸包起来。

    隔着几层纸也能闻见香喷喷的。

    马冰笑嘻嘻问谢钰,“大人,您是提羊还是提花?”

    谢大人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以实际行动展示他可以什么都不提。

    马冰:“……”

    行吧,还闹起小脾气来了。

    怪好玩的!

    拐进开封府所在那条街,老远就见元培站在衙门口拼命伸着脖子眺望,活像望夫石,一看见他们的身影就小跑着迎上来,“哎呦我的爷,您去查案好歹也跟我说一声啊!魂都要吓没了……”

    今天轮到他跟谢钰当值,结果正巡街呢,一扭头的功夫,人没了!

    他当时差点就疯了,还以为开封城里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敌国奸细,悄默声绑走他家世子爷当人质去了。

    回来一问,说是查案去了,这才捡回半条命。

    可无论如何都是他失职,都不敢进去坐着,生怕突然传来坏消息。

    直到现在看着全须全尾地回来,才算捡回另外半条命。

    视线落在左手花篮右手油纸包的马冰身上,元培后面的唠叨渐渐消音,迅速委屈。

    “……你们是去查案了吗?!”

    都闻到羊肉味了!

    好么,我在这里提心吊胆,你们竟然去吃烤羊!

    还是人吗?

    马冰利落地跳下马,连花带羊统统塞到他怀里,“你们大人专门给你带的,感动吧?”

    元培一愣,下意识看向谢钰,“大人!”

    羊倒也罢了,这花……

    您这送得我心慌。

    谢钰看上去完全不想跟这俩二傻子搭话,大步流星往里走,“董家的人带回来了吗?”

    元培左手提花,右手抱羊,一扫方才的委屈和恼怒,乐呵呵道:“来了,都来了,戏园子的伙计也带来了,宋推官正带人问话呢。”

    三人一边走一边交换已知线索,许是鲜花配烤羊的激励,沿途就数元培说得最多。

    “据戏园子的人说,昨天上午陈思确实曾去听戏,因进门时不小心弄脏了裙摆,他们印象很深。跟着她的两个丫头说,因当日董平要在家盘账,陈思嫌早家去也是无趣,折子戏听完后,并未马上归家,又用了饭,在包间里歇了晌觉才走。”

    “中途可曾离开过?”谢钰问。

    “据说是没有,”元培道,“但宋推官单独问话后,有个丫头又说,她们难得出来玩,陈思也不拘着,自己歇晌时也给她们单独叫了一桌饭,因配着甜甜的米酒,午后她们也有些犯困,在外间守着时迷糊了好久,所幸陈思睡得熟,没有发现。”

    真不愧是宋推官!

    马冰暗自喝彩,“也就是说,陈思歇晌时没有人证,她自己待在房间里的?”

    元培点头,“对。”

    丫头们迷糊,也不敢轻易进去打扰,也就是说……陈思完全可以趁这个空档跑出去杀人,然后再回来,这样就有了完美的人证。

    “对了,”元培越说越来劲,“还有董平,他虽然宣称自己在书房盘账,但伺候他的小厮说,董平从来不允许别人轻易进书房,尤其是盘账的时候,除非他出声喊,否则院子里都不许有人的。”

    许多商人都有疑心病,对账本看得很重,有防备心也不算什么。

    但这种做法一旦跟命案联系在一起,怎么瞧都透着可疑。

    马冰不由感慨,“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这陈思和董平夫妻俩虽然理由不同,但实际上的做法完全如出一辙!

    都是表面上看人证物证俱在,可根本经不起推敲。

    你们两口子就不能提前商量下,用不一样的方法吗?

    谢钰突然问:“陈思会骑马么?”

    戏园距离锦泽很有一段距离,要及时赶回来,要么坐车,要么骑马。

    而车夫证实陈思中途并没有叫车,那么只能是临时从外面雇。

    马车目标太大,速度也慢,如果再配车夫的话,更容易露马脚,不如雇马。

    元培摇头,“这个还不知道。”

    马冰道:“这样吧,我去绘董平夫妇的画像,稍后去城中的车马行和锦泽游船附近问问,看当日他们是否出现过。”

    谢钰想了下,“也好。”

    于是三人兵分两路,谢钰去找宋推官,继续审案,马冰则和元培一起去画像,稍后去外面探访。

    分开后,马冰回想起刚才衙门门口元培着急忙慌的样子,忍不住好奇,“这些年,他一直没离开过你们的视线吗?”

    元培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倒也不全是。”

    别看现在谢钰君子端方,只有从小侍奉的人才知道,他小时候曾有过一段时间相当不受管束,非常渴望普通人的所谓自由,看了他们这些小尾巴就烦。

    你可以想象当初一个小小的孩子整天木着脸儿,小脑瓜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逃跑……

    元培比谢钰还要小一点,那会儿远没有现在这样沉得住气,有时候一眨眼发现对方又跑了,当场就能给急哭,然后一边哭一边找。

    最后往往是谢钰先不忍心,自己主动从藏身处出来,然后面无表情看着元培哭……

    马冰结合之前在酒楼时,谢钰被自己捉弄的反应,突然笑出声。

    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应该蛮有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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