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典当物品, 人们往往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随处可见的当铺,但实际上,还有许多其他行当的铺面也兼做典当的买卖, 衣食住行,无所不包。
有时客人来买东西, 恰巧手头拮据, 便将所有物抵消一部分钱款,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
就好比衣物, 一件棉质单衣在正经当铺可能只能换取二十文钱, 但如果去布庄或成衣店, 只要你在他家买东西,或许店家就会出二十五文收购。
别小看这区区五文钱, 在贤惠的媳妇们手中, 甚至就够一家老小吃一顿了。
而被收走的衣物则会经由店家拆分翻新, 略加点修饰,重新制作成成衣, 转手以三十甚至四十文的价格卖出。
这就使得寻找包袱的任务变得极为繁重。
元培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对啊, 这种事很常见的嘛。当年我的佩剑损坏,去兵器铺子买新的时, 饶是铁质低劣,也还用旧剑抵了一半价钱呢。”
阿德叫苦连天, “哎呀我的爷,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得意呢。”
没出事的时候这种做法确实两相受益, 可如今命案当头, 苦的可就是他们这些差役。
没奈何, 外出找包袱的衙役们只得又将搜查目标从单纯的当铺扩大到当铺和布庄、成衣店。
若这几处再找不到,恐怕还要去别的管吃喝拉撒的铺面问问。
因目标太多,一整天下来,愣是半点结果都没有。
傍晚收工时,马冰抓紧在东河县内转了几圈,买了只被烤成暗金色的熏鸡,又买了点本地产的大豆,回去喂马,意外发现王征家的骡子还没还,便顺手逗弄起来。
这头骡子长得不错,在同类中已算高大健壮,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颇温顺。
似乎闻到了马冰提着的豆子的香气,它蠕动着嘴唇将头伸出来,又不敢靠得太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马冰失笑,果然抓出几把放入它眼前的食槽中。
那骡子哼哼叫了几声,甩着尾巴,快乐地吃起来。
它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被感染主人被害的阴霾。
没心没肺的。
陈维种地确实有一手,今年的黄豆还没下来,马冰买的自然是去岁的存货,但颗粒饱满光滑,个头都比外头的大一圈,看着就喜人。
昨儿开封府众人吃着豆腐也觉香甜,马冰就想着,回头新一季的大豆下来,一定要去东河县开的粮铺里买些。
用这么好的黄豆做成豆腐,炖鱼头吃得多香呀!
马匹和骡子、牛、驴等是分开住的,不然各类牲口脾性不同,放在一处容易打架。
马冰喂完骡子,提着黄豆去隔壁找自家大黑马,就见谢钰也在喂马。
真心爱马的人并不会完全将马匹交在他人手中,哪怕暂时客居别处,也会时常过来瞧瞧,说说话,刷一刷,增进感情。
谢钰是禁军出身,坐骑就是最忠诚的战友和伙伴,情分来的比常人更深些。
马冰的大黑马也认得他,见主人迟迟不到,便踢踢踏踏往他身边凑,又伸长了脖子要去人家的坐骑食槽里抢饭吃。
谢钰的马儿性格沉稳,对认识的同类很好脾气,不好意思直接驱逐,眨巴着眼求助似的望过来:
咋办?
谢钰有点无奈,犹豫了下,还是给黑马也放了些。
一般来说,骑士需要马匹的绝对服从,所以他很少给别人的马儿喂食。但这个……
他摇了摇头,搬了些草料放入大黑马面前的食槽内,禁不住感慨道:“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马……”
刚好过来的马冰:“……”
不是,谢大人您什么意思?
她刻意放重了脚步,谢钰身体一僵,有点懊恼地捏着手朝空气打了下,转身打招呼,“马姑娘。”
他极少在背后议论别人,今日不过有感而发,却偏偏被正主逮个正着,难免尴尬。
马冰眯着眼瞅他,倒背着手,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谢大人呀谢大人,好个正人君子……”
谢钰被她看得大囧,耳尖儿都泛了红,十分不自在。
就是后悔,很后悔!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抱歉。”
马冰哼了声,先往自家大黑马脑瓜子上敲了个暴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呀你,瞧瞧这点出息,强盗啊!”
就算我不来,难不成东河县衙的马夫还能饿着你?
大黑马吭哧吭哧嚼草料,吃得头也不抬,只用大眼睛斜觑着她,半点不见悔意。
那我就只是试探下嘛,他非要给,送到眼前的好东西还能扔出去?
看他们如此,谢钰只觉好笑。
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这姑娘分明可以明抢的,却还是给了自己一点药!真是感天动地。
“大人觉得凶手会是什么人?”马冰去提了桶水,给大黑马刷毛。
天热了,马儿也容易出汗,时常用清水洗刷一下,清爽又干净。
大黑马快乐地甩着尾巴,回过头去讨好地拱了拱她的腰。
马冰嫌弃地推了它一把,“满嘴都是渣滓!”
谢钰跟着往边上避了避,“如今看来,谁都有可能。”
根据刘喜和尤小田夫妇的供词,王征当日离开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一个看上去颇值钱的醉鬼,绝对是歹人的最佳目标。
河岸附近少有人来,是最好的动手地点,告示贴出去数日,仍未找到一名人证。
可惜案发后几天频降大雨,水位暴涨,犯罪现场已经完全被淹没于河水之下,没办法寻找新物证。
那凶手是怎么将王征从骡子背上弄下来的呢?
恐吓?设局?
或者……根本就是王征自己下来的。
酒劲儿会持续很久,所以不能完全排除王征回家途中酒劲上来,自己掉下骡背。
而喝酒的人容易口渴,也可能他走到半路口渴,停下来去河边找水。
凶手或许是在城中就开始尾随,又或者当时恰好就在河边,无意中看见了这个财富外露的醉鬼。
此时附近无人,王征又醉醺醺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马冰皱眉,“若真是图财,抢了就走就是,何必杀人?”
那王征固然不是什么好货,但若只是为了一点财物就下死手,也着实过分。
谢钰看了她一眼,“或许有人天生狠心,也或许是王征反抗,惹恼了凶手,或是看到了凶手的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马冰点头,“确实。”
但她马上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细节,“谢大人可曾记得尤小田夫妇说过,当时刘喜暴起打人时,王征半点没有反抗。”
丢了这么大的人,他也只是被驱逐出门时外强中干地嘟囔几句,然后便愤愤离去。
而衙役们之前询问王征的友人时,也有许多人说过此人欺软怕硬的品性。
因他太过“识时务”,所以在外面几乎从不,当然,也不敢与人结仇。
照这么说,后面遇到歹徒,他应该更害怕才是,真的会反抗吗?
谢钰沉吟片刻,心中渐渐有了猜想。
眼下有几个可能:
一是凶手本性凶残,视人命为无物,不过顺手杀掉王征。
二是凶手是熟人,被王征无意中看到面目后,杀人灭口。
不然其实醉酒的人在慌乱中真的很难记住东西,只要凶手逃脱,茫茫人海却去哪里找?完全没必要灭口。
而第三种可能,就是王征真的反抗了,惹怒罪犯,将其杀害。
表妹家的经历让他怒火中烧,却又畏惧刘喜的体格而不能反抗,一路走来必然憋了一肚子火。
而偏偏这个时候,又有人跳出来抢劫,这样的倒霉事在短时间内迅速叠加,王征怒意上头,在酒劲的作用下做出比平时更为勇猛大胆的举动也有可能。
又或者,王征发现对手是弱者!
在接触的第一时间,王征迅速做出判断:这是个自己可以对付的弱者。
欺软怕硬的本性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被蔑视,再加上之前受的气,所以当即决定反抗。
奈何王征错误地估计了双方实力,最终被杀。
但王征的亲友都被仔细盘问过,大家的反应都很正常,所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
就是官府最不想遇见的陌生人一时兴起作案。
这种案子只要凶手小心些,不留下证据,几乎无从查起。
因为大街上走的,甚至与你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别板着脸啦,”马冰收拾起水桶和草料袋子,“慢慢来嘛,走,我请你吃鸡!”
又是鸡!
自从来到东河县衙,一行人每顿的饭桌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菜肴与鸡相关,饶是再怎么好吃,几天下来,大家都已经闻鸡色变。
偏谢钰不是那等会仗着身份胡乱要求的性子,知道民生多艰,不忍心要求陈维上别的好饭好菜,只好闷闷忍耐。
看着谢钰带着几分苦大仇深的脸,马冰哈哈大笑,甩了甩手上的水,干脆拽着他往外走,“走嘛,这个烤鸡应该不同,我闻着很香的。”
谢钰被她拽了个踉跄,并未挣扎,迅速调整了姿势后跟着往外走。
马冰并未回头,似乎很放心将后背交给他,从谢钰的角度看去,被高高吊起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显得很得意。
他微微垂眸,看着几节白皙的手指掐在自己深色的衣袖上,莫名觉得欢喜。
马冰才刚洗了手,只在空中甩了几下,并未干透。此时便有几滴水珠顺着指纹滑落,很快在衣袖上晕染出更深一层的水渍。
那水渍迅速扩散,沿着布料纹理向上攀爬,谢钰看着,就仿佛感觉到某种让他快乐的情绪,也一并顺着攀援而上,慢慢沁入胸口。
天气很热,汗水黏在身上并不舒服,但谢钰却禁不住翘起唇角,仿佛连扑面而来的热风中都带了雀跃。
马冰说得没错,那先熏后烤的鸡确实很美味,紧实的肉质越嚼越香。
“很好吃吧?”马冰又去煮了一壶酸梅汤,里面加了乌梅、桂花和山楂干,用硝石快速降温,夏日喝起来就很舒服。
谢钰点头。
鸡肉确实很香,但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大半心思都不在那上面。
大约只要是此情此景,什么都不会太难吃。
“哇,你们竟然背着我开小灶!”
一身大汗的元培从外面赶回来,大老远就开始喊。
结果刚一靠近,他的脸直接绿了,立刻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哀嚎:
“怎么又是鸡!”
他现在打个嗝儿都是鸡肉味儿,感觉自己都快被腌渍入味了!
话虽如此,但见马冰和谢钰吃得香,他砸吧下嘴儿,还是很诚实地加入了。
“咦?这个口感和味道都很独特呀!”元培又开心了,然而一抬头,“哎,大人您脸色不大好啊。”
谢钰拉着脸不做声。
“大人?”邱安在院门外探讨一瞧,“啊,正好在。”
谢钰瞥了元培一眼,后者擎着半拉鸡翅膀站起来,含糊不清地问:“吃鸡吗?”
谢钰:“……”
干脆这次就不带他回去了吧?
“赵老太家的熏鸡吗?确实好吃,不过今天算了,”邱安笑着摆手,难掩兴奋道,“大人,包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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